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来,见到冰室中的女尸骨后,他也会想若是有一日沈若烟先死了,他会想要沈若烟葬于地下吗?
不,他们修道之人并无下葬一说,死后灵体会消散随风。
所以若是真有那么一日,他会选择比沈若烟先死。
“师姐…”
他想出声宽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才是。
若真是,如今也能够理解沈知节的做法。
沈若烟虽说心中已有八成确信那是她母亲了,却还是想听沈知节亲口同她说。
她算得上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自小要走的路就被父亲和御云峰之中的众人安排好了。
沈若烟少女时便知晓她身上担着的担子,她以后要继承父亲的衣钵守护御云峰,惩奸除恶,维护人间正道。
她自小便深受父亲的影响。
可是从在慕容氏见到那份名单,再到进入阑珊处,后来又回御云峰,其中经历的一切。
好似在冥冥之中将她所信仰、所遵从的一切规矩和高高奉于神坛的信仰打碎,打得鲜血淋淋,再重新为她锻造与垒起另一套观念。
高奉神坛的东西被打碎就宛若将一个人的骨骼全部敲碎,进而在疼痛难忍和血淋淋中为其重新塑造出新的肉身。
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都在朝着一个她未曾知晓的方向发展。
就如同慕容姜雨心中所预料的一般,沈若烟常年在门派高筑的壁垒中生活,对于外界的告知过于顿感。
她既羡慕,却又深觉悲悯。
南宫信见她振作起来便说。
“我方才也见到一个徘徊在冰室附近的人影,那不像是沈…宗主。”
他原本想直呼沈知节名讳,却又收住了声。
沈若烟闻言问道:“师弟可看清楚是谁?”
南宫信摇头。
“未曾。我只知道那人法力高深,并且…他好似是故意将我同师姐引到此处的。”
那一定就是知晓冰室里面情况的人,整个御云峰放眼过去,能够知晓此处,并且极有可能进去过的,几乎数不出几个人。
但是此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又为何要让她知晓?
沈若烟骤然想起在儿时,祝如疏才来御云峰没几日。
那时沈若烟还觉得祝如疏是个不爱说话又浑身是伤的闷葫芦,她同祝如疏说话,他都很少搭理自己。
突然某一天,祝如疏同她一起在后山修炼,二人误入到了冰室附近,祝如疏突然抬手指着冰室,神色有几分冷漠地问她。
“师姐去过里面吗?”
沈若烟当初不理解祝如疏为何突然问她这个,现在突然想起来,是否祝如疏当初进去后就知晓了里面有一句女尸了呢?
沈若烟同南宫信说了这件事以后,南宫信眉头紧皱,确实极有可能是祝如疏将他们引导此处的。
可是将他们引到此处的理由是什么?
虽说南宫信对祝如疏有些忌惮,但是紧要关头便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我陪师姐一起去找祝师兄问问吧?”
沈若烟点头。
她刚迈出去一步,却被身后的师弟抓住了手腕。
他温声同她说。
“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师姐身边的。”
沈若烟心中一动,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嗯。”
*
二人一同伴着月色敲开了祝如疏的房门。
祝如疏刚从林鹭房中回来不久。
此时夜色已深。
他刚将少女哄了睡着,才想回房中将衣裳上的血迹收拾一下。
有人敲门时,他还以为是林鹭找过来了。
谁知竟是沈若烟和南宫信。
他方才才沐浴更衣出来,开门时发梢都尚且湿润。
水顺着他的发梢,伴着入户的清冷月色,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
少年微微启唇,他苍白如纸的面容上是微凉的笑意。
“有何事?”
沈若烟也不同他兜圈子,只问。
“祝师弟可知晓我父亲的冰室中藏有何物?”
祝如疏闻言,神色微变,他将笑敛了起来。
“沈师姐想说些什么?”
沈若烟见他如此神色,便知晓,他应当是知道的。
“今日黄昏,你在何处?”
祝如疏闻言却又笑了出来。
“师姐为何总问我一些奇怪的事,黄昏之时,我自然是在林师妹的房中,若是师姐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换身衣裳还需过去一次,若是夜里少了我,林师妹可睡不着。”
祝如疏在旁人面前提起林鹭之时,苍白消瘦的面容上近乎扭曲的爱意溢了出来。
这是下了逐客令。
沈若烟却还是不死心。
“你儿时曾问过我,可知晓我父亲在冰室中藏了什么,你可是忘记了?”
祝如疏神色却转而有几分冰冷,甚至是不耐。
“儿时戏言早就忘了,师姐若是来寻我只为了谈过往之事,那恕我不奉陪。”
南宫信听他如此同沈若烟说话,有几分恼了,险些冲出去要同祝如疏打一架,却被沈若烟拉住了。
“祝如疏,你怎么这般同师姐说话!”
祝如疏闻言只是抬起一双无神又惨淡的眼眸冷冷清清的,好似在看着他。
而后退入房中的黑暗处。
将门紧紧的关上了。
沈若烟心中竟有几分说不上的复杂。
至少从少年时期起,沈若烟从未在祝如疏这里吃过闭门羹。
好歹是从小一同长大,他在她心中还是有几分手足之情的。
祝如疏这副模样显然就是知晓但是却不愿意提及。
*
祝如疏将门关上,听着二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他的半张面容隐匿子啊黑暗中,另外还有半张脸映衬着窗户外寂寥的月色。
眼眸无神淡薄。
他早就知晓了。
只是如今他不愿再出来说沈知节如何。
若是沈知节死了,谁来帮他把林鹭留住。
少年的眼眸微微眯起,像盘踞在黑暗中的毒蛇。
所以他还不能死。
至少是暂时不能死。
谁都不能妨碍他。
*
沈若烟同南宫信先回了住处,若是祝如疏那里问不出答案,那么就只能试着直接去寻沈知节问清楚了。
谁知刚到院落门口,便见着有一人在那处候着了。
来的人是沈若烟未曾想到的。
牧如景倒是许久未曾在她面前出现过了。
他往日中都十分注意自己的衣着,被旁人说作像孔雀开屏,深夜造访沈若烟这处,却只是披了一件苍翠的外裳。
沈若烟见他神色不好。
南宫信见到牧如景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他如何都觉得似乎同上一次在御云峰正厅处见到的牧如景,其风姿相较今日竟是判若两人。
“牧师叔,可是有急事?”
牧如景神色有几分犹豫,却开口道。
“进屋说。”
在沈若烟的屋内,三人坐在圆桌上,神色各异。
牧如景叹了口气道。
“你们今日可是去冰室了?”
二人对视一眼,都听出了其中的端倪。
沈若烟问:“牧师叔是何意?”
牧如景看了沈若烟一眼,好似眼眸中藏着怜惜和愧疚。
“你父亲今日外出有事,才得钻了这个空子,自他出关后,便不允我在御云峰中随意走动,他是怕……”
“今日,那将你们二人引到冰室之中的人便是我。”
沈若烟有些惊讶,她心中在排除之时便将牧如景排除出去了。
原因无他,牧如景此人虽说看起来花枝招展,实则不爱过问门中之事,更不爱参与纷争,就连代管御云峰门内之事都是宛若跳蛙,踢一下,跳一下,不踢着就一概将门内之事视若无睹。
他又缘何会将他们二人引到那处去?
沈若烟紧蹙眉心:“那牧师叔为何要这样做?”
牧如景又复叹了口气。
“为的是向旁人赎罪。”
“想必烟儿已经看到那冰室之中…你母亲的尸骨了吧。”
他说及此处好似有几分不忍心。
沈若烟从冰室中出来还尚且有几分不确定,如今,牧如景一说,却又是十成的把握了。
她吐字艰难。
“知晓。”
“她是被你父亲所害,包括你们所去的阑珊处都是你父亲所为,我将此事埋进心中数年,夜夜都被梦魇所困,因你父亲的胁迫,此事……我也算是帮凶,现如今说出来,心中好受了许多。”
“你的父亲将你母亲害死,原是无意之举,但是他爱你母亲入骨,后来就像是疯魔了般想将你母亲复活。”
“他用尽了各种办法,想让你母亲的灵魂附身在旁人身上。只是,凡人的灵魂并不能够附身在凡人身上,凡人的灵魂也不能附身在妖身上,我以为他会就此放弃,谁知他不知从何处找到的办法,说情魔的身体能够接受凡人的灵魂。”
他说及此处,唇边几分苦涩微笑。
“只是情魔哪里好寻,因人之欲,情魔早已被屠戮干净,一株血脉都未曾留下。”
“他便想到了,将凡人自小开始用药物,将其养成情魔的办法,在阑珊处中进行着无情的用药造情魔的活动,因此…葬送了许多孩子的生命。”
“而祝如疏就是那个唯一的成功品。”
沈若烟虽说同祝如疏一起长大,却从来都不曾知晓祝如疏的身世,如今却从牧如景口中得知了。
“只是,他终究是个少年。”
“你父亲被无他法,世间又无法再创造第二个情魔,便想让你同他相恋后,诞下半血情魔,成为你母亲的容器。”
南宫信听此缓缓将十指蜷缩起来。
牧如景的神色有几分悲悯。
“你可知你父亲为何选上了你?”
沈若烟声音都在微微颤抖,她颤巍巍问着。
“为何……?”
“因为你从小就听他的话,他说…你最是好控制。”
沈若烟闻言顿在原地。
原来她自小的听话懂事,竟是为了沈知节的一句“好控制?”
沈若烟往后退了两步,脸上的血色尽数退却。
周身的骨骼被敲碎以后,重塑的过程鲜血淋漓,她停顿在原地,心中那颗长久以来由价值观包裹生长的树,被人掐着心脏连根拔起,近乎要震碎她的五脏六腑。
南宫信从她背后将她扶住,他安抚着她。
“师姐,别怕别怕…”
提起她母亲时,牧如景如深潭的眼眸中却多了几分生机,好似当真想起少时的憧憬。
“我少时曾慕恋过你的母亲,那时她还未曾嫁予你父亲,尚且还是待字闺中的官家小姐,却自小机灵,惹人喜欢,后来我也是为了她才留在御云峰的。”
“你是她的女儿,自小我看着你长大,自然也不希望旁人伤了你,若是还想知晓别的,再去找你父亲吧,你父亲明日清晨会在御云峰主殿,我知晓他最近都在躲着你,明日一定见得到的。”
“只是机会只有一次,看你如何去把握。”
沈若烟还在消化牧如景若说的话。
她抬眸,神色茫然却又有几分坚定。
“若是当真如牧师叔所言,纵然他是我父亲,我也…定然不会手软。”
牧如景闻言长叹一口气。
“因循果报,欠下的总是要归还。”
牧如景踩着月色来,又踏着清冷的月色离去。
南宫信从方才起便觉得牧如景的话中有几分不协调之处,只是他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
牧如景的房间从未有旁人进去过。
他年少之时倾慕孟青竹几乎是同辈中人尽皆知之事了。
他从来都不允许旁人进他的房中。
窗户外的月色洒在他房中的书桌上。
那桌面上正铺着一张画了一半的画像,只能在月色中依稀能看出那是个女子的容貌。
他缓缓拾起手中的笔。
下笔轻轻描摹着还未着色的那部分。
月色之下,他的房中几乎挂满了女子的画像,仔细一看便知只同一个人的。
屋外清冷的风吹着画像摇曳,仿若画像中的女子正笑得花枝乱颤,他立于其中好似对此毫不知晓。
只是下笔从容,神色淡漠。
第103章 破晓
天将破晓。
天际之上划开了第一束微弱的晨光。
御云峰本就地势偏高, 天亮得比其他地方更早上许多。
也能更早见到日升月沉。
林鹭尚在梦中, 却似乎总听见有何人在唤她。
【宿主…】
【宿主……】
【快醒醒,宿主…!】
系统一声又一声急切地呼唤,终于将林鹭叫醒了。
林鹭醒了之后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骨头被打散了,疼痛难忍,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似乎比前几日虚弱得更明显一些,就连从床上坐起身来都多了几分费劲。
少女睁开惺忪得睡眸, 往窗户外面一看。
屋外的天空分明还未完全亮,甚至她估计此时离御云峰早得要死的晨练似乎都还有好些时日。
系统怎么就这时将她叫起来了?
系统见林鹭醒了, 声音的急切还有如释重负的高兴:【宿主,您终于醒了!】
林鹭的声音中含着几分早起的怒气。
【这不是还早吗, 这么早就把我叫起来做什么。】
她这是起得比鸡还早啊。
虽然御云峰听不到鸡叫。
林鹭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发现竟然完全想不起来。
身体变弱伴随着记忆力也会消退吗?
她只是记得自己昨夜同祝如疏吵了一架。
昨夜…
她记得自己哭了很久, 哭到眼泪止不住。
祝如疏来帮她擦拭眼泪,然后她将知晓祝如疏同沈知节之间密谋的事说给祝如疏听了, 并且让他不要再相信沈知节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但是由于前面的话被系统屏蔽了。
林鹭估计祝如疏听到的内容应当只是。
她凶巴巴地让祝如疏不要再相信沈知节的话,他听不见自己知道他与沈知节密谋这件事。
系统警示她说:【宿主不能直接将这些说出来, 这是犯规的。】
林鹭昨夜哭得着急, 情绪激动,再加上态度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