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这……?”银杏诧异。
“将军没喝,”沈鸢浅浅一笑,“赏给你了。”
“奴婢不敢。”银杏低头垂首,“这可是姑娘的手艺,便是老爷都没有这份福气,奴婢怎受得起。”
提到“老爷”沈鸢原本轻松的面上凝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不过言语中却透着淡淡哀伤:“沈家如今这般境遇,便是连安嬷嬷都……”
“如今我身边只剩下你一个了,哪里还有那么多规矩,一起喝吧。”
银杏犹豫再三,最终弱弱点了点头。
食盒打开,热乎奶白的鲫鱼汤冒着腾腾香气,银杏盛了两碗出来,放在小案之上,沈鸢捧起一碗在手,热腾腾暖呼呼的。
银杏看着案上的汤,心里一阵满足,她打小在沈府服侍,从没想过自己能有一日喝上姑娘亲手煲的汤。
沈鸢端起白瓷碗,拿汤匙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啜了一口,而后抑制不住地拧紧了眉。
这汤,腥味过重,咸味过重,鲜味却是不足,远没有看起来闻起来那么好喝,总之一股怪味。
然而她却没将手中瓷碗放下,反倒是硬着头皮又面前吞咽了几口,而后粲然一笑。
银杏看着主子脸上一阵变幻莫测的神情,心中十分疑惑:“姑娘这是怎么了?”
“幸好卫驰没喝,否则或要将你我二人赶出府去。”
银杏闻言,赶忙拿起桌上瓷碗,尝了一口,那味道果然难以描述,方才她还腹诽大将军不懂怜香惜玉,这会儿却有种逃过一劫的感觉。
“姑娘下回若再煮什么东西,可以自己先尝上一口。”银杏好心建议,然话说出口才察觉失言,“姑娘千金之躯,哪里用得着亲手干这些粗活,下回吩咐奴婢来做便是。”
“自是不可,”沈鸢将手中汤匙放回碗中,一双翦水瞳眸明亮又平静,“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
“总之,这鱼汤,我必得亲手熬煮才是。”
**
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的雨,冬日的寒意随雨水和北风一道,倾入城中。北风吹落梧桐树梢仅剩的几片枯叶,一眨眼,上京城已是彻头彻尾的入了冬。
那日,得了卫驰的话,沈鸢没再去自讨没趣,雨天不便外出,加之她刚住到将军府中,行事不宜太过放任,借玉佩找寻线索之事只能暂时耽搁,但学煮鱼汤的功夫却未停下。
近三日来,沈鸢每日在毓舒院中学习熬煮鱼汤,原也不是什么难事,三日下来,已是煲得一手好汤。
沈鸢吸取了头一次的教训,每回煲完汤,都会自己先盛一小碗起来试试味道,待确认鲜味、咸味皆无差错之后,方才敢将鱼汤盛起,装入食盒。
她识趣地没去卫驰面前碍眼,而是求了福伯帮她送去主院。陈伯本就可怜沈鸢的遭遇,加之郎君身边确实一直没个可心的人照顾,沈姑娘身份特殊,又是个知书达理之人,郎君既已点头让她住在府中,这等送汤的小忙,他没理由不帮衬一把。
然三日过去,郎君对此毫无反应,既没有出言拒绝,也没有打开动过一口,且这态度不仅是对汤,连带对府中住的沈姑娘也是如此。福伯也不知郎君的心思,只觉得郎君的心好似冬日将要结冰的湖面一般,冰冷坚硬,无波无澜。
好在他只应承了沈姑娘三日,今日是第四日了,他只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帮衬,其余的便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
傍晚,雨仍未停歇,卫驰一身黑色锦衣,顶着寒风骤雨,从外头策马回府。
将缰绳交给府上侍从后,卫驰径直回了主院,雨势不小,卫驰没有打伞快步而行,待踏入院中之时,方才看见廊下打伞披着斗篷的少女身影。
面颊鼻尖被风吹得微红,鹅黄斗篷上沾了些许水珠,一看便知是等候许久。想起前几日送来的汤,卫驰大致猜到她的来意,他早已言明不需她如此行事,没想她却仍是如此。
沈鸢原本立在廊下,进屋的必经之路,然此刻见卫驰停步不前,只举着伞,迎上前去:“将军安好。”
卫驰冷冷看她一眼,没动,也没应声,似乎对她的不识趣略感不耐。
沈鸢只当没有看到,若是从前,她自然不会做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然自沈府出事以来,她所遭受的冷眼、白眼、又或是其他挑逗流连的目光,不计其数,卫驰眸底的区区冷淡,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沈鸢举着伞,努力踮起脚尖,只因卫驰的身量比她高出许多,想为他遮蔽风雨,只能如此。
卫驰瞥了她一眼,鼻尖嗅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淡香,这样近的距离,他能清楚看见她冻得发红的鼻尖,还有沾了雨珠的发梢,细雨微风之下,更显楚楚可怜。
原本想说的话未说出口,卫驰默了一瞬,伸手去握她吃力举着的伞柄。
沈鸢没想到卫驰会突然伸手过来拿伞,手上力道没松,反倒还握得更紧了些。
“松手。”
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沈鸢侧了下头,待感受到臂上力道渐小之后,便立时松了手,转而去提被雨水打湿的裙摆。
不过几步的距离,踩着湿漉的青石板道,两人很快行至廊下,卫驰收了伞,却未推门,他觉得,有些话需得再同沈鸢强调一次才行。
“将军勿怪,阿鸢今日并非是来送汤的,”猜到卫驰想说什么,沈鸢便先他一步开了口。
卫驰没有说话,只仗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伞上的水珠顺着外延滴在脚边,静待对方继续往下说。
“而是送药。”言语间,沈鸢缩在斗篷中的另一只手伸出,手中拿着包裹,便是她口中所言的“送药。”
衣衫发梢皆沾了雨水,怀中药包却被保护得很好,不得不说是用了心的。
卫驰瞥了一眼,却是没接。一来他身上的伤需对症而医,而非随意用药,二来他不想领她的好,否则这样的事情,会一而再再而三。
“你可懂医?”卫驰冷冷问道。
沈鸢摇头,她虽不懂医术,但这药是她问福伯要的,和她懂不懂医无关。
“可会换药?”卫驰又问。
沈鸢再次摇头,她只知卫驰身上有伤,至于伤在何处,她并不清楚。送汤无用,她总得想旁的方法,而非坐以待毙。
“回去,我早同你说过别做无用之举,”卫驰将伞重新交回到沈鸢手中,“这话我不想再说第三次。”
沈鸢却是不接,来之前,她便已料到自己卫驰会是这般态度,可她今日既主意来了,便不能三言两语被打发走。她张了张口,原想解释这药的来处,然话未出口,却听见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禀郎君,叶家叶嵘来府拜访。”福伯踩着雨水一路疾行,说话声音却比他步子更急,待进了院门才看见站在廊下的两人身影。福伯噎了一下,已到嘴边的半句话没说出口,脚步也停了下来。
卫驰看一眼福伯,又转头看向沈鸢,神色不明。
沈鸢今日本想着不论如何都死缠烂打到底,然此刻卫驰遇上其他更紧要的事情,她自然不可打扰。她咬了咬唇,伸手接过纸伞。
“叫他在外头等着。”卫驰的目光从沈鸢面上收回,“我出去见他就是。”
第7章
◎香囊◎
将军府大门外,叶嵘翻身下马,立在门外。卫驰既叫他在外头等着,他便等着,他本就没有要入内的意思,叫他觉得自己失了礼数,事情还更好办些。
待见到卫驰大步而来的身影,叶嵘方才踏入门内:“卫将军如今风头正盛,我就知道,若想邀你去趟叶府,得我亲自来请才行。”
卫驰放慢脚步,在距离叶嵘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叶兄何必如此,你知道我躲得是谁。”叶家长子叶嵘同卫驰同岁,但比他大上几个月,两人幼时常在一道玩耍,卫驰依幼时习惯,唤他一声兄长。
“便是知道,我才特意来此堵你的,”叶嵘拍了拍落在肩上的雨水,“还不是因为你回绝了府上邀约,婉怡在家中闹得厉害,父亲不让她出府寻你,她便想着法子缠我,我这个做哥哥的无法,只得亲自来此讨你一个口信。”
“叶府,你去是不去?”
卫驰唇线绷紧,并不应声。
看卫驰的态度,叶嵘便已清楚他对叶婉怡的态度了,他轻叹了口气,无奈道:“婉怡的性子,你也知道,自小被父亲骄纵惯了,前几日听闻你送了东西,却不肯来叶府,便在家吵闹了整晚,父亲也跟着被搅得不得安宁。原本圣上赐婚后,她消沉了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谁想沈家竟出了事,如今你又是孑然一身,婉怡那傻丫头可不又动了歪脑筋。”
“我知你对她的态度如何,可她不知晓啊。就算我这个做兄长的求你了,今晚你来叶府见她一面,对她冷言冷语也好,恶语相向也罢,总之你让她死心便是。”
话已至此,卫驰若再推辞,恐怕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他微微颔首,冷淡道了声“去。”
“事不宜迟,我可不想再被人扰了,你这就同我一道前去?”叶嵘虽见了卫驰点头,但仍是担心他反悔,毕竟从小到大,他对妹妹叶婉怡的冷淡态度摆在那里,也就是婉怡那傻丫头自己看不明白,仍是对他死心塌地的。
“容我回府换身衣裳再去,”卫驰语气淡淡,“难不成你还怕我跑了吗?”
叶嵘看了眼卫驰被雨打湿的衣衫,他了解卫驰的性子,言出必行,也不再做纠缠,只道了句“叶某先行一步,府中恭候”之后,随即翻身上马,扬起手中马鞭,策马先行。
马匹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街尾。卫驰收回目光,往主院方向而去,方才所言非虚,他身上旧伤尚未痊愈,不能长时间浸水,方才被沈鸢耽搁了片刻功夫,此时又在雨中来回走了一趟,换衣服事小,给伤口换药才是紧要。
院中已不见少女身影,卫驰对她的识趣尚算满意,而推门的一瞬,却见把手上挂着个四四方方的药包,正是沈鸢方才手里所拿得那一个。除此之外,药包上还系了一物,一枚靛蓝绣金的香囊。
卫驰犹豫一瞬,抬手将药包和香囊一并取下,推门入内。
室内幽暗,长案上的烛灯照亮一隅,卫驰将手中之物随手放在案上,而后脱-下被雨打湿的外衫,一手扯下被水浸湿的染血绷带,简单擦拭了一下伤口,另一手扯了干净的绷带下来,重新将伤口缠上,三两下的功夫,便已完成。
叶府的邀约不得不去,卫驰重新披了件干净外衫在身,扣好腰封,夜雨连绵,卫驰多披了件披风在肩上,正准备步出房门之际,眼角瞥见被外衫遮住的半个香囊,脑海闪过方才叶嵘所言的那句“总之你让她死心便是”,忽地停下脚步,转而行至案边,伸手将香囊拿起。
即便卫驰对香囊之物不甚了解,也看得出手中这只做工精细,只是方才被湿透的外衫覆盖,原本精致的香囊已被水浸湿半边。除此之外,上边还沾了些许湿透药包中散出的药粉和药渣。
卫驰将香囊放下,手中这枚香囊,自无法系在腰间了,不过这样的东西,想必她应当还有许多。
卫驰推门而出,而后快步朝毓舒院的方向走去。
**
毓舒院中,沈鸢在屋内披着小袄、煨着碳火取暖。天寒地冻的天气,又逢下雨,方才那一趟,着实令她冻得不轻。
银杏见主子略显狼狈地回到院中,便已猜到几分,碳火、小袄皆是一早准备好的,看见主子湿了的绣鞋,银杏只压下心头疼惜,赶忙打了热水给主子泡脚,好暖暖身子。
说起来,将军府对她们主仆二人也算不错,吃食、碳火一样不少,预想的白眼、嘲讽也只是偶有见到。想起先前住在清水巷时,姑娘尚要靠卖字画为生,眼下的境况,确算好的了。就是一眼看不到未来,不知前路在何,否则就这么一直在将军府住下去,其实也算不错。
沈鸢不知银杏打得什么主意,只径直除了鞋袜,而后将嫩白细腻的双足没入热水中,水温正好,热气自足下升腾而上,很是舒适。
身上原本的冰凉逐渐被温暖所取代,思绪随着暖意一道铺陈开来,方才在主院时,福伯突如其来的禀报,令沈鸢不得不再一次思虑起自己在将军府中的境况。
在旁人眼中,是如何看待自己无名无分住在将军府中的?
这样的思绪一起,很快又被自己生生压下。
她不允许自己心生这样的念头,名声故然重要,但却要看和什么相比,同父弟的性命相比,所有身外之物都不值一提。
念头一转,又想起廊下卫驰离开前神色不明的那个眼神,还有他说得那句“叫他在外头等着”,他竟还顾念着连她自己都不屑一顾的颜面。沈鸢扬了下唇角,也算是件好事,没有其他感情,光有同情和怜惜,也算是好的。
热气氤氲上眼前,沈鸢将思绪放空,不愿再想。忽然,外头响起几声叩门,打断她短暂的松弛。
“何人叩门?”自住入将军来,从未有人入夜后来访,且还是在这般大雨磅礴的晚上。银杏心中起了防备,语气中也带着些气势汹汹,方才才想着将军府日子不错,这会儿来人,莫不是有人要将他们赶走罢。
屋外却是无人应答,只有潺潺雨声。
银杏见无人回话,正欲开口再问,身旁的沈鸢却是拉住了她:“去开门。”
银杏一脸惊愕,姑娘这是怎么了,入夜忽然有人叩门,在不问来者何人的情况下,姑娘竟就叫她去开门?即便她们此时身在将军府,也不该如此大意吧。
沈鸢已然猜到来者何人,加之门牖上映出的模糊身影,便更加肯定了。将军府中人丁虽少,却都是恪守规矩的,能在夜间直入毓舒院,还这般不言不语的,想来便只有一人了。
只是她不知他忽然来此的目的何在,不是有人要见?她拢了拢思绪,不论如何,他能主动前来,对她来说,都是好事一桩。
银杏却不知自家主子在想什么,虽得了吩咐,却仍杵在原地。
“去开门。”沈鸢又说了一遍。
“可是,姑娘……”银杏目光落在主子赤白的双足之上。
沈鸢的目光亦同时落在此处,她提了提脚,仅犹豫了一瞬,很快又将双足重新没入水中,神色肃然,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就这样,去开门。”
沈鸢说话的同时,门外响起了第二次的叩门声。
银杏脑子懵着,但也只能按吩咐行事。
房门拉开,待看见门口站着的高大身影时,银杏本就慌乱的心一下更乱了。她福身行了个礼,正想着接下来如何是好的时候,就见到自家主子披了件绯色披风,未着足衣,只赤脚趿鞋,就这么从屏风后出来了。
“将军安好。”沈鸢眉眼清丽,一头墨发松散垂至腰间,未施粉黛的脸庞在暖黄烛光下更显莹润,如一块纯净无暇、不染凡尘的美玉,是先前不曾见过的,另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银杏懵怔片刻,见到眼下情景,好似明白了几分姑娘用意,只得低头退了出去。
决定如此行事的一瞬,沈鸢心头如窗外大雨一般,凌乱且飘摇,然而也只是那么一瞬,很快她又将心头的慌乱强压了下去,时间紧迫下由不得她犹豫思虑,此时心中揣着带着一半从容一半慌乱,就这么懵懵怔怔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