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你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沈鸢撩起车帘的手未放下,目光仍落在车外。瑟瑟秋风将她莹白面颊吹得微红,说话时细密羽睫轻轻颤动,窗外光影忽明忽暗,映照在她莹白的脸上,显得尤为动人。
“没,没什么不对的,这就是去往将军府的路。”安嬷嬷攥了下袖角,温声回道。
沈鸢收回目光,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安嬷嬷,她方才不过问了句有无不对劲的地方,可安嬷嬷开口答得却是“这就是去往将军府的路”。这番答非所问的回答,令沈鸢很快明白过来问题出在哪里。
“车夫,劳烦行得慢些,我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沈鸢清了清嗓子,对车外高声说道。此刻若贸然叫人停车,怕会惹人猜忌,安嬷嬷固然可疑,但她的忠心沈鸢也一直看在眼里,沈家出事后,安嬷嬷不离不弃,一直尽心竭力地照顾着她,她若想害她,有的是机会,犯不着在这个时候动手,怕不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
雨天路滑,加之沈鸢方才的吩咐,车速逐渐慢了下来。
沈鸢不安的心亦随着车速逐渐放缓,沈家如今落魄,旁人若想害她,犯不着用这般拐弯抹角的方法,眼下先问清事情始末缘由才是。
“嬷嬷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沈鸢眉头轻蹙,看向安嬷嬷,脸色沉了下来。
“没,没有。”安嬷嬷一下慌了神,夜色遮掩住她眼底的慌乱,却遮不住她微微颤抖的嗓音。
“当真没有?”沈鸢又问了一遍,说话的嗓音本是温婉甜润,然此刻却透着一股冷冽。
然而得到的却只有沉默。
“嬷嬷在沈府侍奉多年,我一直敬你信你,”沈鸢知道安嬷嬷定有事情瞒着她,但却不是想害她。此刻嬷嬷默不作声,沈鸢唯有乘胜追击,以情动人,“母亲临终前嘱托您照顾好我和弟弟,嬷嬷切不可叫母亲失望啊。”
安嬷嬷的心本就摇摆不定,听到沈鸢说出“敬你信你”时便已有所动摇,待到她说出“母亲临终”几字时,已是彻底土崩瓦解。忽地“噗通”一声,安嬷嬷一下跪在了地上:“姑娘恕罪,老奴有罪,老奴有罪!”
雨势渐大,马车继续往北直行,车夫不得不将速度放缓,车速比之方才,又慢了些。车帘扬起,有风从车窗吹入,风声簌簌萦绕耳边,看样子似乎又要下一场大雨。
沈鸢心口一紧,面上却是不显,只静待安嬷嬷将实情道出。
“今早,三皇子又派人来找过姑娘,说是在城郊备了宅子,只要姑娘愿意,便可过去住着暂避风头,三殿下定会护着姑娘周全,确保姑娘衣食无忧,安稳无虞的。”
听到“三皇子”几字,沈鸢倒也没什么意外,自沈府出事以来,三皇子确实派人来过几次,有意帮扶于她,但皆被她给拒绝了。自两年前,那道赐婚圣旨颁下之时,她便清楚二人之间没有可能,皇帝不喜三皇子,不论沈家鼎盛还是落败,既是如此,两人之间还是别有过多纠缠为好。
安嬷嬷确是出于“为她好”的目的,但却不知其中弯绕。沈鸢如此想着,只长叹了口气道:“安嬷嬷可知道,去了城郊三皇子的宅子,意味着什么?”
“老奴知道,所以先前老奴从未在姑娘面前提过此事。”
“可今早,姑娘竟说要住到将军府去,同样是……”安嬷嬷话中带了几分哽咽,到底没忍心将“无名无分”几字说出口来,只是哽了一下,继续道,“至少三皇子对姑娘是一片真心的,而那位镇北大将军同姑娘之间,除了一纸无用的婚约,根本没将姑娘你放在心上啊。”
有些道理,心里虽然清楚,但到底要从旁人口中说出来,方才能觉出真正的痛。
沈鸢低头,没有应声,只自嘲一笑。
马车继续往北直行,车外忽然下起了雨,雨点打在车身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先前之事我既往不咎,嬷嬷若还认我这个主子,就即刻命车夫调转方向,”沈鸢一字一顿道,“去将军府。”
“老奴也是为姑娘好啊。”安嬷嬷跪在车内,看似毕恭毕敬,但到底没按沈鸢的吩咐来办。夫人,也就是沈鸢的母亲临终前,再三吩咐她要照看好一对子女,沈致被抓入狱,眼下她拼了命地也想照顾好沈鸢,在她看来,去将军府等于羊入虎口,姑娘明明有更好的路可以选,为何非要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去?
沈鸢长叹口气,知道自己说不动安嬷嬷,刚想开口说出“停车”二字,却是先听见一声马匹嘶鸣,接着马车骤然停下。
车外传来纷杂吵嚷声,与方才一路的安静无声形成鲜明对比,透过车窗缝隙,隐约可见外头火光通明,接着传来官兵的盘查声:“开门查车,今夜任何车马不得出城。”
驾车的车夫是三皇子府上的人,见此情况并不慌张,只拿出腰牌亮明身份,拱手道:“在下奉三皇子之命,送贵人去城外别院。”
宣文帝膝下子嗣不多,三皇子虽是皇嗣最不得宠的一位,但到底是皇子之身,想送个人出城,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守卫接过腰牌,多少有些犯难,若是他们禁军查人,自不敢查到三皇子的人头上,可眼下是刚刚归京的镇北军要捉拿北狄奸细,这车查是不查,便由不得他们做主了。
“这……”守卫行至在另一侧盘查的镇北军副将段奚身旁,将腰牌递上,“这是三皇子府上的马车,不知可否……”
“查!”未及守卫把话说完,段奚便先一步开口打断。
上京的守卫就是这么磨磨唧唧,这要是放在北疆,早被北狄军杀上八百回了。
守卫被那声音一震,不敢反驳,但三皇子手下的人,他也不敢得罪,左右为难之下,只得踌躇立在原地。
段奚最是看不惯上京守卫这般做派,索性三并五步走到马车前,厉声道了句“镇北军捉拿北狄奸细”之后,便伸手过去,作势便要将车帘直接掀开。
却被车夫挡了回来:“查车可以,但车上是三殿下贵客,若是没查到细作踪迹,惊扰了贵人,该当如何?”
“若是北狄细作跑了,你们三皇子又该当如何?”段奚闻言非但不退,反倒还上前一步。
雨势渐大,豆大的雨水砸在青石板路上,激起层层涟漪。
两方皆不肯退让,僵持间,车门忽然从内推开,车内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给官爷添麻烦了,官爷仔细搜查便是。”
车上之人的退让令眼前局面得以缓解,段奚颇为得意地冲车夫扬了扬眉毛,接着对女子拱手,走上前去看了几眼,马车内装饰简单,一眼便能看到底,车内除了方才说话的姑娘之外,还有一位老妇,也无其他夹板隔层。
雨声潺潺,确认车内并无细作之后,段奚将手中腰牌扔回到车夫手上,说话语气稍缓:“大将军有令,今日所有人马不得出城,待明日天亮,一定放行。”
既是不得出城,为何不一早言明?这摆明了是欺负人,车夫不服,还想上前争辩,然此言却正中沈鸢下怀,她清了清嗓子道:“官爷所言极是,我们这就打道回府。”
外有守卫不让出城,内有沈姑娘自己说要打道回府,加之临行前三皇子特意嘱咐此行要低调,尽量不惹人注意,车夫无法,只得依言照做。
雨势渐大,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在城门口兜转了半圈,彻底调了个方向。
磅礴大雨让视线愈发模糊起来,城门处的火把被风吹得忽明忽灭,盘查还在继续,无人留意到城门外那个黯淡无光的角落里站立的高大身影。
卫驰手持长剑,头戴兜鍪,一身黑色战甲,眼锋锐利看着马车离去。
方才马车车门打开的一瞬,他清楚看见车上之人的面容,雪肌乌发,黛眉淡远,确实是她没错。
沈鸢,那个被他遗忘了近两年的名字,重新浮上心头。
第3章
◎叫她来◎
翌日,云销雨霁,暖阳初绽。
镇北军凯旋之期本是定在今日,但因昨夜在京郊突然发现北狄暗探踪迹,卫驰率一队人马全力追击,所以比大军早了半日归京。
彻夜未歇地追击北狄暗探,并未给卫驰带来多大影响,暗夜加上大雨,冲刷掉了北狄暗探逃跑的踪迹,卫驰虽派兵在城门驻守,依次排查,却终未抓到那名暗探。
天蒙蒙亮时,雨势渐收。今日是入宫觐见的日子,上京不比北疆,规矩礼仪繁杂,卫驰可不想落个居功自傲的名声。昨夜追击的那名暗探右肩中了一箭,虽不致死,却需要及时止血治疗,卫驰吩咐段奚严守城门,另排查上京城中的药铺,留意伤重之人,自己则先一步入了宫门,面见圣上。
宣文帝近来总被江南水灾、国库空虚等事烦扰,眼下总算听到个好消息,当然对卫驰赞赏有佳。大周重文轻武,已多年未出过骁勇善战的武将了,此番卫驰可算立下汗马功劳。
阴郁许久的心情终是得到了些许缓解,大喜之下,也为表重视,宣文帝特下圣旨,下月初择吉日在宫中办场庆功宴,以犒赏镇北军中有功将领。
……
夕阳西下,光影将一人一马的身影拉长。
皇城之外,卫驰刚面见过圣上,未到上京时,他便已提前将北疆情况写明,传回京中,今日他又花了数个时辰,将北疆情况悉数禀明。
昼夜不歇地忙了两日,此时出了宫门,方才觉得有些疲惫,卫驰将目光落在皇城的红墙青瓦之上,夕阳的余晖为天边镀上一层金光,为肃穆清冷的皇城映照出几分温暖。
一别两年,皇城从未变过,变得唯有人心。
卫驰翻身上马,踏着夕阳往将军府方向而去。
回到将军府时,天色早已黑透,将军府内四处掌灯,将原本漆黑的庭院映照得亮堂一片。
此处是卫府旧宅,院落不大,四处稍显陈旧。管家福伯在卫府侍奉多年,知道郎君不喜铺张的性子,所以即便是凯旋的日子,福伯也只是吩咐人在院中多点了几盏灯,将庭院照映地亮堂喜庆些,而非在府中各处张灯结彩。
听到自远而近地马蹄声,管家福伯忙外出相迎:“恭迎郎君回府。”
卫驰低低应了一声,大步朝院内走去,后在院中一棵柏树前停下,这是幼时父亲和兄长出征前同他一起栽下的,如今已长得郁郁葱葱。
卫驰将手掌覆于树干之上,摩挲了几下,复又抬脚继续朝里走。
此处是卫府旧宅,宅院中的一切都没什么变化,灰墙青瓦,草木扶疏,院落不过一进,多处都已陈旧残破,加之府中人丁稀少,入夜后显得尤为寂静冷清。
与卫驰如今的显赫身份,格格不入。
“离京的这两年,辛苦福伯打理宅院。”
“郎君哪里的话,这本就是老奴分内之事。”福伯一面回话,一面思忖着如何同郎君开口,毓舒院中住了人的事情。
昨夜沈家嫡女突然造访,手中拿着那道赐婚圣旨,要以大将军未婚妻的身份入住卫府。福伯一下犯了难,身为将军府管家,若是寻常之事,他尚且还能做主,但沈家嫡女,那可是同郎君有婚约在身之人,虽说如今的沈府被抄,但仍有赐婚圣旨在手,福伯哪里做得了这事的主,偏生郎君尚未回京,府上又没一个能说上得话的人,这请也不是,赶也不是,叫他如何是好?
美人总是容易惹人怜惜,况且还是手持圣旨与郎君有婚约在先之人,撇开沈家如今的境况不说,沈姑娘到底只是个弱女子。秋夜又逢细雨,沈姑娘一袭白衣立于门外,寒风四起,那如烟似雾的眉眼、弱质纤纤的身骨,无一处不叫人心生怜悯。
无奈之下,福伯只得将人先安置在毓舒院中,想着待今日郎君回府后,再做定夺。
福伯正犯着难,适逢郎君驻足停留在柏树前,赶忙上前道:“老奴有一事禀报。”
卫驰并未应声,只示意他继续说下。
福伯拱手:“先前同郎君有婚约在身的沈家姑娘昨晚匆匆而至,时逢大雨,老奴见其孤苦无依,便擅自做主,将人……暂留下了。”
“沈鸢?”卫驰低低道出这两个字,脑海中晃过昨一张玉软花柔的脸。
自昨夜“偶遇”之后,卫驰转头便将这个名字抛诸脑后,没想这么快又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庭中一片寂静,福伯不敢抬眼去看郎君面上的神情,只半晌未听见郎君有所回应,只以为是擅自做主惹了郎君不快,忙低头道:“请郎君恕罪。”
“人呢?”卫驰忽然开口,冷冷打断。
福伯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郎君话里的意思,自也清楚话中所指之人是谁,于是想也不想地便脱口答道:“回郎君的话,在毓舒院。”
又是一阵沉默,秋日的晚风吹得院中枯树簌簌作响,亦吹得福伯一颗心忐忑不安。
郎君自小沉默寡言,如今长大了,心思也愈发深沉难测起来。郎君已是二十好几的年纪了,身边从未有过女子侍奉,福伯看在眼里也有几分焦急,眼见如今终于有女子入府,不论身世如何,若是能入了郎君之眼,也算好事一桩。
福伯如此想着,只清了清嗓子,再次硬着头皮试探开口:“昨夜大雨滂沱,老奴瞧着沈姑娘可怜,孤零零一人立在风雨之中,这才擅自做主将人留下,若郎君不喜,老奴这就去……”
余下的话,福伯没忍心说出口,只静待郎君开口定夺。
院中忽地起了一阵风,吹得四周枝叶沙沙作响。卫驰久不在京中,但对沈家遭遇也算有所耳闻,沈家虽遭难,但他却从未想过不认那桩婚事,反倒是她,从未将他视为夫君。
眼前闪过昨日沈鸢坐在三皇子马车上的身影,倒是想看看她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卫驰拧了下眉,冷声道:“叫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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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沈鸢在毓舒院中,正对镜施妆。
昨夜马车从城门折返之后,沈鸢便先回了趟如意巷,将安嬷嬷安置在租住的宅院中,转而带了银杏一道前来。
卫驰今日回京,她是一早就知道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赶在昨晚匆匆来此。
两人之间虽有一道赐婚圣旨相连,但以卫驰如今之势,还有沈家落魄境况,沈鸢心中清楚,两年前的那桩未完的婚事,不会有人再提。若她不赶在卫驰回京前,先一步入住卫府,待卫驰回京之后,她怕是再难见他一面,更别说住到将军府内。
不得不说,人不被逼到一定份上,许多事情是压根不会去想去做的。
两年前,圣旨初下之时,沈鸢万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今日遭遇。犹记当时的自己以及沈府上下,对这门突如其来的赐婚,皆是不喜不愿的,谁想时移世易,如今婚事真没了,心中却无半点欢喜,反倒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地一步步走入卫府大门。
此时此刻,听见屋外的声响动静,沈鸢知道是卫驰回了府,此时他就在院中,但她却生了怯心。
身上的藕粉色芙蓉曳地花裙是一早换好的,沈鸢看着铜镜中乌发云鬓,明眸善睐的自己,自沈家落败之后,她已许久没有好好打扮过自己了。
佩戴耳铛的手莫名一颤,“铛”地一声脆响,青玉耳铛跌落在地,碎成了几瓣。
耳铛的摔落像是给了沈鸢胆怯退却的理由,她索性将另外一只佩戴好的耳铛取下,随手丢在妆台之上,在心底宽慰自己道,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