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昭儿望过去,镜中少女双目微红,神采也塌了下去,面容略有扭曲,哪还有半分从前的恬淡,她霎时冷静下来。
她不能这样,赵昭儿深吸口气:“娘,我知道了,我去抄书。”
女儿走后,赵夫人仿佛被抽去了脊骨,手撑着桌案平复了会,转身望向对面墙上的丹青,上面的空谷幽兰栩栩如生,仿佛还能嗅到清幽兰香。
赵夫人渐渐平和下来。昭儿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她已经做得很好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拈酸吃醋也难免。
算算日子,明年春老太爷丧期一过,外甥估摸着也要议亲了。
该试着为昭儿争取了。
*
下半晌,几人从长公主府归来。
崔寄梦没带着采月,谢泠舟便护送着她,两人一道往西院走回。
说是一起,其实隔了一丈远。
崔寄梦特意落在谢泠舟身后,脚步越放越慢,好与他保持距离。
谁料大表兄竟停了下来,背对着在原处等她,崔寄梦无法,蜗牛般慢吞吞往前挪,每靠近一步,脸就热上三分。
她在离谢泠舟五步远处停下来,怯怯问道:“表兄,怎么不走了?”
谢泠舟略一侧首,余光见她伸手捉裙,每一次做梦过后,她都会这样,可他不愿克制梦境,也无法克制。
无奈地笑了笑:“膝盖疼?”
“啊?”一句话问得崔寄梦溃不成军,只觉膝盖当真在隐隐作痛,她低声说:“没,不疼。”
“嗯。”未免吓着她,谢泠舟依旧背对着她,“明日我休沐,正好去西市寻那位西域商人。”
他说完这句就止住了,静待鱼儿咬钩,果真崔寄梦忘却了羞赧:“表兄,能带上我么?我保证不添乱。”
想了想又觉得孤男寡女结伴出行不大妥当,毕竟她还有婚约在身,又说:“不知二表兄明日可得空?他身手好,说不定能帮上忙。”
“二弟没空。”谢泠舟当即断了她的念想,“我们是去查事情,人越少越好,以免打草惊蛇。”
崔寄梦不懂这些,只连连应是。
次日她带着乘车到了琴馆,为了避嫌,她和大表兄约好在此碰面,未免采月担心,便先行把她支开:“我要留很久,采月你自行逛逛吧。”
进了琴室,谢泠舟果然在,正把玩着一把琴,赵疏也在。看见他俩相谈甚欢,崔寄梦一头雾水。
赵疏解释道:“谢公子曾在琴艺上指点过我,说来算是我的师父,论辈分,是你的师祖。”
她一时绕不过来,两眼懵然。
谢泠舟接过话:“赵公子未去桂林郡前,在京陵待过几年。”
这么一点,崔寄梦明白过来了,对谢泠舟的态度更敬畏了,犹豫着问:“那我是该叫师祖,还是继续叫表兄?”
赵疏忍俊不禁,这阵子他常和谢泠舟交谈,如今也敢开他的玩笑了:“你师祖爷教师父琴时,才十岁,你弹错的两个音,正是从他老人家这传过来的。”
崔寄梦不敢置信,想到那个被按在他膝盖上责罚的梦,身后一阵酸痛,随即又觉得毛骨悚然,此前她并不知道师父所说的事,为何自己会在梦里说弹错两个音是大表兄导致的?
谢泠舟不动声色看她一眼,知道她当是想到了那个梦,起身打断她,轻描淡写道:“时辰不早了,该走了。”
崔寄梦把梦抛诸脑后,跟上他。
出门的时候,她特地戴上了帷帽,跟在他身后时刻意低着头,乖巧得像个小媳妇,还时不时留意周遭行人。
好像她和他出门,是为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一样。
谢泠舟忍不住回过头,压下话里的笑意,轻声提醒她:“表妹,放轻松些,我们又不是去偷什么。”
大表兄说这话的语气太随意了,随意得好似他们很熟,其实抛开那些梦和上回在佛堂送玉坠,他们还挺生分的,崔寄梦脸又红了,好在有帷帽遮着,她声音还能装得淡然:“好的。”
可谢泠舟却清楚地看到,她的头埋得更低了,手也绞在一块。
他虚虚握拳,拇指摩挲着食指的关节处,极轻极慢,像在梦里拂过最柔软脆弱的地方那般。
她再这样心虚,他真的会克制不住,带着她去偷点什么。
为掩人耳目,两人换了辆小一些的马车,上车后,崔寄梦垂头坐在角落里,埋着头颇像只鹌鹑。
“去西市要好一会,戴着帷帽,不会闷么?”谢泠舟颇无奈。
确实是挺闷的……
崔寄梦心说,可隔着一层纱,她会自在些,这马车狭窄,大表兄身形高大,坐在对面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她极力缩成一团,好不让腿离他太近,否则总有错觉,下一瞬会被捉住双脚,拖过去……
崔寄梦更不敢看他了,抱紧双膝,狠狠咬了自己下唇一口。
后来一路上表兄都在闭目养神,她放松了些,悄悄掀开帷帽一角。
可刚掀开,就见对面人嘴角扬起了一瞬,崔寄梦忙放下手,继续端坐。
她不明白,他明明没睁眼,为何能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西市到了,循着云鹰查到的消息,他们在一处商铺里找到那位胡商。
谢泠舟开门见山:“可有醉春风?”
那胡商已年过半百,一双深碧色眸子却熠熠生辉,见是一对年轻男女,明明彼此生分,却一开口就要醉春风。
他还是头回遇到这种事,捻捻胡子:“公子说笑,这东西我们可不敢卖。”
“是么。”谢泠舟掏出两锭金子,“我们不买药,只想问个消息。”
商人嘴咧得快到耳边了:“醉春风不易得,三五年才能酿出一小瓶,但消息嘛,应有尽有,贵客想知道什么?”
“二十年前中秋前夕,有人曾在你这里买过醉春风,你可还记得?”
“醉春风不是想买就能买的,没有熟人介绍,连哪里有货都不知道,因为这玩意不是寻常货物,我自然每一笔都记得很清楚!”那商人翻出一本小账册,“咦,我瞧瞧啊,啊……上面记着那姑娘嘴严得很,一直没说是谁派来的,只是她耳垂有痣,极小的一颗痣,细眉细眼的。”
他面露难色,“就这么多了,都过了二十年,人是不是还活着都另说。”
崔寄梦蹙起眉,她也知道隔了二十年再查难于登天,只是难也要去查,难道真要让阿娘到死也无法自证么?
颓丧时,谢泠舟拍了拍她肩头,声音很温和:“别担心,还有办法。”
他问了胡商关于买药人的年纪及样貌特征,以及说话措辞等,问得很细,好在那商人先前多少记下来一些。
二人回到马车上,谢泠舟将方才所问梳理过后,细细告诉她,末了道:“我们分头查,回去后你问问管事嬷嬷,当年皎梨院的下人里可有这样的女子,我派人在府里其余各处查。”
崔寄梦点了点头,但心里却没底,谢泠舟见她如此,又道:“若问不出来,也别怕,我自有别的法子。”
“好。”她顿时安下心,仿佛只要有他在,什么都不必担心。
若真仅凭她一人之力,只怕查不出什么,但长公主殿下说过,大表兄手底下养了不少暗卫,各个身负绝技,崔寄梦心中再度升起希望,她摘下帷幔,对谢泠舟投以感激一笑:“多谢表兄相助。”
那双总是闪躲的眸子终于敢直视他一回,谢泠舟眸光微动,伸出手揉了揉她发顶:“好孩子,这是我分内之事。”
他很自然,崔寄梦竟不觉有异,只觉得像是一位好兄长在关心妹妹。
马车驶离闹市,经过一段窄路,忽然猛一颠簸,崔寄梦被大力撞向对面。
“啊……”崔寄梦惊呼。
幸好谢泠舟及时伸手接住了她,可她的唇却直直撞上谢泠舟的下巴。
崔寄梦惶然瞪大了眼,猛一往后仰头避开,可大表兄以为她这是没扶稳要摔倒,扶着她后脑勺的手用力把她按回来。
比撞上他下巴更难堪的事发生了。
她撞上了他的唇……
两个人都始料未及,惊讶得忘了抿紧嘴,双唇就这样毫无阻隔地嵌合,如同榫卯严丝合缝,连牙齿都相互磕上了。
好痛……
那一刹,崔寄梦眼底冒出泪花。
不仅仅是痛,更是因为错愕,虽说在梦里,他的唇无所不在,更过分的也有过,可那毕竟是梦,并不作数。
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和大表兄如此亲密,崔寄梦僵住了,身子纹丝不动。
她就这样愣愣地,以这样近的距离,怔怔瞪着眼与谢泠舟对视。
鼻尖都快顶到一起了。
大表兄似乎也很错愕,扶着她后脑勺的手下意识动了动,却在无意中把崔寄梦按得离他更贴近了。
这……!
崔寄梦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像往常吃惊时那样,习惯性地张了张嘴唇,可她忘了自己如今正和大表兄唇齿相贴,她这一动……
好像二人是有意在接吻。
更糟的是,她清楚地看到,谢泠舟瞳孔猛地缩了缩,也和她一样下意识地要闭上嘴,却忘了二人的处境。
同样的错,两人都犯了一次,只不同的是,崔寄梦是吓呆后无意识的。
但谢泠舟不是,他很清醒。
和梦里一样的情形,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软得不可思议,还有一股淡淡的茶香,不知是她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就这样与她对视着,将错就错,明晃晃地再次动了动唇。
就在他打算按住她后脑勺继续索取时,崔寄梦眼角倏然流下一行泪。
谢泠舟神智回笼,意识到这并非是梦里,对她这样保守谨慎的姑娘来说,与他在无意中亲吻已是要命的大事。
他松开了她的后脑勺,但另一只手依旧放在她肩头,哑声道:“失礼了。”
崔寄梦还在愕然间,杏眸含泪,无措地睁着,双眼茫然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这一切,怎么会这样……
她这算是和大表兄,接吻了?
唇上似乎沾染了他的气息,牙齿也在隐隐作痛,有些麻。
可是接吻不是男女两情相悦才会做的事么,她和大表兄只是表兄妹,只是不留神磕碰到了,一切还可以挽回。
他应当不会因此怪罪她。
崔寄梦倏地清醒过来,要从他身上起来,却见大表兄垂着眸在走神,手仍扶在她肩头,神色如常,耳根却发红。
他会不会是生气了?
崔寄梦含着泪道歉:“对不起……表兄,我……我不是有意的。”
声音跟细丝一样,带着哭腔。
她挣扎着要离开,随即感觉谢泠舟稳住她肩头的手用力收紧,她衣襟也随着他的力度略微移了位,露出玉坠的绳子。
谢泠舟醒过神,要错开目光,但就像有一根线牵引着要他看向那里,即便他没看,仅凭梦里的回忆,也能想象到那玉坠被挤在中间的模样,随着马车颠簸来回磨蹭,与梦里别的时刻重叠。
有个疯狂的念头。
梦里大都是在佛堂和卧房,马车倒未曾有过,他很好奇她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把头埋在他颈窝,不敢面对……
可她的肩头在抖。
时机尚未成熟,此时唐突只会吓跑她,谢泠舟松开手,又是云淡风轻正人君子模样,仿佛方才一切都不算什么:“是我没扶好你,表妹没事吧。”
“我没事……多谢表兄。”崔寄梦脑子里一团乱糊,迅速坐回原处,不必猜也知道她这会脸一定红得跟熟虾一样。
后来一路上她都不敢抬头。
下马车前,沉默了一路的谢泠舟忽然嘱咐她,“此事应快刀斩乱麻,回去后尽快查查皎梨院可有这么一号人。”
“好……”崔寄梦垂着脸点头。
实在太胆小了,跟琉璃瓶一样小心捧着都怕碎,谢泠舟只得温声宽慰:“别多想,那不过是寻常事。”
有了他这句话,崔寄梦心里的内疚便少了大半,安慰自己不过是意外。
且方才经大表兄提醒,她全副心思又放在了阿娘的事上,回到皎梨院后,崔寄梦立马找了管事嬷嬷询问。
嬷嬷思忖一番,无奈摇头,“皎梨院的婢女都生得出众,没有细眉细眼还生得黑黄的,小姐问这个作甚?”
“没什么,就是偶然听外祖母聊起当年阿娘的事,大概是外祖母记错了。”
可惜询问后徒劳无功,崔寄梦只能寄希望于谢泠舟,以至于梦里都惦记着。
二人仍在车上,谢泠舟忽然说:“查到一个可疑之人。”
崔寄梦大喜过望,他却迟迟不往下说,反问:“表妹想空手套白狼?”
“那……你想要什么作为交换。”她其实猜到了,却不敢直说。
谢泠舟淡淡看她:“凑近些。”
崔寄梦凑了过去,他的手扶上她的腰,低声问:“表妹能给什么?”
她定定看着他,有个荒唐冲动的想法,这是在梦里,表兄不会怪她。
于是凑了过去,猎物向豺狼自我献祭一般,轻轻贴上他的唇。
可没一会,猎物反过来按住了豺狼,濒临干枯的藤蔓,用尽全力缠住粗壮古松,贪婪地从中攫取生命力。
次日清晨,崔寄梦睁开眼。
外头采月和摘星在轻手轻脚地忙碌着,准备着侍奉她起床。
崔寄梦手在榻上摸索了会,脸一阵潮红:“采月,给我拿杯水……”
要命,声音也像被浸湿了。
“小姐喝水前,不妨先漱个口吧。”采月端过来一杯水,看到一只柔软玉臂从帐中伸出,她竟想起酥软一词。
小姐真美,仅仅伸个手都能叫人浮想联翩,女子看了尚且心动,换做二少爷,还指不定如何呢。
可得护好小姐,她暗想着。
接着崔寄梦接过茶盏时,采月竟觉得她的手好像软得在发抖,想起昨夜听到她说的梦话,更是哭笑不得。
她还记得崔寄梦幼时那些糗事,每次小姐梦到被夫子打,醒来都会吓哭,边哭边比划着说:“那戒尺那么粗,那么长,简直比祖母的拐杖还可怕!”
叫人心疼又想笑,采月笑着摇了摇头:“小姐昨夜又梦到被夫子用戒尺打啦?这回岂不是比胳膊还大个?”
纱帐里的人沉默了,好一会才轻轻嗯了声:“我昨夜说了什么梦话?”
“记不清了,只记得您在讨饶,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说什么够了么、放过我吧、求您了,一猜便是梦到夫子了。”
崔寄梦蹙眉,戒尺在脑中挥之不去。
她一狠心,故意把温热茶水倒在腿上,轻轻呀了一声:“采月姐姐,我不小心把茶水扣床上了……”
语气还挺轻松,好像水洒了反而解决了什么大烦恼般,采月又笑了:“不碍事,小姐起来吧,婢子来收拾。”
她掀开帘子,见崔寄梦涨红了脸,手指圈着自己的细腕,似在丈量什么,顿时哭笑不得:“我的好小姐哟,快起来吧,现在没有什么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