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又问方氏:“你去王府时,你那小姑怎么说?”
方氏动了动脑筋,对周太夫人半真半假的说:“今日在王府时,媳妇开玩笑般的提了一嘴,小姑也说我家的娴儿好呢,只是不知她是否懂了媳妇的意思。”
这样一讲,周太夫人的心思便活跃起来了。
自古以来,亲上加亲可不是最稳妥的办法?
她突然有些解气的想,这个世道的女子再厉害,离了娘家也什么都不是,蕙云这是在服软了。早这样多好,白白耽搁了这些时日。
当年她也是迫不得已,世间女子以子嗣为立身之本,难道她要为了一个终归是要出嫁的女儿,致自己的儿子安危于不顾吗?
想起周蕙云这些年的冷淡,周太夫人越想越有些不爽快。果然是养在别府灾星,没有人好好的教导规矩,这才不知感念父母的为难。如若不然,周府在南王府的鼎力相助下,早就成了金陵城首当其冲的大家族。
见婆母脸色变来变去,方氏生怕又坏事,劝道:“母亲,为了娴儿着想,也为了咱们周家着想,您就亲自去南王府问一问小姑,成不成?”
方氏私以为,南王府之所以将周娴拒之门外,皆是周太夫人与周蕙云之间的龋齿所致。她此次说动婆母出马,是想着能让周蕙云看几分生母的薄面,半是胁恩半是讨好,为周娴扫清阻碍。
周太夫人却并不如此做想。她打的主意,是为了亲自走一趟,想着给周蕙云一个台阶下罢了。
“也好,我过几天便去看看。”
*
方氏走后,一位面色明艳的妙龄少女,端着碗汤药进入了室内。
周太夫人见了她,兴致勃勃的问:“云萱,你二舅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此女便是周家四女留下的遗孤,温云萱。
温云萱点了点头,将药碗放下暂且放凉,轻声道:“云萱听见了大半。”
她的五官呈盛放之态,摄人魂魄的明艳,身量纤细修长,凹凸有致,只消看一眼便被认定是少有的美人。
与容貌的艳丽不同,她的面色是与之不符的沉静,像是天生便没有多少情绪,神情堪称寡淡。
周太夫人知道温云萱一向闷得像个葫芦,若是往常也不打算和她多说。只是今日心情大好,便破例问她:“你怎么看?”
温云萱摇了摇头,只道:“外祖母,云萱一时也说不上来。”
心中一清二楚,却不能浮于面上,长辈的恩怨她不便参与其中。
她寡言少语,周太夫人无趣的砸了砸嘴,自言自语:“方氏向来心眼不少,我也并非不知。只是今日她说得的确是有道理,金陵城中若论资格,还有谁比得上娴儿。”
说话间她又想起对周蕙云的不满,抱怨道:“你那姨母也真是个心狠的,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多多照看娘家,白白让好处被别人得了去,真是白——”
余后的两个字被她察觉到不妥,咽了下去。
“周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些年每况愈下,你那二舅也没能得个好差事,娴儿与你那姨母可不同,若能当上王妃,必定会好好帮扶娘家人。”
越想越是这个道理,周太夫人也不由得雄心勃勃。
“这事就这样安排是最好的,我得去一趟王府好好问问蕙云才是。”
心中自得,她看向温云萱的时候,也难得带了几分怜爱,道:“云萱,你也大了,是该考虑亲事了。外祖母也不知道还能照看你多久,我只盼着在有生之年,为你寻一个值得托付的儿郎。”
温云萱听了太夫人自说自话,心中无波无澜。
*
正月初九,周太夫人往南王府递了信。
三日后,周府收到了周蕙云的回信,信中道:正月里王府事忙,担心冲撞了周太夫人,便将见面的日子定在了二月初三。
一封信字里行间公事公办,只有提到温云萱时,才有所嘱托关切。周太夫人见了,又是好一顿气。
到了二月初三这一天,方氏早早的领着周娴等在周府大门口,满面红光的忙前忙后。听到动静一抬头,却见周太夫人虽来了,身边却跟了一个温云萱。
这小妮子,不施粉黛也如此诱人,也不知道想勾引谁?
方氏总觉得不放心,一时又无计可施。
等到了周太夫人近前,方氏好一番奉承。周太夫人受用,大大方方的带上了早有准备的周娴,一同随行。
及至南王府,因一行人皆是女眷,便一路进了后院。
周蕙云将招待的地方,设在了王府平日路用来见客的一座清幽小院——听竹院。
仆妇领路在前,周太夫人边走边看,她难得进一次南王府,未免没有眼不见为净的意思。今日不得不来,这一路上看着王府的亭台楼阁,她心中越发积郁。
*
听竹院中,积雪覆盖竹林,压弯了细长叶片的腰身。
台阶上被雪被遮得严严实实,已寻不出小径所在之处,想来一时半会儿怕是无人进得去竹林中。
室内茶已过半,气氛一如既往的沉闷。
周太夫人虎着张脸,惜字如金。周蕙云也无话讲,径自品茶,时不时对嬷嬷吩咐一二。
周娴见无人说话,开始坐不住了。
她故作满脸天真,道:“姑母,娴儿上回来时,只觉月雁湖景色实在美妙,今日想再去观赏片刻。
周蕙云这才转头看周娴,眼中带着些许的审视和意味深长,半晌后才应下:“去吧,雪天路滑,走路时注意些脚下。”
她的眼神周娴看不明白,只耳中听出了关切。
周娴欣喜,头也不回的离去。
周太夫人眼见姑侄相亲,也觉颇有胜算。
她带着几分生硬,顺势开口道:“蕙云,王爷今年便要及弱冠,也是时候娶妻生子,你可为他相看过王妃的人选了?”
如此急不可耐,周蕙云心中虽没有多意外,也不免觉得周太夫人怕是越老越糊涂了。她不答,抬头反问:“母亲,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还关心不得了?怎么说也是我的外孙。”周蕙云的云淡风轻,周太夫人很不满意。
她面色满是不虞,隐隐有发怒的迹象,周蕙云有所察觉。
她抽空看了一眼下首坐着的温云萱。始终沉静如初,不急不躁。也不知怎么,周蕙云突然就想起了墨徽院中的云舟。
差不多大的年纪,都不是讨人厌的性子,也不知能不能相处得来?
“云萱,你随嬷嬷去墨徽院中找一位云舟姑娘,与她打个招呼吧。”
第27章 冷水
“云萱, 这里无趣,你随嬷嬷去墨徽院中找一位云舟姑娘,与她一同坐坐。”
周蕙云不急着回复周太夫人, 转头先安排了温云萱的去处, 周太夫人的面色更不好看。
温云萱听了, 也不做追问,点头应了下来:“是, 云萱这就去。”
她常听周娴当面炫耀, 说自己去南王府墨徽院找了王爷表哥,便知墨徽院是王爷的住处。看外祖母的反应, 大约还不知道墨徽院是什么地方。否则, 明知里头住了一位云舟姑娘, 外祖母又怎能坐得住?
等温云萱随嬷嬷走远,周太夫人也忍不下去了。
“蕙云,王爷怎么说也是我的外孙, 我关心他的亲事也是常理。”
“自然。” 周蕙云淡笑, 不置可否。
周太夫人面色稍霁,进而问:“可挑好人选了?”
周蕙云摇了摇头, 问:“母亲这是有合适的人选了?”
她问得这样自然,就像一对真正心无芥蒂的亲密母女一般。周太夫人虽觉得周蕙云今日太好说话, 又觉得早就该这样。女子便是嫁得再好, 也少不了娘家给她体面。
心觉周蕙云已经服软,周太夫人讲话也似有了底气, 道:“前些时日, 方氏与我说起, 娴儿年纪正合适。”
周蕙云几不可见的叹了一口气,心中竟不觉有一丝意外。她的平静反而让周太夫人更觉理所当然。
“你也是周家人, 该多为家中考虑。如今老王爷已退位,若是下一任王妃也是周家的姑娘,对周家是最好的。”
她的家?周家?周蕙云想一想便觉得好笑,心里又免不了有那么一丝苦涩。
见周太夫人说得这般煞有介事,周蕙云问:“好在哪里?”
嗔怪的睨了她一眼,周太夫人细数道:“女子出嫁在外,尊荣地位是皆靠娘家支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竟不明白?”
见周蕙云面色平平,并未反对,周太王妃便又接着道:“如今老王爷退位,你说得好听是荣养,可等外姓的儿媳嫁进来,你便要交出内宅大权。到那时,你不能提拔周家,周家日渐衰弱也难为你撑腰。你在王府中上有婆母押着,下有不是一条心的儿媳顶着,该如何自处?”
周蕙云抬眼看周太夫人,眼中满是精明,哪有担忧?她索性问:“那母亲觉得我该如何?”
“当然是让娴儿做你的儿媳,这样王府中三位女主人,两位都是周家人,娴儿也必定是向着你的。到那时,王府中还不是由你说了算,周家在金陵城也必将成为第一的大家族。”说话时,周太夫人面带憧憬,满是喜色。
“噗~”
笑声突兀,周太夫人不明所以的抬头去看。
只见周蕙云勾了唇,眼中却没有喜色。
“蕙云,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太夫人拿不准她的变化。
周蕙云这回不再装傻充愣,直言:“母亲,您口口声声为了周家,可您心知杜明,周家是我的家吗?”
周太夫人心惊,嗫嚅着唇却无话可说。
周蕙云满面肃然,沉声道:“我身后的南王府才是我的家,您想踩着我和南王府上位,当初便该做我的好母亲才是。”
字字珠玑,周太夫人几乎坐不稳。
她想争辩,重提家族的大义和自己的苦衷,周蕙云抬了抬手制止,转而道:“母亲,您无需旧话重提。今日我不妨告诉您,南王府王妃之位已有人选。”
周太夫人随即惊愕道:“什么?你怎么不告诉我?”
周蕙云有些好笑,道:“为什么要告诉您?”
周太夫人一哽,还是辩道:“蕙云,你怎么说话的?我做这么多,也是为了你为了周家,你真是太不知好歹。”
她越发扼制不住想破口大骂,却又顾忌着周蕙云身后的王府仆妇。
“母亲,您说这样的话,可会心虚?”
周太夫人见此路行不通,又想了办法:“你怪我,我也认了。可周家还有你父亲,你总该顾念一二吧?再说了,娴儿有何不妥?你还能找到比娴儿更好的女子?”
“母亲,您在金陵城被称一声周太夫人,便忘了这世上除了金陵城,还有燕京城,还有朝廷!”
周蕙云见周太夫人自高自大模样,进而想到周家人在金陵城中一副土皇帝做派,一时不免有几分动怒。
周太夫人面色刹时一僵,旋即收了口。朝廷,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竟忘形至此,险些祸从口出。
她的气焰不再嚣张,却还是不肯死心,问:“娴儿到底是哪里不好,你怎知王爷不会欢喜?”
周太夫人看遍金陵城的少女,对周娴的姿色,颇有信心。
周蕙云一听,更是好笑。
“正月初八,周娴假做迷路闯进衍儿的书房,佯装崴了脚来赖着不走,扰了衍儿的公务,衍儿对其难掩厌恶,母亲觉得他这是欢喜还是不欢喜?”
预料之外,周太夫人脸色有几分臊红,讪讪道:“这,想必只是一时的误会罢了。”
该讲的都讲了,周蕙云无心再做纠缠,直言:“母亲不必再费心机,我从未考虑过周娴。”
“你的心肠太狠。”
虽不敢当着王府仆妇的面撒泼,但周太夫人仍旧忍不住咬牙切齿,又露出了她的真面目。
顶着灾星的名头活了十几年,辱骂于周蕙云而言,有如隔靴搔痒。
她早有打算,要在今日将话讲清楚,此后余生也懒得再费口舌。
“自我嫁进王府,二哥便打着南王府的名号惹事,王府为他收拾了多少烂摊子?现今,又添了一个周沛。老王爷不愿伤了我的面子,这才多番容忍。”
说道这个,周太夫人心中清楚,无言可驳。
“周家二房的人不守规矩,这是其一。其二,我也算是看着周娴长大,她在金陵城中的确是有才名,不过方氏为此花了多少银子,我心知肚明。若是姑母看侄女,勉强赞一声娇俏。可若是选王妃,我却觉得周娴德不配位,满目贪婪与其母如出一辙。”
像是说得累了,她呷了一口茶水,方似笑非笑道:“母亲溺爱周家二房,将算盘打到了我的儿子身上,也不看看二房受不受得起。”
周太夫人见周蕙云将二房和周娴贬得一文不值,下意识的偏帮道:“你二哥哪有你说得如此不堪,至少他比你孝顺。”
时至今日,这样不分是非的指责在周蕙云的心中已经生不起一丝波澜。她淡淡的回到:“二哥当然孝顺您,您有舍才有得,合该的。”
用亲女的十数年孤苦,换儿子不受“灾星”波及,这样的母亲怎敢妄想女儿的尊重?
母女之间的隔阂,从一开始便注定,此生难解。
*
正是晌午时分,墨徽院中如往日静谧,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