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人,绝不可能与人如此亲近。
然而,水镜里的少年就像一个耐心开导的知心姐姐,一个坚信世人都是垃圾的狷狂之徒,绝不可能做出这种温柔姿态。
城主自认为推测得十分正确,斩钉截铁道:“绝无此种可能。”
管事讪讪应:“是。”
“城外的魔物一天比一天强劲,结界快撑不住了,你务必把事情办好”城主起身往外走,“此事关乎春水城生死存亡,决计不能出差错。”
他走到门口,侍从毕恭毕敬将门推开,城主和管事一起往外走,蚀金窟里的喧嚷瞬间停下来。
原本吵闹的赌徒都停下手中动作,垂首山呼:“恭送城主。”
没有人注意到,刚刚叶子牌滚落的角落里,贴着一张符。
符纸化木,地上,长出一棵鹅黄的、小小的草芽。
**
蔺绮回到琉璃台后,又趁众人不注意,去了一趟荒山。
这一次并没有遇上幻境,她畅通无阻地来到了茅草屋前。
茅草屋里,魔物缩在角落,它应当把补气丹都吃掉了,身上的生机愈发活跃。
看见蔺绮推门进来时,魔物依旧没什么动作,木木地低着头。
茅草屋又脏又乱,魔物身边却藏了一小块干净整洁的地方,尘灰被小心翼翼扫走,上面还铺了一层松软的稻草,稻草上,躺着空空的小瓷瓶。
“吱——”
锁链晃动的声音。
蔺绮这时才注意到,魔物脚腕上带着重重的锁链,锁链已经生锈,猩红的铁锈不时摩擦脚腕。
它脚腕处已经被磨出红痕,严重的地方鲜血淋漓。
上次她来的时候,还没有锁链。
这一次,蔺绮留下了一瓶金疮药。
魔物慢吞吞抬头,它看着蔺绮,眼中浮出些茫然。
它木讷地把手往稻草上蹭蹭,蹭干净了,才伸手把药瓶抱在怀里。
蔺绮蹲下来,和魔物平视:“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魔物抱着药瓶,呆呆看着蔺绮,然后,歪了下脑袋。
蔺绮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懂,又重复了一遍,魔物依然不说话。
蔺绮无奈,只得作罢,此时天色渐晚,她离开茅草屋走下山道。
她路过江白薇暂住的云舒院。
夜色幽深,一轮明月高挂枝头,星子稀疏,清冷的月光洒在青石板上,空中飘荡着浅淡的桂花的味道。
身穿甲胄的侍卫把守在云舒院门口。
蔺绮躲在树后,悄悄观察这里的动静,有人过来送饭,被侍卫拦在门口。
少时,一个婢女出来,将饭食带进去,门只开了一个小缝,又很快关上。
江白薇住在里面,不像待嫁的新娘子,倒像是被软禁的犯人。
幽深夜色中,院子里接连不断响起咳嗽声。
蔺绮有些出神,一不小心踩到一根枯枝,枯枝发出清脆的响音,在夜色中格外明显。
一声厉喝传来:“什么人!”
蔺绮记下云舒院的位置,撕了一张传送符,转眼消失在浓浓黑暗中。
云舒院里。
“你让我扮女相?你是人吗——”
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椅子被踢倒,发出重重的响音。
“我是卦圣!”林守双手撑桌,俯身向前,他看着眼前一身霜白的青年,气得发抖,“你知道卦圣意味着什么吗。”
青年弯腰,重重咳嗽两声,身上的生机愈发淡。
他掩去指缝间的血迹,嗓音清温,垂眸,平静道:“意味着你打不过我。”
林守:“……”
娘的他真得打不过这个该死的病秧子。
昏黄的烛光流在他苍白的侧脸上,青年依旧是病骨支离的模样,那双温柔得足以囊括天地的漂亮眸子里,浮着薄蓝的雾。
“林守,你吵得我头疼。”他咳嗽了很久,喉间血腥味很重,嗓音带着点淡淡的沙。
“你该去给袖袖送饭了。”
林守气死,他剜了容涯一眼,黑袍一掀,瞬间化雾离去。
“袖袖是谁。”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
青年垂下目光,视野内,出现一个一指长的小人,小人穿着绿裙,手里拿着一把小折扇,在桌子上坐下。
青年眉眼轻弯,斯斯文文笑了一下:“是我养大的孩子。”
绿裙小人闻言,乌黑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看来您很疼爱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青年轻拢了下袖摆,垂首咳嗽了一会儿,那双清澈瑰丽的薄蓝眸子里,难得浮出些迷惘,他声音很轻:“我不可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而且,倘若真遇上了麻烦,她也能自己解决。”容涯说。
绿裙小人托着下巴,沉思默想,似乎想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个由青年养大的孩子,半晌,她忽而想起了什么,说:“哦,我来是想告诉您,我今日出门散步时,看见了您的分神。”
容涯掀眼看她。
“那个分神还很年少,”绿裙小人回忆道,“是我第一次见到您时,您的样子。”
“是您年少时留下的吗。”绿裙小人摇了摇扇子。
病弱青年随手捡了几颗石子摆在桌子上,听过绿裙小人的话后,他的情绪没什么变化。
青年的声音遥远而模糊:“太久了,我已经忘记了。”
“我年少时脾气不算好,放他出去行走,也未见得是一件好事,”他微垂着眼,将石子摆了摆,漫不经心道,“你下次再见,就将他打散吧。”
第62章
青年抬了抬手, 窗格大开,月光透过窗子漫进来,如水一般, 流在霜白的袖摆上, 天上星辰变换, 看似散乱的石子对上星辰的轨迹。
阵法成型,桌面上,微弱星光洒下,光晕流转中, 石子正中位,缓缓浮出一层虚像幻影。
幽深夜色中,少年提着一盏灯, 跟在披黑衣的少女身后。
少年轻啧了一声:“你是不是太活泼了。”
大半夜的不睡觉, 收到一条云镜传信后, 立刻风风火火地跑出来, 态度积极得像是私会情郎。
深夜里的春水城万籁俱寂, 月光静静泻在道上一棵缀满柚子的树上, 树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视野内,出现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
看见蔺绮的瞬间,他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 那人脚下的动作略显局促,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从树后走出来。
“大小姐——”他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向蔺绮打招呼。
少年挑眉, 垂眸看蔺绮, 轻轻扯了扯她的袖摆, 含笑道:“大小姐, 有人叫你。”
漂亮小猫轻眨了下眼睛:“你是……”
应鹊河立刻拱手,朝着蔺绮拘谨一拜,他嗓音颤抖,明显很紧张:“临、临云宗外门弟子应鹊河,拜谢大小姐救命之恩。”
蔺绮这才记起上午救下的那个人,那时的他浑身是血满脸脏污,未料得洗干净了也有些清雅好看,蔺绮看他夜里仍出现在外面,不禁好奇,问:“你不睡觉吗。”
现下,夜已经很深了,应鹊河应当只有练气境,还离不开睡眠。
蔺绮又注意到,应鹊河身上遍布许多惨烈的伤口。
虽然已经止血,但看着一块块擦破皮的血肉,漂亮小猫觉得疼死了,是想立刻撕符召唤姐姐要哄哄抱抱的那种疼。
在救命恩人面前,应鹊河乖巧地像个面对师尊的弟子。
他一五一十道:“我被一只三阶魔物追杀了一下午,刚刚才得以逃脱,所以现在才回来。”
真可怜。
蔺绮想了想,又说:“我记得,魔物潮已经退去了,城外竟还有漏网之鱼。”
难道杀死领头的并不能让所有魔物离开。
应鹊河点了点头,把自己知道的倒豆子一样说出来:“大部分都离开了,余下的都是些三阶以下的低级魔物,不过许多都藏起来了,要自己去找。”
“低级魔物没那么危险,适合历练,我就在城外多待了一会儿。”
蔺绮情不自禁看着他破破烂烂的衣裳,和血糊的伤口。
应鹊河有些不好意思,他顶着蔺绮的清润目光,挠了挠头发:“看着……看着是有些狼狈,好在没有性命之虞,能历练历练自己,亦很值得。”
蔺绮颔首表示赞同。
少年又扯了扯蔺绮的袖摆,漂亮小猫往后踉跄了一下,扶着少年的胳膊才不至于跌倒。
她看着林清听,轻歪了下头,对上少年清冷如天上明月般的瑰丽目光。
蔺绮软软问:“师兄,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呀。”
尊贵的化神境少年微微哂笑一声,反问:“有吗。”
应鹊河见气氛诡异,木讷开口:“这位师兄……”
少年冷冷睨了他一眼,眸中充满高高在上和养尊处优,他的语调慵懒而矜贵:“你叫我师兄?你们这一代掌门都没资格叫我师兄,你师祖见了我都只能跪着。”
应鹊河呆呆沉默,他不知道眼前的少年是哪位隐居的大能,也不敢开口说话,战战兢兢改了称呼,小心翼翼道:“前、前辈。”
蔺绮的眼睛乌黑明亮,眸中映出少年清艳杜绝的容颜。
现在的姐姐凶凶的,有点张扬又有点放肆,像锦衣玉食堆里养出来的、不通人情只顾自己开心的小少爷。
不知道为什么,蔺绮忽然有点想笑。
于是漂亮小猫就笑了,她的声音又乖又软:“前辈。”
小少爷听见她的称呼,微微瞪大了眼睛,顿觉荒唐可笑,攥着鲜红袖摆的手不自觉握紧。
他撇过头刻意不看蔺绮,于此时端起上位者的架子来,他冷哼一声:“放肆——”
显见得不是很开心。
蔺绮移了移目光,悄悄觑了少年一眼,又觉得现下的他像极了一只极力掩饰狼狈的、垂头丧气的小狗。
温软小手蹭了蹭少年冰凉的手。
蔺绮乖乖的,小小声道:“师兄,不要不开心呐。”
“师兄不开心,我也不开心。”她补了一句。
少年依旧冷哼,训斥道:“巧言令色。”
漂亮小猫为了哄姐姐,想都没想就附和:“嗯嗯。”
应鹊河站在一边,悟了。
此刻,他明明白白领悟到,眼前这个少年的火气就是冲着他来的。他的过错,反倒让大小姐无端受了训斥,应鹊河心中愧疚不已。
应鹊河朝蔺绮和少年拱了拱手,再开口时,如履薄冰。
他道:“大小姐,前辈,虽不知二位出行所为何事,但您二位有任何事尽可吩咐弟子,弟子虽然能力不强,但还是能做些杂事的。”
少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反正除了蔺绮,也没什么人是值得关心的。
蔺绮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松云庭。
松云庭大门紧闭,掠过露天的九层木阶,依稀可见正中天桥上,提灯巡防的守卫。
蔺绮轻拈了下指尖,递给应鹊河一瓶金疮药和几张符纸:“确实有些事,想麻烦应师兄。”
应鹊河自然无有不应。
他在弟子服上蹭去手上的血污和浮灰,才舍得接过蔺绮递来的东西,应鹊河的嗓音略显局促:“大小姐您客气了。”
**
月上中天,乳白的光晕透过镂空窗格,流在幽深寂静的松云庭中,月影婆娑。
巡防的守卫提着灯笼,在松云庭里穿行。
近日,巡防松云庭的人增加了整整一倍,增加的都是从城主府借调过来的,是城主麾下养的修士。
一个巡守撇了撇嘴,轻蔑道:“巡防这等小事,松云庭自己的人就够了,何须把咱们也调来,割鸡焉用牛刀,城主真是糊涂了。”
“得了,最近城里来了那么多修士,松云庭养的护卫可防不住他们,咱们这儿还没仙门执法,要是松云庭里的宝贝被偷了,哭都没地儿哭。”
“那是修士不是土匪,看不起谁呢,”懒洋洋的声音混着哈欠声,“连累咱们夜里干活儿。”
“哦对了,我听说啊,城主和管事大人近日在这儿筹划了一件大事,事关春水城生死,绝不能出差错。”
“啧,神神叨叨……”
一列巡守从木制天桥上穿过。
埋怨的巡守揉了揉困倦的眼睛,视野内,忽而擦过一道亮光,他撑起眼皮子,循着记忆中的光亮,望向旷远无垠的夜空。
夜晚静谧无声,天上明月高悬,稀疏星子静静缀在夜色中,深夜的天瑰丽得像一条奢侈绸缎。
他摇了摇头,拍拍右侧脑壳,轻轻嘟囔:“真是发昏了……”
话音未落,剧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直冲耳膜,眼前火光乍起。
木制天桥正前方,一张金黄符纸紧贴在镂空窗格上。火舌吞没半张符纸,符纸也在瞬间,释放出其中积压着的巨大冲击力,半边横桥被炸掉了栏杆。一根横木崩裂成碎片,坠着星火,以极快的速度溅开。
“砰——”
混着木屑和滚滚浓烟。
那个巡守极惊恐地缩了缩瞳孔,木屑扎进他的侧脸,鲜血滑下。
血腥味没入空气中,他捂嘴挡住呛人的浓烟,在悬空木桥上贴地侧翻一圈,迅速反应过来,尖声大喊:“敌袭——”
片刻,周围响起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松云庭的其他巡守迅速赶来。
“抓人。”
“该死,什么人那么大胆。”
“……”
唾骂声没入火光,五颜六色的灵气没入那道符,他们试图通过符纸寻找闯入者的痕迹。浓重夜色中,不远处的瓦檐上含混闪过一道黑。
“追!”
**
此时,松云庭内部。
蔺绮毫不吝啬自己的灵气,几乎在瞬间放倒了一个可怜的巡守。
大多数巡守都出去追应鹊河了,松云庭里空荡荡的。
蔺绮凭着记忆,很快就找到了屏风后的传送法阵。她拿下提灯,和少年一起踏上黑暗旋梯。
少年眸中浮着漂亮的薄蓝,他若无其事四下望了望,说得好听点,他像个闲来无事逛自家后花园的王孙公子,说难听点,他就是个心不在焉的混子。
他的注意力全在蔺绮身上。
“太冲动了,”清冷的声音落在黑暗中,少年神色懒散,一点出手的想法都没有,他点评道,“蔺绮,委实大胆,不乖,讨骂……”
蔺绮不理他。
此时的蚀金窟一片黑,只一盏烛灯散发着微弱光晕,林清听提着灯。
蔺绮怕身边这位尊贵的化神境少年走丢了,还很懂事地拉着他的手。
在黑暗中,她用剑鞘敲晕了一个巡守。
不久之前,她收到容仪章给她发的传信。
容仪章告诉她,在她走后不久,城主和管事从蚀金窟里走了出来,赌红了眼的赌棍们毕恭毕敬把他们送走,纪律严明到恍若一支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