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话语中好似含着几分讽刺。
若是要断去贪欲,那又为何会有阑珊处的存在,又为何会有那份按着手印的名单存在。
六根未断,修道无法入境。
林鹭听得云里雾里,只问。
“所以同门间不许谈情说爱吗?”
这问题倒是触及了沈若烟的盲区。
“御云峰倒是…未有此种规定。”
—
晨间,宫中便差人来,说太后唤她进宫有要事商议。
陆水镜向来晨起较早,正坐在机杼前绣着红盖头最后一点花样,她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悲喜。
只是那传唤之人走后,她却引线穿过之时青葱指尖微微用力,那血色从指尖溢出,染红了金丝边绣花。
侍女站在一旁,神色慌乱道:“小姐可是伤到指尖了?”
陆水镜神色淡淡的,摇摇头,将针扎在红布上,扣紧指尖,那处鲜血淋漓模糊成一片,她好似全然不知,只推开凳子同侍女婉儿一笑道。
“走吧,入宫。”
宁德宫中,太后遣散众人,正厅中只留了太后、陆水镜和昼钰。
陆水镜微微屈身,行了个礼,低声唤道:“姑母…”
太后睨了她一瞬,眸中藏着几分厌恶,却被掩埋起来。
“起来吧镜儿。”
在人后,太后让她唤自己姑母。
太后盯着陆水镜看了好一会儿,才唤昼钰给她赐了坐。
“镜儿最近可是未曾休息好?”
陆水镜笑脸苍白,从雕花桃木椅上起身屈伸而下。
“侄女…几日后要同皇上大婚…心中…惶恐…”
太后轻笑一声,让昼钰将她扶起来。
“有何惶恐,姑母的镜儿生得这般动人,又温柔可人,定会得皇帝喜爱的。”
她将陆水镜拉直身前,宽声道。
“镜儿别想太多,至于皇帝,他的心思如何并不重要,镜儿可想以后当太后?”
陆水镜将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出声,只小声道。
“侄女…惶恐…不敢。”
太后同旁边的昼钰递了个眼色,昼钰从后面的镂空雕花屏风中端了个物件出来。
将其上掩盖的红布摘了下来,握紧陆水镜的指尖去触那冰冷的匕首。
陆水镜模样惶恐,想将指尖抽出来,却被太后紧紧握住,她宽声,温柔如水地安慰道。
“镜儿莫怕,我陆家的女儿就该有些野心,可别你白羽姑姑那般窝囊。”
陆水镜闻身子微微一僵。
太后以为此言奏效,便又继续说道。
“若是皇帝死了,那镜儿坐太后之位,哀家坐皇太后的位置,那赤桑的这天下不是尽入我陆家的口袋中。”
陆水镜好似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抬头,将那冰冷的匕首握紧,捂在怀中,道。
“我答应姑母。”
—
原本沈若烟一行人在淮岭慕容氏将其少主慕容姜雨,与其幼弟慕容晓杀害之事只是在慕容氏的守护领地之处流传,却因悬赏过高,已然在修道界中传开来,慕容氏之人甚至上御云峰要人,扬言若是不交出这几人,便要同御云峰决裂。
御云峰上。
牧如景前几日因这事忙得焦头烂额,几日都未曾休息。
他不信沈若烟几人会将慕容氏的少主杀害不说,他用血鸢也联系不上几人,全然不知究竟在慕容氏之时是个何种情况。
若是碰上临门的慕容氏之人,他便只能左右言他与其周旋,要么便说让其在御云峰休整几日,等他们将这几名弟子审问清楚再给他们一个交代。
就是不能告知他们,他自己也联系不上沈若烟。
沈知节尚在闭关,御云峰之上最强的弟子也全都外派未归,若此时慕容氏与御云峰决裂便会不免一场帮派间的恶战,此时若打御云峰可是吃不消的。
牧如景最初同几人道,这几名逆子正关在御云峰的后山牢狱中审问,再问时便说是几人死活不招还在审问,再再问时,牧如景甚至说审讯的长老病重,换人重审。
再再再问,牧如景还能编出后山的地牢走水了。
越说越奇葩,越说越堵不住悠悠众口。
若是在御云峰便能见着往日中风光无限、衣着犹如花孔雀的牧如景,忙里忙外,忙前忙后,四处同人周旋,为御云峰操碎了心。
而今日,沈知节却突然出山。
不知从何处听闻此事后,神色倒是不慌不忙。
他知晓此事,并未经过牧如景之口。
而牧如景并不想让沈知节知晓此事。
—
御云峰前厅,坐在主位上的男子一身墨色衣裳,他剑眉星目,生了副正派的样貌,听着牧如景坐在台下同他说着近日之事。
“哦?你是说,烟儿他们将慕容姜雨、和其弟慕容晓杀害后,带着御云峰还有几名弟子畏罪潜逃?”
他声音沉着,震慑力不减当年。
沈知节虽已然步入中年,见着却比同龄之人年轻上些。
饶是牧如景也被他问得头皮发麻。
“这只是外界的传言…我并不认为他们几人会做出此等事来…定是有人…”
牧如景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沈知节打断了。
“你究竟是当真联系不上他们,还是有意替他们掩藏?”
“你应当自己心中清楚。”
沈知节面色沉沉。
“我亲自带人将他们几人抓回来问审。”
牧如景知晓他的脾性如何,更加知晓当年他究竟是为何闭关如此之久。
无论是沈知节还是他,都是为了那个人。
牧如景唤着周围之人。
“你们都退下去。”
几名御云峰弟子退下后,大厅中只剩下牧如景和沈知节二人。
牧如景随知晓他不该问,却还是忍不住过问了。
“孟青竹……”
他话还未说完,沈知节神色一冷,身旁的配剑从剑鞘中脱出,蓦然刺了出去。
牧如景见状一躲,剑劈碎了他方才还坐着的椅子上。
他知晓,只要是说出孟青竹的名讳,便会触及沈知节的逆鳞。
沈知节神色冷冷地看着他,目光犹如一条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冰冷的蛇。
“我可不记得我曾应允你,惦记我的妻子。”
牧如景站在一旁,声音微微颤抖,桃花眼中是喷薄而出的怒意。
“我如何不该过问?”
他是为孟青竹才留在此处的,凭何不予许他过问孟青竹之事?
若不是为了孟青竹,他又如何会为沈知节做这么多事?
牧如景想起孟青竹死之前的惨状,他神色中含着几分悲伤,像是会想起当初骇人的场景,蓦然脱力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双手扶额,好似在哀求沈知节。
“沈知节,为何…为何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放过她?”
沈知节闻言神色有几分诡异,他大笑起来,状若疯癫,却又突然止住,他起身走到牧如景面前,轻声问道。
“我问你,我若放过了她,谁又来放过我?我还有能回头的路能走吗?”
他们二人自然都知晓,只有那个活着的人才最是痛苦的。
牧如景说。
“烟儿,已经知晓那件事了。”
“你可知纸是保不住火的。”
第84章 因果
沈知节为了她, 牺牲了无数无辜之人的性命, 自然没有回头路可走。
牧如景自然知晓。
他们修道之人皆念因果循环,生于世间的种种,皆覆于其上,无可避免。
沈知节听到牧如景说出“烟儿”之时, 他指尖蓦然收紧。
“她知晓, 又能如何。”
旁人不知晓,牧如景却比任何人都清楚, 若是为了孟青竹,沈知节这人究竟能狠厉到何种程度呢。
他甚至能牺牲自己同孟青竹的女儿。
从前他不是没有这般想过, 只是牧如景拼死拦下来了。
那时牧如景将尚在襁褓中的沈若烟护在怀中,他本就不修剑道, 自然难敌沈知节的一招一式。
沈知节手中握着剑, 抬眸冷冷的盯着他。
牧如景浑身上下都是伤,却还是要拼死护住怀中, 孟青竹唯一的血脉,他愤怒至极, 朝沈知节喝道。
“沈知节, 你所如此,那孟青竹便白死了!”
“你究竟有没有心?连自己同她的女儿都能牺牲!”
沈知节闻言却没有丝毫的悔过, 只是在牧如景提起“孟青竹”三个字时, 他眼眸中才多了几分微微闪烁的光,却又顷刻间被掐灭了。
沈知节薄唇微启,好似觉得牧如景所言字句好笑至极。
立于寒风中,风猎猎吹着墨色裙裾, 他声音薄凉。
“我为何, 不能牺牲她?”
他犹如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声音阴冷极了,步步毕竟,已然站在悬崖边缘的牧如景。
怀中女婴的哭声刺耳,裹着崖边刺进骨髓的寒风,诡异极了。
“当初她将我一个人留在此处时,就该想到我会这么做,我明明…我明明更希望活着的人是她。”
沈知节的身影被冰冷的月色拉长,立于崖边,他的声音冷极了,丝毫未曾有情绪的起伏。
“以命换命,这是她亏欠她母亲的。”
牧如景看着眼前神色冷漠的沈知节才想起。
沈知节年少时起,便是修道界中声名显赫的剑道奇才,他受其师重视,同门爱戴,在旁人眼中自然也极其出色。
成为剑道奇才的代价又是什么?
是牧如景亲手为他斩断的情根。
那日山门外雨声凄凄,牧如景将噬魂钉钉入他体中后,再将少年情根拔除,那情根血淋淋的,连牧如景都是第一次见,他颤着手将那鲜活的情根握住。
高台上痛得将唇咬得血肉模糊的少年,身上钉着噬魂钉,他虚弱极了,却还是咬牙切齿同牧如景说。
“毁了他。”
御云峰山门外的长阶,雨水凄然,滚滚而下,薄雾描摹着水墨远山,檐上青瓦,江行孤帆。
这便是世道中为人所论、为人所困的因果轮回。
在后来的许多时日中,牧如景甚至还能想起,当初沈知节同他说“毁掉他”,空旷的高台,被钉在其上的少年,那日的画面还会不停地,在他脑中回荡着。
他毁去了沈知节的情根,助他成为修道界所谓的剑道奇才,这是因。
他想助他成神,最终却为恶鬼埋下了种子。
后来,沈知节弑师杀子,残害无辜之人,这是他种下的因,结出的恶果。
—
牧如景睁开双眸,眼前还在御云峰前厅,沈知节冷着脸同他说。
“那又如何?”
他一顿,好似想起了什么,又道。
“将他们一并抓回来。”
牧如景如今无力再去阻止沈知节做任何事。
他只得答应:“好。”
沈知节问:“祝如疏可同她一起的?”
牧如景说:“是,还有一个新收入门的女弟子。”
沈知节眼眸中划过几分光亮,他有些贪婪道。
“正好,那长明灯还缺上一味药引。”
—
御云峰后山修炼之处常年霜寒,尤其是宗门之主沈知节闭关之处,更是寒霜一片,谓之曰冰室。
最近三界不稳,御云峰多受波及,好在此时沈知节出山了。
冰室之处,山门虚掩,寒风瑟瑟,纵然石门开了条缝隙,却无人敢靠近。
因那处过于寒冷,剑道之人多逐渐属阳,冰室极阴,寻常之人入内,没有极强的功力便会被寒气侵袭,折损修为,甚者更有可能会危及生命。
那石门缝隙中能隐约见着室内模样。
新入门的弟子不知其事,从此处路过,便好奇想看看那石门中究竟是何种光景。
弟子靠近虚掩的石门,却见着冰床周遭都是恹恹寒气,其上竟躺着一具森然白骨,冰床前,点着形状怪异的灯盏。
灯芯悦动如火光,好似顷刻间要将他吞噬殆尽。
弟子腿一软,跌落在地上,瞳孔微颤,抖着腿,哆哆嗦嗦往后缩,却推到身后男子腿旁。
他颤巍巍抬眼,看着墨衣男人神色一片漠然。
男人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弟子害怕极了,指着那石门道:“那里面…那里面有…鬼…”
他眼眸睁大了,脖颈处被剑划破,鲜红的血液翻涌而出,男人蹲下,将他的眼眸抚下。
将指尖放在他的唇边,声音又轻又冷,说道。
“不,你什么也没看到。”
那石门再缓缓掩上,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
赤桑国皇宫内。
今日皇帝大婚,分明是举国同庆的日子,偏偏台下众臣子一片寂静,旁边的柱子上好似还撞死了以后身着紫衣的朝廷忠臣。
大婚之日,还偏偏见了血。
阶下臣子皆大气不敢喘上一口,若在说些什么,唯恐项上人头不保。
司星南一身喜服坐于高台之上,他好似又瘦了不少,原本生得美丽的面容却多了几分凹陷,眼周黑青,奇瘦无比,双眸犹如要突出来了。
旁边坐着一身华服的太后,她浓妆艳抹,神色却不大好看,纵然她脂粉抹得很重,却还是能看得出她神色之下的惨白。
她坐在那处,血色蔻丹指尖扣紧两旁的扶手,红唇咬紧,好似有话要说,却又忌惮着什么,不敢吐露出来。
而沈若烟几人也正站在旁边,看着满朝文武将头埋得低低的。
林鹭在书中看到过这个场景,只是亲眼见着还是冲击力极强,无论是旁边坐着的华服太后,还是高台之上的病弱喜服少年皇帝,亦或者是台下叩首的重臣。
宫中传闻说。
皇帝疯了。
方才曾有边关急报,那士兵满身是血闯入殿中,气喘吁吁道。
“报!敌军连破三关,不日后便会入主盛京!”
说完后便倒地咽气。
原著中说的是,邻国连破两座城池,边关士兵直指盛京。
赤桑国本就地界小,城池都没几座。
如今皇帝大婚,却听闻即将国破家亡,这宫中争权夺利镜花水月般的时日,仿佛顷刻间便被打破了。
那高台之上的美人帝君却笑得如痴如狂,他薄唇微启,只问台下众人。
“今日是朕大婚之日,众爱卿为何不笑?”
司星南这几日都是如何活着这人间炼狱的,所有人都不把他当做人看,就连陆白羽也走了,将他抛在这地狱中。
他心中生出几分恶念,不过却又思及陆白羽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