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不是极有眼色的人,但并非不会察言观色,这才是头一天就已经错漏频发,想来柏衍定是不喜的。
此时此刻,她只恨不得在这船上做一个隐形人才好,万万不能再添任何的麻烦。
两人对话之后,厢房终于安静了下来。
萧蔻从窗外望出去,岸边的景象渐渐模糊,船已经平稳的离开了渡口上路。
燕京城,离她越来越远了。
*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腰腹间传来的不适让萧蔻没有胃口,她双眼无神的望着窗外,打算再过一些时候就早早的睡下。
“咚咚咚”有序的节奏声传进室内,房门被人从外面叩响了。
青竹正在桌案边稍作整理,闻声后旋即上前开门查看,她抽空看了一眼,只看到萧蔻的视线仍旧停留在窗外,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一阵细微的说话声之后,青竹再度转身回到萧蔻身边。
“姑娘,晚膳已经备好,王爷下令摆在了他的房间内,请姑娘过去一同用膳。”
青竹虽复述着安书带来的话,但看到萧蔻苍白的面色,又实在是于心不忍。可说到底,王爷的命令又无人敢违抗。
萧蔻浑身虚软无力,背脊半倚在窗边的圈椅上,听完青竹的话,神色未变的点了头。她忍的腰腹间的痛意,吃力地直起了身子。
一时不察,脚步轻晃了些许,才扶住桌案稳住了身形。
青竹越发担忧,正要开口劝,萧蔻似乎对侍女要说的话有所预料,只低声道:“没事,走吧”。便抬起步子往室外去了。
侍女见状,连忙快步上前去搀扶她的手臂,让她能借力走得更稳一些。
出了厢房的门,萧蔻才知道,原来柏衍的房间就紧挨在她的隔壁。
也不知道隔音好不好,看来以后说话还要多多注意才是。
萧蔻察觉到,两间房的室内格局大致相同,只有摆设上有所区别。这个时候她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待遇比想象的好太多了。
外间的圆形桌案上已经摆好了晚膳,菜色丰富不像是在仓促的赶路中所能具备的。
柏衍从侧间的书案起身过来,只稍看了萧蔻一眼便从容的坐下。他对着安书和青竹挥了挥手,两人便领命退了出去。
而后他才淡声道:“坐下用膳。”
室内只剩两人,这话显然是对萧蔻说的。
她依言坐下,两副碗筷只隔了一个身位的距离。
桌上的菜很新鲜,少有刺激的口味,带着一股淡淡的酱油醇香,做菜的厨子大约也是金陵惯有的手艺。
说起来,萧蔻的口味倒是和常见的北方人略有不同。
许是随了外祖一脉,她自小便喜欢清淡的饮食。宫中御厨为了迎合皇帝,大多也是擅长出多油多辣的菜色,三餐不合口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让她觉得苦不堪言。
今日桌上的菜色倒是合她的胃口,可小腹处如针扎一般,就是天上的蟠桃摆在面前,她也是咽不下去的。
为了不做扫兴之人,她只得小口小口的咀嚼,权当作陪。
一座之隔的柏衍是孔武的男子,胃口自然要比萧蔻大很多,她还在神游天外,他的一碗米饭已经见了底。等他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抽空转头看了一眼萧蔻,旋即微微的蹙了眉头。
她虽然一直在动筷子,却只盯着自己的小碗,并不夹菜。这么长的时间过去,米饭几乎没有减少。
女子饭量本就不大,时不时的就要闹一次没胃口,这倒也没什么。可问题是,萧蔻的面上已经寻不到一丝红润血色,在烛火下血管清晰可见,肤色几近透明。
他眉间弧度更深,问:“你生病了?”
虽是问句,但他沉沉的声色中分明是笃定的。
萧蔻没来由的便跟着有些紧张,生怕自己又惹了麻烦,让他生了不悦。半晌后,才斟酌着察言观色道:“第一日都是这样的。”
话落,她的耳根又红了。
当世风俗如此,月事细节哪能宣之于口。若是更避讳些的女子,怕是宁肯以死明志也不愿意开这个口,可萧蔻哪里还能有那许多的讲究。
当着男子的面说这样的话,她又何尝不觉得难堪,但根据这短短一日共处后的教训,她觉得对柏衍此人还是实话实话为好,以免触了他的逆鳞自找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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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强撑,柏衍本想问她为何不让大夫来看,不过转瞬之间他又将话咽了回去。
她应该是觉得自己惹了麻烦,这才不想再多事。
想到这里,柏衍蓦的有些头疼。
的确是麻烦,当初他看重长公主是把好刀,应了她的要求。可没想到,做刀时倒是坚毅好用,可一旦离了皇宫,便柔得像水,让人是抓也抓不住,打也打不得。
终归是忽略了她娇生惯养的事实。
若是往常在宫中长公主不适,那可是要惊动整个太医院的大事,何至于像这样无人照看。是他自己的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柏衍鲜少有这样无力复杂的感受,惹得他在心中直叹气。
“不舒服便回去休息吧,若是还有什么不适,记得让大夫来看。”
听他这样说,萧蔻松了一口气。
“多谢王爷。”轻声谢过后,便要离席回自己的房间。
步伐不稳,摇摇晃晃,柏衍在她身后静默注视着,不动声色。
不过须臾,就证明了并非是他多虑。
萧蔻一路颤颤巍巍的,还未走到门口,便软软朝着地面倒了下去。
柏衍对此早有防范,他几个大步便上前将她接住以免触地。
看她眉眼紧闭,唇无血色,他长出了一口气,今日第二次将她打横抱起。动作间,鼻尖始终有淡淡的馥郁馨香萦绕,这样的味道,柏衍已经有了熟悉感。
可惜此刻他并未有旖旎心思,反而是带着自嘲。也不知当初是怎么想的,他竟敢开口让萧蔻做侍女。现在看来,合该是自己为她做仆从,殷勤的抱上抱下才对。
柏衍几乎可以预见,萧蔻在金陵一日,他便再难轻松得了。
*
走道上,柏衍示意安书去将大夫请过来,脚下不停的将萧蔻抱回她的房间,俯身安置在床榻上。
青竹迅速上前为萧蔻将鞋子脱下,又为她盖上被子,而后再次消失在室内。
柏衍站在萧蔻的床前一时没有走开,索性无事可做,便借着烛火的光,细细打量她的面容。
浓密修长的眼睫在火光的照耀下,明暗交替,让他突然回忆起了东宫侧殿那一晚的情景,只是此刻她的面色苍白几近透明,没了那一日的羞赧美态。
大夫很快便进门来,诊脉之后只道萧蔻乃是连日哀恸劳累,修养不得宜为女子宫房添了寒气,这才会影响月信时腹痛难忍,致其虚弱晕倒。
此后只消好好保养即可。
柏衍在一旁听了,未置一词。
他挥了挥手让大夫退下,再次沉默下来。
“好好保养”,连大夫都看出了她这幅身子的娇贵。他自然是不会亏了她的,难不成还真让她去做侍女的活计?
空气中有一声轻笑,不显愉悦,反带讽刺。
大夫都说了没大碍,床榻上的人也有人照顾,用不着柏衍再操心。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紧闭双眸的萧蔻,眸色复杂意味不明,许久后才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第9章 留信
开往金陵城的大船上,萧蔻沉沉的昏睡着。
同一时间的燕京城,也正是夜色深深。
长乐宫中灯火通明,正殿的殿门大开,如兰和若竹在殿门口跪着,噤若寒蝉。
十步之外,太子萧屹捏着手中的书信,来来回回的看了许多遍。
他们两兄妹都像极了先皇后,五官柔和不见厉色,
此刻萧屹久久的缄默着,就像是一尊雕像一般,平日里总是温润如玉的人,今日周身的气势却是格外的骇人。
不过才短短几日,萧蔻便一再的让萧屹觉得抓狂。继在太极殿惊世骇俗的清君侧之后,这回是留书出走。
她竟然瞒着宫中所有人,自行带着简单的行李出了皇宫,就连亲近的随从也一个未带。
留下的书信中也只肯说,她要去南方见见世面,让他不要担心,自己会时时来信,若是有难必会求助州府。
她倒是轻描淡写,可差点没将萧屹气得呕血。
他怎么可能不担心?自己娇养了十六年妹妹,连燕京城都没出过的长公主,如今竟然隐姓埋名孤身在外,若是有个好歹,岂不是要他的命!
可他看了又看,这字迹,的确是萧蔻写的没错。
蹊跷之下,他暗中查了在他离宫近一月的时间里,萧蔻的行踪。这个时候,东宫中才有仆从来禀报,言长公主曾在南王借宿时,深夜到过东宫。
当时她虽然一身太监服饰,但被眼尖的内侍发现其真容,内侍当时并未声张,此刻却不敢再隐瞒下去。
南王柏衍,太极殿突变,萧屹突然便将这些时日的异常想通了。
从未接触过朝堂之事的萧蔻,如有神助的扳倒袁贵妃,到大胆的忤逆皇帝,根本就不是巧合。
试问,孀居已久的姑母长公主,连皇帝本人都不是想见便能见得到的人物,萧蔻自己怎么请得?她懵懂多年,就算是受母后逝世的刺激,又怎么能在短时间内将袁贵妃之事了解的如此事无巨细?
必定是有人在背后帮她。
柏衍,恰好能做得到。
萧屹也很疑惑,南王府传承历经三代,除了一心治理南方,从不干涉朝中之事。柏衍比之其祖父与父亲,手段更为凌厉决然,态度也是疏淡至极,他又为什么会一反常态的出力帮自己的妹妹呢?
那些金银珠宝,坐拥富庶南方的柏衍,根本不可能看得上眼,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柏衍瞧得上的。萧蔻拿什么说动对方的,萧屹一时也想不明白。
好在不管如何,能判断妹妹出有柏衍照看,他算是放心了不少。与柏衍虽然接触不多,但南王府实力雄厚,照看萧蔻不在话下。
等他们到了南王府,他再去书信寄去嘱托,也要好好训一训将兄长视作无物,自作主张的萧蔻。
想通了,萧屹胸中的郁气总算是散了去,抬手将信纸放入灯罩烧成灰烬。
“起来吧,明日你们便启程去皇陵,定不能漏了破绽。”
他想起萧蔻在书信中交代,定不能责罚的两个侍女,他除了遵从妹妹的叮嘱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虽然罚跪了几个时辰,两人却是咬紧了牙也没有透露半点萧蔻的消息,也是难得的忠仆。
萧屹摆摆手免了谢恩,转身出了长乐宫,一路去了御书房。
在长乐宫耽搁了这些时辰,今夜还有得熬。
*
南王府的大船上,萧蔻一直睡得昏昏沉沉,青竹将大夫熬好的汤药喂她喝下,再为她的被子里添了几个汤婆子才作罢。
这一夜她沉沉的睡着,中途没有醒过。
翌日清早,大船仍缓速行进在运河之上,想来这一夜也未停下过。
萧蔻醒来时,腹中的隐痛已经褪去了,除了来月事时的无力感,并未再有不适,她的脸上也恢复了些许的血色。
青竹打帘进来内室时,萧蔻已经从床上坐起,正要穿鞋下地。
她手脚利落的一边上前来扶,一边说:“姑娘醒得正好,厨上热腾腾的早膳将将出炉。昨日姑娘身体不适,胃口也不佳,想必此刻该是饿了吧。”
正是十二三岁的少女,又是活泼可爱的性格,话匣子一打开便难再关上。
萧蔻的唇角浮上一丝笑意,随口应和:“听你这样一说,还真是有些饿了。”
妆奁前,青竹突然有些无奈的感叹了一声:“可惜姑娘赶路途中,只带了一只簪子,此时船上也没有准备适用的东西。不然奴婢就能为云姑娘梳更好看的发髻了。”
镜中的青竹手势娴熟,婉约又雅致的发髻信手拈来,真真的是有一双巧手。
萧蔻笑言:“这样就很好,发饰复杂头上便繁重得很,那样可并不轻松。”
腹中饥饿,早膳用得很香。
席间萧蔻有些戏谑的想,后宫争宠时,宠妃一顿难以下咽便要劳动太医鞍前马后,进而再博得皇帝垂怜。
现在看来,人没有胃口也并非大事,“饥不择食”,此话不假。
其实仔细想想,她自出生起之日起,便一直被养在深宫之中,从未离开过锦衣华服,山珍海味的供养。
不管是什么样材质的衣服,她都很少会穿第二次;
一人独自用满满一桌丰盛的膳食,尝过几口便会吩咐宫人撤走。
不可谓不奢靡。
她从没体会过寻常人家的生活,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不为过,对于市井间物价几何更是一头雾水。
实在是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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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从通州到镇江,若是寻常的商船,路途平顺时需要三十日左右的路程。
南王府的大船日夜赶路,除了补齐物资并不作停留,听青竹说这样最多二十日便可到镇江的渡口。
萧蔻第一次乘船走水路,前两日神经颇为紧张,生怕自己出现晕船的症状,再添了麻烦雪上加霜。
船上的日子十分的清闲,除了偶尔寻得甲板上无人时外出透气,萧蔻大多数时候都留在房中看看闲书消磨时间。
大船偶尔会在驿站靠岸一个时辰左右,补充些时鲜的果蔬之后,又立即出发。
趁着靠岸的功夫,萧蔻会靠在窗边看岸边的渔民来往售卖手中的鲜货,沉迷于眼前寻常人家的市井日常。
一路行来,青竹已经向她分享了许多她从未有过的见闻,这样的体验很是新鲜。
宫中的若竹和如兰在很小的年纪便进了宫,对宫外的生活也知之甚少。而此时的萧蔻遇到了青竹,有如好学的学生遇到了博学的夫子,一发不可收拾。
午时过半,南王府的大船再次靠了岸。这一回,他们已经到了隶属于山东府的济南渡口。
济南渡口的规模相比之前所见过的驿站可要大得多,来自天南海北的商船密密麻麻的停靠在岸边,岸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姑娘你看,那条带了顶棚的小船,便是打渔为生的百姓的家。”青竹稍作辨别,便引着萧蔻转头去看。
“可是挂着油灯,船头有女娃嬉戏?”萧蔻顺着青竹的指引看去,不时出声确认。
“对。姑娘快看,那船上有一位妇人正走出棚外做饭呢。”
萧蔻定眼一看,还真是。妇人手中用草绳悬挂的鱼尾部还在微微的摆动,只见她动作利落的将鱼给拍晕了过去,手起刀落间便将整条鱼打理干净。
锅里正烧着的水大概是沸腾了。
萧蔻所在的大船和那条小船隔得并不算远,此刻还能看见锅中冒出的白烟。那边的船上,妇人将手中的鱼顺手便放进锅中,盖上锅盖转身回了棚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