定北王正言厉色道:“如今你们在京城贵享太平的日子,竟然不知居安思危,我大朔马背上得天下,这样的骑射结果如何能保家卫国!”
永王宇文恪道:“皇叔,平日我们武科均用五斗弓,如今的七斗弓长垛步射想必能全中,骑射恐怕无人全中吧!”
定北王哼了一声,对卫士道:“拿一石弓来!”一炷香时间,两卫士抬着一石弓来到定北王面前。只见他飞身上马,举重若轻地拿起弓箭,骑马来回三次,三十支箭全部正中靶心。场上先是鸦雀无声了须臾,紧接着又欢呼雷动起来。永王更是目瞪口呆。
定北王沉声道:“孙子兵法曰: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求其下,必败。射箭,无关重量,而是,射箭之先,须形端、志正,凝神、静气,心如止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尘鹿行于左而目不瞬。起射线上,无情、无欲、无念。射不动心。有欲之射,必成滥射;无欲之射,方可精射;无射之射,是为至射也【1】。本王明日上表圣人,我朝骑射功课,均应以七斗弓以上为之教学。”
王竟夕心道,阿娘老说武人才疏学浅,胸无点墨,想必阿娘就是在说阿耶。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周礼》射箭之道
第10章 献捷
◎若长宁郡主能得定北王欢心,恐怕圣人还张罗着赐婚◎
太子灰心丧气地骑马回宫,过嘉福门的时候因他心不在焉,竟忘了勒马将鱼符交予城门直长,若不是太子左内率杨浩大叫“此乃太子殿下”,恐怕城门直长就要持刃拦截了,亦是这大叫声叫醒了太子。若今日真在嘉福门被持刃拦截,他恐怕又要受到文帝的训斥。
他这两天的情绪败坏到了极点。
自定北王回京后,先是王竟夕似乎与他有了嫌隙,再是妙真道长的一席话,他与王竟夕的婚事不说是毫无指望,但肯定是遥遥无期了。
而今日的武考又让他在京城贵公子前丢了脸面,文帝肯定亦知晓了。
这些年,圣人心理上对他多有防范,朝中权臣尚书左丞卢林桧也与他作对,他这个太子当得步履维艰。唯有在朝事上勤勉,对圣人毕恭毕敬,功课上优于别的皇子,才能让他的太子之位有坐稳的可能。
前年纳了杜欣睿为太子良娣后,她的父亲中书省中书令能够为他所有,加之自己太子良媛柳如月河东柳氏在钱财上给他支持,他的日子稍有起色。如若王竟夕能够为他的太子妃,在兵权上也有了依靠,就不怕太子之位易主。
行至东宫明德殿,杜良娣正在殿中候着他。她给一脸不快地太子行礼后,挥手让内侍退下,坐下给边太子点茶边道:“殿下,阿耶已将今日之事告诉妾。事缓则圆,还请殿下宽心。殿下想,如今消息是圣人有意传出,此时谁与长宁郡主亲近,必遭圣人猜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宇文颢赞赏地看了杜欣睿一眼:“内侍来报,近日长宁郡主常去定北王府,皇叔不怕么?”
“殿下莫不是忘了,如今沈太妃在定北王府,殿下与郡主都曾养在太妃跟前,按理殿下也应该时时去定北王府请安。再者说来,定北王多年不近女色,且长宁郡主与定北王年岁相差约莫十五载,说句让殿下不痛快的话,若是长宁郡主能得定北王欢心,恐怕圣人还张罗着赐婚呢!”
“圣人猜忌定北王,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定北王回府,若孤时常去恐遭圣人多思。”
她紧接着道:“是了,殿下比妾思虑周全。再者说来,阿耶说,殿下此困局亦有破解之法。”
“中书令如何说的?”
“殿下想,妙真道长摸骨在京城无人能及,然如今圣人最亲近的道长是谁?但阿耶说现下殿下只需静观其变,他定会助殿下心想事成。”
这一席话,说得宇文颢顿时开怀,一把把杜良娣搂到怀里:“你可真是孤的妙人!”
这意料之外的动作让杜良娣手中茶杯嘣一下掉到了地上:“殿下,还是白日……”
四月十五,定北王自明德门与哥舒亦所率武将汇合,京城百姓拥到朱雀大道上,争相目睹保家卫国十三年未回京的大朔战神定北王。
行至朱雀门东边的安上门,乐工二人、歌工二十四人奏《破阵乐》和《驾朝欢》,正式开始献俘告太庙。之后,文帝在含元殿论功行赏,加官进爵赐物声经久不息。
午后,文帝准定北王在其王府大宴众将,众将推杯换盏,甚是畅快。而此时定北王却与哥舒于书房议事。
“王爷,已经按您的吩咐,封元及已于朔方屯兵五万,高定天已于河西屯兵五万,陇右的屯兵五万目前由我阿弟哥舒云暂领,陇右之前所征的五千骑兵,臣已经通过三镇节度使调防布兵的时机,在距京城四百里的朔方宁县置妥当。”
封元及乃封常胜嫡长子,长定北王六岁,如今膝下留有二子一女,长子封宇昊十岁,次子封宇墨七岁,女儿封念兰四岁,其妻便是产女难产离世。
次子封宇昊自出生后定北王便收其为义子,两年之后,定北王手下猛将郭子渝在回鹘之战中为其挡刀而亡,而郭子渝留下二子一女,次子郭梓轩时年不足一岁如今已经七岁,被定北王收为义子。
武将收义子在大朔相当寻常,加之定北王当时年过二十尚未娶亲,过继儿子亦令沈太妃安心不少,这两个孩子现今都养在陇右官邸。封常胜前岁薨逝,封元及为封氏一族组长。
哥舒亦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王爷,两位郡公知道臣来京献捷,托臣给王爷请安,望王爷早日能回陇右。宇昊如今功课常得夫子称赞,臣来时亦考教了两位郡公的武功,小郡公天分更高。”
定北王嘴角上翘,两个孩子在武功上的天资都不错,只是在功课上都显不足,得夫子称赞怕也是安慰的话罢了。
“哥舒三郎,恐此次吾入京后圣人不会轻易放回陇右。吾恐得在禁军中另谋计策。你明日稍作休整,后日大军启程离京三百余里处你想办法掩人耳目,快马返回陇右。三镇的监军是否处置妥当了?”
“王爷安心,调防朔方宁县的五千精锐骑兵定护得王爷回陇右。监军都是兵部尚书田留安安排的酒囊饭袋,对于行军打仗一窍不通,如今日夜留恋乐营,他们身边的官妓均是臣安排的暗探,王爷安心。且私兵一事仅封将军、高将军与臣知晓,绝无泄密可能。”
“若是把事情都摆在明面上,回陇右是易事。然,如今时机未至。”
哥舒亦心有疑惑,文朔九年后,王爷一直在筹谋,本应于回鹘一战后,边境安宁,王爷应率十万大军直扑京城,留足十万恐河东及幽州节度使有异。然王爷昏迷醒来后竟然要冒险回京,且如今又说时机未至。一向为定北王马首是瞻的哥舒亦把心一横,道“迟则生变,还请王爷三思,未将实忧心王爷处境。”
看着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属下,心中一暖,少有安慰属下的定北王道:“哥舒三郎,勿忧。吾知晓厉害,若是不能护得自身周全,便是将千万将士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如今幽州有何动静?”
“幽州近日与并无战事,然节度使史奕明与吐蕃可汗来往似乎过密,恐有易数。”哥舒亦有些担心。
“史奕明血统不明,其心亦不明,只要河东牵制住幽州,无需多虑。河东节度使王忠瑞那里传来什么消息?”
“王将军对河东军务一直晨兢夕厉,其子王渊也兢兢业业。只是近日御史大夫张延英被贬为代州太守后,与王将军有了交往。”
“派人盯死了张延英,他敢在大朝上谏本王,不知背后是谁忍不住了。”
“臣明白。臣另有一事禀呈于王爷。兵部尚书田留安的嫡女田齐燕,昨日竟然驰马出了明德门,到屯兵的兵营寻王爷去了。”
昨日定北王正要去明德门,王竟夕来府上练习骑马,他便改了主意。想必田齐燕认为依惯例他应该于明德门的屯兵营了。
“本王知晓了。去罢,与他们饮酒去,难得有一天这样的日子。”
两人往前院的路上,定北王又道:“哥舒三郎,前日本王已得你快马送来的香谱和香料。这事办得好,辛苦了。”
哥舒亦顿了一下,屯兵、调防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得王爷一句辛苦,一本香谱和香料竟然值当王爷道一句辛苦。“吐迷度让臣转告王爷,王爷若需香料,可拿着臣前日一并送入定北王府的信物去西市胡人所开的百香铺,无论何种要求,香铺店老板必定遵从。”定北王点点头。
将军府
“娘子还未睡醒?”栈香轻声问守在殿门外的丁香。
“今日娘子去宫里观献俘礼,晨起太早了,现下估计还未醒。”想到自己娘子不愿晨起的模样,丁香掩嘴笑着答。
“昨日娘子吩咐我,今日陪她去定北王府骑马,要不要唤醒娘子?再晚一些恐怕娘子未尽兴便要宵禁了。”
王竟夕的骑马自从得了定北王的教导,便对骑马这事不再抗拒。
第一次驭马过后,她竟然有些上瘾。第二日又去了王府练习。当时恰逢定北王上朝,徐良一时没有控制好时长,下马时,她的腿都在抖,大腿内应该是磨破皮了,腚也疼。
当晚,王府就送来了治伤好药,她还听说定北王当日让徐良在鞠场和虎贲飞骑的十骑一一比试,第二日,徐良的胳膊便抬不起来了。
三日后,磨破的伤好了,几乎每日她都去鞠场跑马,技艺越来越纯熟了。今晨进宫去观献俘大典了,得知文帝让定北王于王府大宴功臣,想着今日驭马是去不成了,午时回到将军府连午食都没有进,便睡下了,却忘了告诉栈香。
栈香是三年前自王忠瑞所辖的河东节度镇拿着他的书信入了将军府,是王忠瑞在河东寻得的武艺高强的女子,派她来保护王竟夕。本来出门多是芸香或者丁香伺候,但二人均不善驭马,去定北王府驰马的差事就落在了栈香身上。
“今日定北王有大宴,多有不便。”其实王竟夕在她俩说话的时候就醒来,只是不甚清明地在榻上发呆。
丁香和栈香赶忙进了寝殿伺候梳洗。
“娘子可要用些午食?从宫里回来您倒头便睡,现下可否饿了?”丁香边给王竟夕净面边问道。
“我在宫里进了三碗酥山和好些巨胜奴,一点也不饿。”
丁香一听便急了:“芸香怎么也不拦着娘子,娘子还在服药,这又冷又热的,娘子身子如何受得住。夫人若是知晓了定要罚奴婢们的!”
酥山,就是在牛酪或者羊酪里加入蜂蜜,加热到近乎融化、非常柔软后,滴淋在宝相花纹瓷盘上,一边淋一边做出山峦的造型,最后放到冰窖里冷冻。
宫里的奉御给王竟夕请过脉,道她是脾肾阳虚,气血双虚,然胜在年岁尚小,因此嘱咐寒凉的东西可是一口也吃不得的,否则身子不适不说,在子嗣上也要艰难。
奉御给开了当归、白芍、生地黄、熟地黄、党参等温补的方子,熬药的水需是午正后的荷叶水,光是收集水就是一番功夫,还嘱咐熬药是需加入六颗红枣、六片姜片,熬药是火候一直要适中,每幅药一天药要熬三次,按照熬出来的先后顺序分晨、午、昏三次服用,每年须在立春至春分、立夏至夏至、立秋至秋分、立冬至冬至四个时节服用。
娘子现下服着药,如何吃得寒凉之物!
王竟夕心虚道:“就一次,想来无妨。丁香切莫让阿娘知晓。今日光禄寺太官属的供膳许是得了圣人恩准,竟用含桃【1】在酥山【2】的山峦上点缀。以往宫宴圣人都将含桃赏赐给近臣,去岁将军府也得了一盅。我原想着吃一碗便足矣,还未用完,圣人竟然将所有含桃都赏赐给了定北王府。含桃没有了,我只得多用了两碗酥山。且巨胜奴是热油炸成的,这样一冷一热不就无妨了?”说罢,羞愧地吐了吐舌头。
这下丁香彻底气笑了:“那娘子等下次奉御请脉时和他说道说道。”
边上的栈香忙道:“不若娘子现在去定北王府驭马,想必还能吃上些含桃。”
“是了,若是不方便驭马,那就顺些含桃回来!”
车舆向定北王府徐徐而行,丁香在后面喊道:“娘子可要少食些生冷呀!”
作者有话说:
【1】樱桃
【2】相当于冰淇淋
第11章 飞白
◎郡主可要好好想想,如今先是欠了醒酒汤,现下又该欠什么了◎
定北王府的鞠场,热闹非凡。没有丝竹之声,只有将士们觥筹交错酒的洪钟之声及酒酣胸胆正开张之态。一侧,十堆杏木疙瘩烧旺的红火架着十只羊,只见定北王席地而坐于一堆红火前九名供膳分别坐于其他红火前烤制了一个时辰多了。
其间,将士们纷纷过来与定北王对饮,起先的几盏他都一饮而尽,后来的微微沾了唇就算喝过,其实定北王的酒量深不可测,边境的庆功宴回回都是众人皆醉他独醒,如今仅沾唇皆因他在给众将烤制红羊枝杖。
红羊枝杖是选膘肥体壮的一至两周的小羯羊,宰杀褪毛腌制,四腿四蹄撑着烤羊身。宰杀腌制人人皆能做好,关键在于要依据表皮的色泽控制火候及刷油的时机,此事无人能及定北王。在军中能得定北王亲制的红羊枝杖是一件余有荣焉的事,那还都是在文朔八年了。
这时汪总管来报长宁郡主来鞠场驭马,定北王嘴角往上扯了扯,对汪总管耳语了几句,汪总管领命而去。
不多时,带着汪总管给的帷帽的王竟夕与栈香从前院驰马到了鞠场,下马后在汪总管的引领下径直走上了鞠场的仰山亭。
虽汪总管已按照定北王吩咐尽量避人耳目,然对于听力极好和警觉性极高的哥舒亦和徐良等人,还是瞧见了两位娘子往仰山亭走去。
其中一个姑娘戴着帷帽,看不清容貌,但从胡服的束腰能看出小娘子身量纤纤,跟其后的娘子梳着丫髻头,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光彩照人,但腰间的横刀却让人不敢靠近,目不斜视地跟在戴帷帽的小娘子后头,一瞧便是她的护卫婢女。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了小娘子的帷帽上,恨不得看个究竟。只有哥舒亦,一眼不错地盯着栈香,栈香似乎也在众人分神地时候斜眼看了哥舒亦。
定北王瞥了一眼哥舒亦后清了嗓子,众将才回过神来。只见红羊枝杖已经烤好,定北王拿着窄刀细致地切下羊脸上最嫩的一块肉,再切下一些羊颈肉和肩肉,放到琉璃盘里,起身对徐良了句余下分给褚将便向仰山亭走去。
众将见定北王远去,立即围住了徐良:“王爷这是去会小娘子了?那小娘子是谁?”徐良装着沉下脸:“敢打听王爷的事,都不要命了?”众将笑着一哄而散。
仰山亭高二十尺,由于亭子飞檐错落和树木巧妙遮挡,从亭子往下看一览无遗,而从下往上却看不到亭子里的人或物。
定北王与王竟夕相对而坐,她便闻到了一丝酒味。把帷帽边取下来边问:“臣女是否叨扰了王爷?今日庆功,王爷该与褚将把酒言欢的。”
“无妨,郡主先尝尝红羊枝杖。”
看着琉璃盘里表面金红油亮、外焦里嫩、香味喷发的羊肉,王竟夕双眼顿时顾盼生辉。也顾不得再多礼数,用箸尝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