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声——温三【完结】
时间:2023-05-20 23:17:29

  “我只是没想到,苏怜居然会知道我这么多事。”黄之谦的声音沙哑,多年说书半掐着戏腔,如今坦然一切后再开口说话,他自己的声音却显得无比苍老。
  “如果不是苏怜姑娘提起一句,我也不会心生疑虑去府衙查关于糖水铺曲氏之死的案卷。”应泉顿了顿,若非曲氏被野狗吃掉了心脏,他更不会将这一切与十年后繁城死人关联在一起。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那些死者都吸入了迷香,因为杀人的不是妖也不是鬼,而是人。
  “你杀了他们,挖出他们的心脏,再让新月配合,修复他们的皮肤,造成是恶鬼杀人的假象。”谢灵峙点了点头,总算想明白了这一点。
  新月是狐妖,擅画皮,想要修复死人的皮肤以她的妖力并不多难。
  陆一铭听他们这么说有些糊涂了:“等等,二位师兄是说那些人都不是狐妖所杀?那狐妖为何帮他隐瞒?而且你们不是说见过那狐妖吸食人的精气,她,她如今还在旖华庄内,就快要被齐晓他们就地斩杀了!”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局。”应泉皱眉,脊背生寒,没想到弯弯绕绕,他们险些着了黄之谦的道。
  “想必我们最后捉到的,也未必是那只狐妖。”谢灵峙心下略沉。他忽而想起黄之谦在酒楼里说过的那个故事,狐妖断尾求生,以假死瞒天过海,那如今齐晓控制住的那个,恐怕就是她舍下多年道行断去的一尾。
  黄之谦杀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引陈知州现身,谁知先引来了行云州人,于是他将计就计。故意散播狐妖之说叫行云州人注意他,再故意挂着妖丹让自己涉案,与狐妖做一出他被迫成为帮凶的戏,再叛变狐妖好让谢灵峙与应泉信他的话。
  行云州人想抓狐妖必然不会在城内动手,要想把狐妖骗出城外就需理由,恰好国公爷前两个月在繁城造势落下话题,他们便顺着这个理由让狐妖来旖华庄。是谁与官府提起旖华庄的?想必在他们不知情下,黄之谦在府衙出现,便是要让官府想起旖华庄的存在。
  连环杀人关乎陈知州的官位,旖华庄更是陈知州爱惜有加的私产,要在他的庄子里捉妖他必然会出现。
  黄之谦假借还妖丹的名义上山,只要见到了陈知州,他便可孤注一掷行刺。
  “到头来,你杀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给曲氏一个说法吗?”应泉摇头:“这些人何其无辜?况且曲氏也不是陈知州所杀,你怎能……”
  “无辜?”黄之谦忽而打断应泉的话,他双目如寒刃般看向应泉,彻底撕下自己伪装的面具,也撕下了这么多年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谁无辜?你说那些该死的畜生们?他们可不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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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旖华庄内妖气散尽,齐晓等人见黄符包裹了一团,狐妖褪去了美艳的画皮,没化作原形,却成了条带血的长绒白尾。
  庄外山下阴风阵阵,陈知州见庄内所有的光一瞬消失,妖啸也停了,山林中仅剩瑟瑟风声,他连忙问道:“怎么样?他们怎么样了?”
  秦婼哪知里面如何了,倒是跟她一起过来的季宜薇颤抖得越发厉害,两眼一翻,倒在了马车旁浑身抽搐。
  “喂,你怎么了?”秦婼紧张地凑上前,她探着季宜薇的鼻息,见她呼吸都停了,可身体一直在抽颤,死紧地抱着怀中的琵琶。
  季宜薇此刻像是犯了隐疾般抽了会儿又清醒,缓过这口气后她扶着马车声泪俱下地恳求道:“让、让我躲躲,我、我害怕。”她紧紧地抓着陈知州的裤脚道:“救救我,我害怕,让我躲躲,求求你了,让我躲躲。”
  陈知州怔了瞬,眉心轻皱又道:“罢了罢了,把她抬上来。”
  季宜薇还在哭,她浑身失力站也站不住,也不知是对谁道谢,跪着磕了几个头便软着身子钻进了马车内,呜呜咽咽的哭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里,合着夜风,竟如鬼泣般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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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晓提起长尾找来,冲进堂内见几人站定气氛凛冽,便低声道:“大师兄,狐妖跑了。”
  黄之谦听见此话,呵地一声冷笑出来。新月自由了,此刻他什么也不在意,反倒轻松了许多:“杀陈知州,是最后一步。”
  “若非我及时发现,以你这般策划,或的确能成。”应泉心有余悸。
  他们全心对付狐妖,若不是警惕了些,恐怕此刻陈知州已是一具尸体。
  黄之谦抬头,高瘦的身躯因疲惫萧索而佝偻,他却依旧微笑着:“谁说,我不能成?”
  众人蹙眉,他这一笑叫几个行云州人瞬间心里没底。狐妖断尾短时间内无法化为人形,法力也使不出,不可能有机会杀人,而黄之谦也被他们看住,陈知州那里还有十几个守卫,他还能如何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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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内,包裹琵琶的绸缎解开,一柄锋利的鱼骨剑连鞘也没有,陈知州正欲让出马车下去,突然呜咽一声,身子瞬间僵住,鲜血从口鼻流出,胸口刹那氤开鲜艳的红。
  方才还泪眼朦胧的季宜薇冷着一张脸,这一剑捅下去,如她以生肉喂食野狗般,嗅着浓烈的血腥味,眼也不眨。
第47章 琵琶有语:十一
  ◎梦姐,你要不要与我一起走啊?◎
  云之墨说他十有八、九将故事看穿, 是因为他早就知道,繁城杀人的不是鬼亦不是狐妖,更不是黄之谦, 而是季宜薇。
  祈花节那日他与奚茴站在春华楼二楼的飞檐上看季宜薇弹一曲琵琶,他便瞧出了这个女人虽有一双看似洁白的手, 可她的十指间尽是洗不干净的血色。
  奚茴瞪圆了双眼目睹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事, 只见那鱼骨剑勾着陈知州心脏上的肉, 一寸寸撕裂开, 他浑身失力地从马车往地面坠去, 耳畔只听见众人唤他一声“大人”便彻底失去意识,咽气很快。
  季宜薇的手上还抓着鱼骨剑,她的手很细, 用力一握便能折了似的,整个人瘦弱得如一页薄纸,这一剑却用尽全力刺得极深。鱼骨剑上的血顺着她的十指染上白纱裙, 她眼都没眨一下, 有人将她按在了马车边缘想要夺走她手中的剑, 可不论如何用力也拔不出来。
  秦婼凑上前还想给陈知州用药,可她唤不出小小, 从怀里取丹药的这会儿功夫陈知州的魂便已慢慢离体, 轻烟似的往地面沉去。
  他死了,一瞬就死了。
  确定陈知州死了之后, 也无需人抢夺鱼骨剑, 季宜薇双手一松那把剑便掉在了陈知州的背上, 她冷淡的脸上终于如冰裂般破开一丝痕迹, 双眉微挑, 好半晌才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气音。
  此女子狠, 却也很利索,杀人不拖泥带水,连话也不让对方说便要了对方的命。
  “呵呵……终于,终于死完了。”季宜薇说出这句话后,彷如理智也随之崩塌,忽而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终于死完了,终于死完了!梦姐……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哈哈哈……”
  十三个人,季宜薇每一个都记得。十年的时间,他将那十二个人素日会去的地方、习惯统统记下,甚至因几次受邀去过他们的府中,精细认真地观察他们府上的构建、仆人值守的时间、狗洞的位置。
  这次连环杀人并非一时兴起,也非激情而为,季宜薇计算好了每一步,就怕一旦自己露馅少杀了一个,那她死了也不会甘心的。
  她也怕啊,怕其中有谁先她计划一步早死,怕她不能手刃仇人,可到底老天爷还是长了眼睛,让她如愿走到最后一步。
  如今终于结束了。
  “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太好了,只是可惜呀,你这样黑的心肝,那些野狗是最喜欢的了,可惜我不能亲手把你的心挖出来喂给他们吃,也好让你尝尝被野狗咬食的滋味!”季宜薇的五官逐渐狰狞,她落下泪来,与方才假装哭泣完全不同,此次落泪即是畅快也是悲伤。
  谢灵峙与应泉带着黄之谦匆匆下山后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几个官差护卫守在陈知州的尸体旁,而被押在马车车板上的女人发狂地笑了起来,散乱着头发一边笑一边落泪,像是要将她这十年隐藏于心间的所有不痛快统统释放。
  一声声梦姐伴随着哭笑声,季宜薇彻底放弃了抵抗,若此时她手上还有一把刀,她一点儿也不介意抹脖子自杀。
  黄之谦冷冷地盯着陈知州的尸体,垂在身侧的手颤抖得厉害,最终他扶着一旁的树干慢慢坐下,竟无泪也无笑,只是也无力再走了。
  大仇得报固然痛快,死去的人却再也回不来。
  大半年间繁城死去的十三个人之间并无任何共通点,而唯一与他们曾有过瓜葛牵扯的也被陈知州以野狗咬人轻易抹去,记得这一切的只有黄之谦与季宜薇。
  若要再去细说,便要从十年前季宜薇初来繁城开始。
  十二个人中,有十个人曾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为她一曲动心,如疯如痴。
  旁人都羡慕季宜薇这张脸,便是京州见过无数美人的王孙贵族瞧见了她无不说她绝色的。女子羡慕嫉妒,男子为她所迷,可就是这张脸,也给季宜薇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她娘是启扬的名妓,也是一张昳丽容貌得达官贵人喜爱,后不知怀了谁的孩子想大着肚子进府不成,那家夫人就连把她养在外头庄子里都嫌晦气,便找了个理由随便将她卖给曲水村的村夫。
  那村夫贪季宜薇娘亲的美貌,可又不愿替旁人养孩子,在季宜薇出生后便想把她掐死,若非她娘拼死护着,季宜薇应该是活不到这么大的。
  便是乡野村夫也嫌妓子卑贱,人人都能踩她们一脚,许是曲水村的人大多都不是好的,即嫌贫,也笑娼,季宜薇与她娘亲的日子异常煎熬。
  季宜薇十岁时她娘就死了,而她那时初长姿容,她那个名义上的爹看䧇璍她的眼神便分外恶心。
  季宜薇被她爹侮辱是在十一岁的时候,她嘴里含着包子被男人按在泥炕上,一边忍着恶心和疼,一边去尝那肉包子里的油水。她一双明亮的眼睛看见了窗外路过的少女,看见对方惊恐着双眼消失于窗前,又立刻出现在门外。
  曲梦是那时出现在季宜薇的生命里的,她背着泔水抄起木棍就往季宜薇爹身上打去,见季宜薇两条细瘦的腿上都是血,气急了发出也只能呜呜呀呀地发出闷顿的声音。
  她引来了村里人,又赶紧用被子给季宜薇盖上,双手比划着说有禽兽欺负小姑娘,后来她才知道,那禽兽是季宜薇名义上的爹,而村子里的人对他也仅是口头谴责两句,谁也不会管到人屋子里去。
  曲梦知道季宜薇的身世虽有心想要帮她却也救不了她,只是总在晚间从曲水村的上游跑到下游来学鬼叫吓唬人。那段时间季宜薇的爹总以为是她娘回来了,晚上都不在家里住,就去田里的茅舍睡一宿。
  曲梦每回学鬼哭的时候,季宜薇都能听出那是她的声音,因为曲梦不会说话,发出的声音也与常人不同,更像鬼,可季宜薇知道,这世上是没有鬼的。
  曲梦也不是天生哑了的,她亲娘早死,爹又娶了新妇生了个儿子,她在家中便分外多余。一次曲梦与弟弟争执哭着睡下,她弟弟气不过用一块火炭塞进了她的嘴里烫化了舌头,这才成了半哑,能发声却再不能说话了。
  季宜薇在曲水村的生活从十一岁起陷入噩梦,又在噩梦中看见了一束光,这束光分外微弱却极为友好,直至她十四岁,噩梦结束,季宜薇以为自己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那是忽落暴雨的深夜,季宜薇的爹在外喝多了晃晃悠悠地回来,见家中有无血缘的貌美姑娘对灯缝补衣裳,歇了不久的心思重新烧起,他也没关门,把季宜薇按在桌上便要拿下她。
  那夜曲梦被暴雨困在了曲水村下游,听到季宜薇家中动静有些大连忙奔过去查看,于是她便看见了一副异常勾人又惊悚的画面。
  季宜薇披着破落的衣衫,寒冬天里露出大半身躯,她手腕上与脸上全是淤青和伤口,艳丽的面孔上死寂般的双眼冰冷地望向院子里的那口大缸。她鞋子都掉了一只,浑身被雨水淋湿,身上与手上都染了泥,而她那名义上的爹半边身子陷在缸里,半边身子挂在外头,已经彻底没了动静。
  缸里的水越积越深,季宜薇就这么看着水面彻底淹没了男人的背,这才朝惊傻了的曲梦望去,竟还能扯出一抹脆弱的笑,温和又友善地喊一声:“梦姐,进来躲雨啊。”
  曲梦没进去,连忙跑了,次日便听人说曲水村下游家那谁死了,家里总被他欺负的姑娘可怜兮兮地哭红了眼,便请村子里帮她把人埋了。
  那些人不会怀疑柔弱的季宜薇,因为那人喝多了酒又埋在自家水缸里,众人自然而然地以为是他饮醉口渴想喝水,却意外把自己呛死了。
  丧事办得很简单,男人省下来的钱也都归了季宜薇,她娘还为她留了一把琵琶,往日娘亲在世时也教过她许多回,季宜薇有一首非常拿得出手的曲子,也不怕出了曲水村便没活路了。
  外头的世界很大,她想再苦再难,也好过在曲水村的这些年。
  她随娘姓,出了曲水村,就再也不想与这里有半分关系。
  季宜薇离村时路过曲水村的上游,正看见曲梦的后娘用藤条鞭打她,而她那同父异母的弟弟捧着鸡蛋一边吃一边得意地嘲笑她哭得像狗一样。
  曲梦看见过季宜薇最不堪的一面,如今轮到她来看她了。
  曲梦挨过了打,哭够了便要将家里的粪水倒掉,她提着两桶臭烘烘的东西见到季宜薇抱着一把旧琵琶就在村子头望着她。
  烈阳之下田庄上都没有人,风吹麦浪滚滚,季宜薇素净的打扮,身上的淤青还没消散,脆弱与坚韧矛盾地呈现在她的身上,她问曲梦:“梦姐,你要不要与我一起走啊?”
  曲梦回答不了她。
  可一刻钟后,年长季宜薇四岁的曲梦拉着她的手奔走在麦田中,她们穿过田埂,穿过了曲水村外的那座小丘,甚至走到了曲水村那条曲水小河的尽头,看见了澄蓝的湖泊与绵延的山。
  她们逃离了不该有的不幸,奔向未知的广大世界,与臆想中的未来。
  季宜薇生得好看,加上琵琶技艺高,还有身上卖去曲水村田地与房屋的银钱,这一路虽省吃俭用却也能过。她常去青楼外头听旁人弹曲,在此上很有天赋与造诣,一个曲子只要听一遍她就能完整地弹下来。
  曲梦总用手势夸她,看向她的眼睛也总是亮晶晶的,曲梦说她日后必会成为人中龙凤,说她天生就不像是泥地里吃苦的人。
  季宜薇一路弹一路走,沿途卖艺也有人给银钱,不是没人想占季宜薇的便宜,只要他们稍稍靠近,没钱没势的曲梦都会一棒子把他们打跑,有权有势的二人便会假意屈服再于夜里偷偷逃跑。
  她们听说繁城是个极为富饶的地方,那里的人从不笑娼,百琼楼里姑娘若是能弹得一手好琵琶说不定会被官员请入府上献艺,成为座上宾,还能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于是他们一路往繁城而来。
  季宜薇与曲梦从未见过繁城这样奢靡的地方,她们立刻便决定要在此定居。她将一路上卖艺得来的钱给曲梦找了个小铺面,曲梦的糖水做得一绝,只要她能将生意做成,季宜薇便能在铺子里弹曲。
  在铺子开张前季宜薇也不能闲着,便想去城中西巧楼里弹琵琶挣钱,偏偏一把用了十几年的旧琵琶在她刚弹一曲时便坏了,季宜薇垂丧着脸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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