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上走,眼前的景象变化多端。
从外围看,天禅寺依山而建,占地甚为广阔。寺中有塔顶冒出,冲天而立。寺庙在山间的密林掩映之下,清幽宁静,又有湖泊围绕,自成湖山一色,钟灵毓秀。
来往的路上,可见求神拜佛的香客,他们放轻了脚步走在寺庙各处,寺中香火旺盛非常。
南王府一行人进了佛寺,并没有如寻常香客一般先去大殿参拜求签,而是径直去了后院一座更为僻静,户门紧闭的青砖院落。
安书上前敲开院门,和前来开门的小师傅说了几句话后,小师傅很快便开门放行。
柏衍稍作吩咐,只带着萧蔻进了院中,其他的人则留守在了院外。
应门的小师傅引路,一路带着他们穿过来放着佛像的正厅,在侧后方的禅室停了下来。
上了温热的茶水,小师傅便又离去,禅室之中,只留下了他们两人。
萧蔻战战兢兢的僵坐着,胸腔里怦怦直跳。
她伸手去端茶水,茶杯微微抖动,湿了手指也未察觉。
柏衍冷淡的瞥了萧蔻一眼,她难掩紧张的面容,和眨个不停的纤长眼睫,让他跟着皱了眉头。
他不明白她的紧张从何而来,只当恍若未觉,并不做声探问。今日一桩接一桩的意外,实在是太过邪乎,暂时还是不要理会她为好。
*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佛堂中总算是有了动静,禅室的小门被推了开来。
帘幕被掀开时,人未到声先至:“贫僧来迟,劳王爷久等。”
据方才的小师傅所说,来人该是天禅寺的得道高僧,济源。
萧蔻捏紧了手心,顺着声源处看过去。面容苍老,眉间和下颌处白须低垂,身形却健朗。一身禅服泛白,却洁净非常。
他单手立掌,眼眸透着大智若愚的沉静与智慧。
与此同时,济源也在看对面的一男一女。他稍看片刻,似乎很是满意,抚着白须笑得慈和。
柏衍从位子上站起,熟稔的迎过去,径直道明了来意:“许久未见,大师可安好?”
济源点头笑道:“一切安好,有劳王爷记挂。说起来,与施主已有三年未见了吧?”
“正是。这几年祖母时时记挂寺中香火,可惜她老人家年事已高,出门愈加的不便,便嘱托晚辈代为拜会大师。”
“阿弥陀佛。”
济源合掌,又道:“施主有心,济源带寺中众僧谢过施主。”
柏衍周到的回礼,只道是略尽心意,无须言谢。
客套之后,三人再次到茶座上坐了下来。
济源和柏衍乃是旧时,大多聊的是王府中人。萧蔻插不上话,便顺势在一旁沉默着并未做声。
心中的躁动,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平静了许多。可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一届离奇重生的亡魂,又如何能做到坦然以对?
在她的煎熬里,济源和柏衍的谈话,似乎也进了尾声。萧蔻在一旁听出了结束之意,心中渐渐的松了一口气,离开这里便好了。
济源和柏衍话毕,突然转头看向了萧蔻,不待她有所反应,便又慈和的笑道:“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乃是我佛难得的有缘人,济源今日有幸得以一见,实属有幸。”
萧蔻闻言,心中好不容易平静的翻江倒海又再度涌来,她握着茶盏的手也随之一僵。
对面两人都在看她,济源端的是慈祥和善,柏衍则是诧异打量。
强忍着心中的变化,不让异常浮于面上。
萧蔻挤出惯常的柔和笑容,回济源道:“大师过誉了,只是小女子并非信徒,不敢劳烦大师费心。”
济源听了,却笃定的摇了头,意味深长的道:“心中有信条者,便是有缘之人。施主乃是天命眷顾之人,此生必定和乐圆满。”
他好似没有察觉到萧蔻的抗拒,仍旧笑得和善,道:“只是今日贫僧有几句话想要留给施主,若来日施主心入迷途,还请施主多思多想。”
寻常人或许听不懂济源的话,但萧蔻却是每一个字都听得都清楚明白。她脸上的笑慢慢的淡了下去,嗓音微颤道:“大师请讲。”
“轮回本是机缘巧合,此生有幸怨愤已了,还请从此放下执念,不忘初衷积德行善。”
萧蔻瞬间便白了脸色,瞳孔剧烈的震动着。她惊诧之间,看向济源的双眸,那双苍老的眼眸中只有平静和祥和,一丝波澜也无。
济源的话,再度印证了一切不是她的一个梦,而是真的轮回。对面的老和尚,竟然看出了她是重生之人,却一点也不惊讶。
萧蔻沉默了许久,惊涛骇浪消散,终是双手合十道:“大师所言,信女谨记,从不敢忘。”
从“小女子”到“信女”的改变,便是她对济源的“保证”。
大仇已报,她的执念早就放下了。
济源满意点头道:“既然施主今日愿意相信贫僧所言,来日若有难渡的劫,施主可再来寻贫僧,贫僧定会尽力相助。”
话毕之后,济源便起身告辞离去。
禅室中,又再度留下柏衍和萧蔻两人独处。
萧蔻还未从方才的意料之外中走出来,垂头看着地面,只有眼睫眨了又眨。
柏衍从头到尾见证了萧蔻方才的异常,越发的觉得不对劲,但一时找不到证据去证明。
她无知无觉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注意到柏衍的探寻。
*
济源离开时,庙中钟声敲响,数着次数,已经是酉时末。
萧蔻和柏衍走出禅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济源大师盛情,柏衍已经应下。南王府的一行人今夜会在寺内暂作休息。明日再赶路,直达金陵。
不需寺中僧人领路,柏衍便熟门熟路的带着萧蔻进了一座清雅的院子,看样子定是曾经来过的。
仆从另有休息之处,只有安书和青竹,跟着主子进了院子。
院中的两个厢房隔着院子,门对门的遥望。
柏衍率先进了右侧的房间,剩下的一间自然便是留给萧蔻的,她自觉地带着青竹回了房,随意用了些院中素食,没过多久就歇下了。
在水路奔波了二十余日,船上终究是不如陆地上平稳的。加之今日济源的话,让萧蔻心中有所了悟,一时竟觉得坦然了不少。
在天禅寺的这一夜,是她自重生以来,睡得最好的一夜。
这厢的萧蔻睡得香甜,殊不知在她正对面的厢房中,柏衍正满脸郁色的盯着床帐,久久难有睡意。
他觉得自己大约是魔怔了,只要一闭上眼睛,今日所经历的种种意外,就会一样接着一样的在脑中上演。
好不容易才将白嫩的莲足驱赶出去,颈间的触感又开始分外的清晰。
还有,那个在混乱之中,牢牢紧贴在他下颌处的,两瓣软糯的红唇。
恍然间,柏衍甚至嗅到了萦绕在鼻息之间的馥郁香味。
心底警钟大响,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位,不准自己继续回忆下去。
反正也被扰得睡不着,索性便起来处理些公务,也好熬过今夜。
略显烦躁的披衣下床,又点亮了房中的烛火,室内很快灯火通明,窗扉偶有人影闪动。
柏衍这一熬,便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睡下。
而对面的罪魁祸首萧蔻,正无知无觉的沉浸在睡梦之中,也不知道她是做了什么样的美梦,嘴角微弯竟绽放了一丝甜甜的笑意。
第12章 王府
一夜无风无雨,天明安然而至。
辰时刚至时,萧蔻睁开双眸醒了过来。
房门紧闭着,室内无人走动,正是安静的时候。
在她发愣的时候,院落相隔不远的后山处,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听得人只觉神清气爽。
她眨眼想了想昨晚的梦,除了几许愉悦,其余的也想不起来了,但肯定是个美梦。
这一晚睡得前所未有的安心,是她再世为人之后睡得最好的一觉。
不慌不忙的穿好鞋下榻,青竹正用铜盆端了些温水进来。
看萧蔻面色松缓,气色不错的样子,青竹笑道:“寺中安静,果然适合安睡,姑娘今日看着气色可真好。”
萧蔻捧场的点了点头,也道:“却有此感。”
脑中清明,胸腔舒坦,脚步也自然的跟着轻快起来。
姑娘家梳妆总是要费些时间的,一番打理之后,已经是辰时过半,看天色该再次赶路了。
收拾妥当,萧蔻领着青竹从房中走出来,对面的厢房也正好有开门声。
她抬眼看过去,和柏衍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本就是鸟语花香的清晨,碰了面合该是生机勃勃的,可他脸上的神色黑沉,一看便是没能休息得好。柏衍扫了萧蔻一眼,便冷淡的移开视线,负手往院门处去了。
萧蔻虽稍显迟钝,也很快收起了唇边的笑意,不敢再泄露分毫的愉悦。
*
下山的路上,柏衍脚步飞快,哪有昨日不紧不慢的样子。
他因萧蔻一夜未眠,本就不大爽快。等出了房门,第一个见到的又是罪魁祸首的笑脸。
柏衍边走边想,方才她脸上的笑容,可真是十分的刺目。
他眯了眯眼,心中冷嘲片刻,忍不住坏心眼的走得更快,任由萧蔻在后头手忙脚乱的追赶。
经过一夜的休息,萧蔻的脚踝已经不再有痛感,但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总归还是要好好将养的。
稍稍走了会儿神,等她再抬头的时候,柏衍已经离自己很远。脚下走快了有些不适,走慢了又怕惹了他不高兴。
想来想去,她还是咬牙快步跟了上去。
山脚下,萧蔻让青竹自行去后面乘车,而后独自上了柏衍的马车。
她掀帘进入车厢时,柏衍头也未抬,俨然将她视作无物。
萧蔻捏着衣角,小心翼翼的坐下,一路无声无息。
——
镇江距离金陵并不算远,加之马车的速度也不慢,只用了大约两个时辰便抵达了金陵城中的南王府邸。
马车再度停下,柏衍姿态从容的打头下了车,萧蔻紧跟在他身后,满心的茫然。
朱红的大门前,她愣愣的站着,只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人。
眼前这座肃穆的王府,就是自己要长久定下来的地方了吗?
她不清楚。
这座宅子里的种种,她全然不知。
只能径自的发着愣。
在她的前头,柏衍已经踏进了府门。忽然间,他察觉到身后少了该有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的皱着眉头回头去看。
只见萧蔻正呆呆的站在大门口,抬头似乎是在望着上方的牌匾。
柏衍敏锐的分辨出,她很不安,周身散发着凄然。
她望着烫金的牌匾,他注视着她。
将将经了丧母之痛,紧接着又从千里迢迢之外的燕京,离开所有的亲人来到金陵,有些情绪也是常理。何况,她本就是娇养长大的公主。
皱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柏衍那颗本来冷硬的心,也跟着软了下来。
他想了想,语气还算温和的开口:“走吧,随我进去。”
和初见时一样,虽然语气淡淡的,却没有不耐烦,比之昨日的冷漠,这样已经很好了。
“哦,好。”
轻声应下后,她忙抬起脚步迈过朱红色的门槛,紧跟着他往里走。
走动间经过的亭台楼阁看得萧蔻眼花缭乱,柏衍轻车熟路的带着她一直走到了后院深处,才在一座名叫“颐安院”的院落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面对萧蔻道:“进去之后,除了见礼之外不要开口,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对于柏衍的安排,她自然是顺从的点头应下。
这时,院内正好有一位仆妇迎了出来。看打扮,多半是府中服侍的嬷嬷。
仆妇毕恭毕敬的对柏衍行礼道:“参见王爷。”
柏衍挥手叫起,嬷嬷才又道:“王爷一路辛苦,老太妃娘娘正等您呢。”
“嗯,走吧,我去看看祖母。”边说边抬步往里面走。
在他身后,萧蔻顶着廊下侍候的仆妇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打量,惴惴不安的跟了上去。
多年的养尊处优,举止气度自然是挑不出一丝错处的。
仆妇打量归打量,却无人敢轻视。
进了院中的正房,萧蔻一眼便看到了软榻上端坐的老妇人。鬓发微微泛白,看着却是十分的硬朗,此时她正同侧坐上年轻许多的另一位妇人谈笑,看起来很是开怀的样子。
柏衍一进门,两位妇人便齐齐抬头望了过来,满是关切的打量他。
他先对着堂上的老妇人行礼道:“祖母,孙儿回来了。”
话音刚落,他又转头向侧坐的女子行礼:“母亲,儿子回家了。”
萧蔻一听,心中便有数了。
原来这便是柏衍的祖母和母亲,也是南王府的老太妃刘氏和老王妃周氏。
没想到,南王府中用的竟是寻常人家对长辈的敬称,朴实得紧,倒是和自己往常所见的王公贵族很不一样。
堂上的婆媳两人很快免了柏衍的礼数,视线转向了柏衍身后的萧蔻。
她顶着打量,背脊挺直站在室内,外面看着落落大方的好气度,内里却是战战兢兢。
柏衍任祖母和母亲的来回打量了萧蔻半晌,一直到萧蔻头皮发麻,才总算开了金口道:“云舟,过来见过老太妃和老王妃。”
萧蔻闻言,上前一步走到正中间,想着自己如今的身份乃是侍女,便索性跪下行了全礼。
膝下的地板铺了厚厚的地毯,也不难受,只是心中忍不住自嘲道:原来出了皇宫,屈膝也没有想象的那样难。
柏衍猝不及防的见她跪地,有一瞬的僵硬。
这的确是他的疏忽。
“云舟拜见老太妃,拜见老王妃。”
萧蔻礼数周全,姿态恭谨。上座的婆媳两人虽然都存着满满的疑惑,也没忘先免了她的礼数,让她先起身。
柏衍迎向对面疑惑的目光,开口解释道:“祖母,云舟乃是孙儿在回程的路途中偶然救下,她的家人已经死于山匪手中,此后会留在王府伺候。”
老太妃年岁大了,最见不得惨绝人寰的事,她有些怜悯的看着云舟道:“可怜见的,以后便留在府中吧。”
孙子既然将人带回,身份背景自然是无须她去操心多想的,她也放得下心。
老王妃周氏看罢,也满意的点了头。
“多谢老太妃,多谢老王妃,云舟以后定会尽心伺候。”
等萧蔻谢恩后,柏衍的母亲偏过头问柏衍:“衍儿觉得,将云舟姑娘安置在何处合适?” 老王妃执掌府中中馈,这些事一向是由她操心的。
柏衍想也不想便应道:“让云舟伺候在儿子院中即可,日后便负责打理书房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