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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镶山画水的屏风之后,柏衍正身姿闲适的坐于桌前,颇为专注的品着杯中的茶水。
茶杯中浮出雾气袅袅,一阵馥郁茶香随着水汽飘散在空气中。
萧蔻判断,杯中应该是今年新上的雨前龙井。
一人为长公主,一人为藩王,皆是正一品。
平级平辈之间,无须见礼,本是添些便利,但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反倒是突然少了一级开口的台阶,让萧蔻有些犹豫。
柏衍将视线从茶杯移开,侧头看了一眼萧蔻身上的内侍装扮,似乎并无惊讶的反应。
一丝也不曾避讳的,将视线逡巡过女子的周身,他才又抬眼看她的脸,就这样漫不经心的看着,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说话。
他在试探她。
袖中的十指捏紧又放开,认了自己有求于人的处境。
萧蔻在他淡淡的注视中,主动的先开了口:“深夜来访,多有打扰,还请王爷见谅。”
她话音刚落,柏衍的唇角总算是浮上一笑,颇有些随性的抬掌做请,道:“长公主请坐。”
仿佛是早就认识的旧友一般自然。
对面的南王没有装模作样的摆客套的姿态,也没有说那些虚伪的场面话,这让萧蔻瞬间自在了很多。
如若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招架,又怎么进入自己想要的正题。
顺着他手势指引的地方,她端然的坐了下来,这样就与柏衍一同围坐在了桌前,他们中间大约隔了有一臂的距离。
柏衍抬手取来另一只茶杯,斟了一杯茶水推到她的面前。
动作不急不缓,手艺娴熟没有一丝局促,好像是在家中一般的自然悠闲。
双方似乎都不是多话的人,略显沉默。
也可能是杯中茶水滋味甘甜,让人无暇估计其他,两人皆是专注于手中茶杯。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萧蔻捏着茶杯的手紧了又紧,眼眸抬起又垂下,始终没能突破心中的犹疑。
桌案上,柏衍的手指轻敲台面,在她的进退两难里出声问:“已是夜深人静之时,长公主因何事来找本王?”
他就这样直截了当的切入了正题。
萧蔻红唇微动,口中预备好的话,实在是让她有些难以启齿。
但她感觉,柏衍似乎是么有耐心再继续陪她坐下去了。
她总不能告诉他说,今日来访,皆是因为南王您下午看本公主的那一眼,意味深长。本公主正好有求于你,这才斟酌着将自己送上门来。
指骨被捏得死紧,萧蔻垂头犹豫着,有些羞愧,不敢抬头对视。
在这个过程中,柏衍并未出声催促,但桌案上敲动的手指频率,代表了他逐渐售罄的耐心。
萧蔻将视线定在他指尖的动作中,脑海中走马观花的过着自己并算不长的上一辈子。
带着鲜血的回忆中,那些不断失去的痛恨和无可奈何,终于淹没了她心中的羞耻感。
只剩下决然。
“我想和王爷做一个交易。”
她缓缓启唇,抬眼看他的眼睛。
虽然心中有诸多的不确定,但她强忍着不肯挪开眼。
柏衍见她一脸的视死如归,眸色十分的倔强。
他唇角浮上些笑意更浓,转瞬之间便猜到了她的意图。
夜深人静上门,孤男寡女独处,看来这位长公主这是被逼得急了。
虽心知肚明,然等他开口时,却故意反问到:“长公主想拿什么东西和本王做交易?普通俗物本王可看不上。”
对方话中的戏谑之意,并未让萧蔻觉得怒不可遏,也没有大发公主的脾气,只有睫毛不安的闪动着。
在这一瞬间,她已经不是什么尊贵无比的长公主,那些虚荣的名头根本帮不了她分毫。
从父皇沉迷美色,听信谗言,将她们母子三人视为眼中钉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尊贵就已经一文不值。
这就是靠别人的喜好过活,才会面对的窘境。
萧蔻不得不承认,自己有太多的软肋。
皇兄,外祖家,甚至两个宫女,每一个人都让她没办法视死如归的维护所谓的尊严。
忽明忽暗的光线闪烁下,萧蔻红唇轻启,几不可闻的出声:“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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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会很难,但当她真的说出了“我自己”这三个字之后,却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仿佛是那一层遮羞的屏障被自己彻底的扯了下来,往后那些自恃的尊贵,便再也不会成为她的绊脚石了。
事实便是如此,她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会,唯一剩下的,便是这具常听人夸赞的躯壳而已。
尽管头脑中还算是清醒的分析着利弊,可萧蔻眼中的泪却又脱离了理智,无法自抑的沿着脸颊滑落下来,一滴接着一滴的,沿着她的下巴,而后深深的印在衣料之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
她不是在哭自己的委屈。
这些眼泪,是萧蔻在与过去的自己做一个告别罢了。
一臂之外的女子,垂头默默地掉着眼泪。
柏衍唇角却笑意深厚,实则显得有些恶趣味。
她的素发半披在身后,脸侧有几缕鬓发不经意的贴着,眼眶红红,手心紧紧的攥着,指骨显而易见的凸起。
因着此刻在烛火的照耀之下,她的眼睫颤动时会产生一些暗影,越看越赏心悦目。
等到欣赏完毕,他有些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我答应。”
如此轻易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着实处于萧蔻的意料之外。
带着些许的不确信,她抬起了头试图去辨明真伪。
在他的眼中,萧蔻没有看到戏谑嘲弄。
柏衍只是定定的注视着她,眼中幽深神色难辨。
她渐渐确定,其中没有轻视。
萧蔻还是有些不太相信,她就这样轻易的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于是忍不住出声再次确认:“你知道我要请你做什么吗?”
“无论什么,我答应。”
柏衍语气中的笃定,让萧蔻明白,他是认真的。
和她做交易,让她达成目的。
本来以为会是一番你来我往、寸步不让的拉锯,可他就这样轻易的答应了下来,倒是让萧蔻有些无所适从。
他答应了,那接下来自己该做什么?
是不是该适时的献上自己?
萧蔻心中带着茫然。
她唯一接触过的男女之间的事情,便是宫中各式各样的皇帝与袁贵妃之间的淫·秽传闻,让她早早对男女之事甚至是婚姻之事都厌恶不已。
没想到此刻,自己却要拿这幅躯壳来诱人,达成自己的目的。
倒是不知母后泉下有知,会不会怪她。
放开了紧握的双拳,萧蔻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第3章 回答
烛火下的美人一言不发的,开始解着颈间的盘扣。
房中的旖旎遮掩不住。
太监的衣袍比她的公主服饰要简单很多,柔荑翻转下,外袍很快便垂落在地,露出了白色的中衣,女子姣好的曲线隐约显露了出来。
柏衍有些意外她突然地洒脱,却又忍不住想试试这位公主的决心在哪里,遂淡淡的看着,并未开口阻止。
白色的中衣拉开,素白丝绸锦缎制成的小衣,紧紧的贴在她的前胸,柔软的系带缠在雪白的颈段上,一时间也不知道是眼前的女子更白,还是小衣更白。
柏衍呼吸一滞,纤细手臂内侧,白色布料未能遮住凸起的白色肌肤,晃了他的眼睛。
长出了一口气,萧蔻终于将手伸到了自己的身后,忍住战栗,狠了狠心就要解下最后的一点布料,柏衍的手蓦的抓住了她的手腕。
肌肤相贴的一瞬间,萧蔻瞬间缩了缩身子。
好在她竭力忍住了自己后退的脚步,僵僵的立在原地不动。
看她微微瑟缩的的样子,柏衍心中有些好笑,面上疏淡不显。
原来是只纸老虎。
抬头拉下了她的手腕,帮她将中衣捡起披在身上,轻声道:“穿上吧,我暂时不会对你做什么。”
暂时,虽然只是暂时,在这一刻却让萧蔻如蒙大赦。
也让她忘了去分析更深层次的意思,只顾着手忙脚乱的陇着中衣。
洒脱过后,那种羞耻感又涌了上来。
虽然这已经算是她的第二辈子,但是在男子面前袒胸露背却还是头一回。
柏衍一边欣赏着她忙乱的样子,不忘抽空补充着自己的条件:“事成之后,我要你,隐姓埋名随我回金陵。”
将将陇好自己的中衣,还未来得及躬身将地上的太监外袍捡起,他的话又让她顿在了原地,许久都没有回神。
一时间她没有太懂他的意思,还需要时间去细细的斟酌。
柏衍不介意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迟钝,又为了她将话中的意思翻译得更为清楚:“事成之日,你随我回金陵。不再是长公主,而是我的侍女,为我差遣。”
萧蔻这次是听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隐姓埋名吗?
好像也没什么不行。
相比于看着珍视的人一个个的死去却无能为力,只是做侍女而已,又有何难。
哪怕只是远远的看着也无妨。
她带着些小心翼翼,柔声问:“那此后,我是否还能和皇兄相认?”
萧蔻此刻的语气,活像是简直是捡了大便宜,讨好的意味太过明显,似乎是生怕柏衍一个不高兴就要反悔。
柏衍不置可否的点头,淡声道:“你要如何告诉太子,由你自己解决。我离开金陵之时,身后须多一个”云舟”。”
这可真是比自己预想的好太多了,萧蔻忙不迭的点点头。
云舟,看来这便是自己以后的名字了。
女子发起楞来,浑然忘了自己衣衫不整的事实。
克制的挑了挑眉,柏衍躬身将地上的绿色外袍拾起,展开披在她的肩膀上,动作之间靠得极近。
萧蔻忍着自己所有抗拒不适的念头,杵着未动。
鼻息之间是萦绕在她周围的淡淡馨香,柏衍定了定神,轻启薄唇:“夜色已深,公主先回宫吧,我会给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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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
回到宫中歇下,躺在床榻上的萧蔻没有半分睡意。
这一天时间从死到生,从上辈子到这一辈子,从“萧蔻”到“云舟”,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她去消化。
她已经彻底的失去了母后。这一世还安在的皇兄、外祖、两个侍女,她能如愿的让他们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吗?其实萧蔻也不能确定,但她除了破釜沉舟别无他法。
而此时此刻,在东宫侧殿的柏衍,也同样未眠。
回想了几个时辰之前,在灵堂之中的经过,他明白了萧蔻今日突如其来的举动。
在灵堂中,他细细打量萧蔻的那一眼,只是因为察觉到了她周身没能隐藏得住,进而散发于外的对于四周浓浓的戒备。
与他的认知不同。
柏衍与太子萧屹也算是认识多年,对皇后母子三人的感情也有所耳闻,若是今天她哭死过去,自己不会多看她半眼。
但她虽然哀戚,眼中却没忘关注着灵堂各处,颇有些机警。
当时只是稍稍意外,他本没兴趣深究的。
直到她今晚找上门来的举动,才算作是彻彻底底的给了他一个惊喜。
或者说,惊吓。
烛火燃到了下半截,许是灯罩里积蜡多了,灯火变得更亮了些。灯光投射在他的面容上,照亮了柏衍眼中幽暗不明的眸色。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他这次来燕京,起因的确是当朝皇后逝世,藩王当守祭拜之礼。但这也不妨碍,他还带着其他的目的。
说起来,他正在挑一个合适的人选。
萧蔻不请自来主动献身的做法,让柏衍觉得诧异之余,也算是顺手解决了自己的难题。
只是,等他细细回味方才的场景,柏衍越想越觉得心中不大痛快。
莫非他看起来像是什么好色之徒不成?竟引得长公主自荐枕席。
越发想得深了些,旖旎的画面也跟着卷土重来。
他小弧度的摇了摇头,将雪白的肌肤,凹凸有致的曲线从脑中赶走,继续想接下来的安排。
萧蔻所求之事,要论起来其实并不难办,只是当众掀开皇室的遮羞布,却是鲜少有人能做得到的。
皇帝再昏聩,也仍旧是皇帝。而忤逆天子,是抄家灭祖的大罪,祸及九族,试问谁会愿意?
但由萧蔻亲自来做这件事,却是最不错的人选。
对萧蔻而言,九族即是皇族,自然是最特殊的。
至于皇帝那里,萧蔻忤逆亲父,所得也不过是一顿责罚罢了,又有太子作保,致命的可能性极小。
若是能成,既能让皇帝失了权,也无须为此付出血流成河的代价,何乐而不为?
等到事成之后,再将萧蔻带去南方,其一算作是替她避祸,至于其他的缘由,也是因他自有打算。
一切顺利的话,朝中仅有的两位正统皇嗣,其一便为他所用。若是能用得恰到好处,何须忧虑南方的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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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后,先皇后下葬于皇陵。
长公主哀痛,几度晕厥于灵堂,皇帝及其宠妃庶子,始终不见踪影。
消息在皇室宗族的走动中带出了皇宫,传入了寻常百姓耳中,街头巷尾起了些看法。
而同时,北地的蝗灾仍旧严峻,太子萧屹只能留守主持大局,直到母后下葬仍未能赶回,这和上一世一样。
黄昏时分的长乐宫中,萧蔻一身素白衣衫,静静立于窗边,一言不发似是木偶一般。
再次送走母亲,两辈子接连经历的悲痛,让她几乎是要哭瞎了双眼。也正因此,致使眼眶发了些炎症,红肿了三日才终于消退了下去。
这几日以来,她的眼睛受了些损害,视线所及常常模糊不清,天色还未黑,室内就已经点了烛火。
宫殿内,只有萧蔻一人独处,寂静得了无生气。
直到侍女若竹脚步匆匆的从殿外进来,训练有素的脚步声终于打破了这份沉寂。
一路走到萧蔻近前,恭敬的献上一张字条,而后又无声的退下。
主仆之间的你来我往,像是演了一出哑剧,举止默契,画面和谐。
萧蔻第一时间便想展开手中的字条,
凝神细看,面上的神情蓦的变化多端,但想了想还是不大放心,又独自回到了内室,才凝神细看起来。
“三日之后,朝堂之中。太子赶回之前,大长公主进言,公主配合即可,事成必判忤逆。”
来来回回,一字一句的将字条上的每一个字看清楚,直到保证再没有未解的地方,她就着室内的烛火,将字条放进灯罩里烧成了灰烬才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