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从刑部调到了当年的卷宗, 也派人去嘉兴做过走访。若欲事成,必先调查充分, 不可不知其详。”裴赴远放下手头的事儿, 起身踱步到黛云软跟前,“今日以你亡母为引,或有冒犯。但若只涉嫌剽窃, 恐怕还不能将燕笼月直接扣押入狱。在大曜甚至以前的朝代,鲜少有人因抄袭盗用诗词文章而受惩,律法里头更没有针对这一恶劣行径的条文处罚。只有强调燕笼月借着《偃月选集》牟利甚多, 而她服罪后,黛家本就没(mo)罪,退还的收益一切充公的这一点, 朝廷觉得有利可图了, 才会引起重视。”
黛云软捧着盛有热茶的瓷杯,凝着火炉上沸腾的开水,静默不语。冬夜清寒,所幸是在铺满地龙的暖室内, 就算开着窗透气, 赏月影墙梅,也不觉着冷。
淡淡啜一口暖胃暖身的红枣姜蜜甜梨茶, 她才吐气道, “奴家明白。奴家读《南史》, 其中有提到南朝宋国官员郗绍,著史书,曰《晋中兴书》, 其友何法盛看了欲占为己有, 对着郗绍厚颜道, ‘你乃达官显贵,名利地位皆有,而我清贫无名,不如将你的书假托我的名字吧’,郗绍自然不肯,何法盛也没有作罢,而是趁郗绍外出,将文稿盗走,刊发于市。结果呢,郗绍只能自认倒霉,而这本被后世冠以‘十八家晋史’之誉的《晋中兴书》,却一直用着何法盛的名字署名,流传百年。郗绍这样的权贵遇到此等要利盗名的事儿,尚且只能认栽,何况是别人呢?”
绿炉内炭火烧得“噼啪”响,无人留意到屋外的素心腊梅零落了一瓣,死于月光冷漠的凝视下。
“奴家知道从前抄袭行径难被追究定责,那些文抄公顶多也任世人唾沫谴责一番,便不了了之。前朝以前民间有雕版能力的书坊并不多,故此前人极少可以靠著书刊行直接赚得盆满钵满,而是借它积攒名望。有了名望,身价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而这近百年来,印刷的行当才形成规模,渐渐地,笔者也酬劳颇丰,若剽窃他人的文章牟了巨利,才开始引起官府重视,以侵占私人财产论处。”
黛云软又顿了顿,似乎于心不忍,“所谓侵占私人财产,按照大曜朝律例,与盗罪同等,是要承受刑罚的。其实让她声名狼藉就已经足够偿还她对我母亲的侵盗之过了,若真摊上了散播禁书的罪名,事情可就闹大了...她会不会因此被砍头啊?可奴家觉得她罪不至死...”
果然,他的小娘子一向性情柔善,没有睚眦必较连本带利的狠劲儿。
“我答应你,会保她一条命。”他到底是在乎她的眼光的,会担心她认为自己狠酷无情。
裴赴远抚了抚黛云软的脑袋,双眸如一池坚冰消融的春湖,“还有,有我在,我必然会替你母亲正名,助你母亲的诗文流芳千古,绝不会遭到焚禁之灾。就当是为我今日的冒犯赔礼了。”
“是吗?能不列为禁书就不错了,还百世流芳?”黛云软显然不敢相信,“道阻且长啊...”
“行则将至。”裴赴远深深地凝望着她,他总是这样,优雅不讳地扫视她细腻玉颊上的每一寸肌肤。
慢慢地,两人相视的目光变得黏稠。
黛云软败下阵来,移开眼,盯着银霜色的碳和时不时冒出来的火星子,就是不抬头。
“我以后会替你家人申冤的。”他的语气坚定而郑重。
裴赴远想尽自己所能,竭力弥补。
黛云软怔忡了一会儿,原本秋水般亮丽双眼升起了一层迷蒙的雾花,“其实连奴家自己都没有确凿证据去证明我父亲到底是被污蔑的,还是他真的一不小心做了叛离先朝的决定。这些年来,奴家不过是一直麻痹自己罢了。出于女儿对父亲的敬爱,出于对往日一幕幕温情的天伦之乐的追忆,不愿相信父亲是里勾外连的奸细......”
“柔嘉,假设我一不小心在不知情的前提下伤害了你,你是否原谅我吗?”
“当然会原谅。”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她怎么会舍得归罪她温润清隽的裴郎君呢。
裴赴远在昏暗的炉火旁温柔噙笑,可是,却没有再问下去的勇气。
——柔嘉,假设我一不小心在不知情的前提下伤害了你的家人,你是否原谅我吗?
黛云软全然没有觉察裴赴远内心的隐忧,而是抬起清澈水灵的美眸,望着他提问,“对了,在奴家印象中,我母亲并没有同什么书商来往商榷过出书的事宜,所以自然不会有刻板、元本等物件留存。而且,抑弦你也是知道的,另外一个真正的证据遗稿被燕笼月偷偷存进了聚宝隆钱庄里......到时候如何对簿公堂?”
“都处心积虑走到这一步了,你还担心最关键的证据一环我会忘记?”
“当真如此谋无遗策?那接下来如何拿出所谓的证据应对呢?”
“放心吧,山人自有妙计。”
“你这人总爱卖关子。”黛云软不禁嘟哝着,又忽然后怕道,“今天真的是吓死奴家了,这些年来每每看到很多官差聚在一起都会感到害怕。”
也算是半个罪魁祸首的裴赴远暗暗内疚。他倏地起身,往书案的抽屉下取出一块鎏金嵌玉的蛟蛇令牌,然后递交给黛云软。
“这是什么?”她正反翻面地打量了一圈。
手感很沉,很实,触起来也很冰冷。
“这是我证明身份的腰牌。以后你若遇到任何危险,都可以拿出来自保。”
“你给我了,你怎么办?”
“再打造一块就是了,也就几万两。”
“也就?还真是拾荒充饥肠的担心吏禄三百石的。”黛云软明白自己算是白替他操心了。
在默默将金玉的小牌牌收入怀中之前,她再次掂了掂分量,“以后要是落魄了,把它卖了,也值不少钱。”
“卖了?最好别。这块令牌被赋予的价值可远远超出了它本身的造价。柔嘉,你完全可以凭着它去各个钱庄或权贵家里借钱赊账,吃香喝辣。最重要的是,它能调动各地的影子,护你周全。”
翌日,从颐寿山登高望远,只见天光云开,帝京楼宇巍峨,红尘滚滚,烟火不绝。
清脆悠扬的銮铃乐随着玉骢渐远,一人一棒子轮番舂捣糍粑的“咚咚”声又在街头响起。坊间茶肆有人言,“听说了吗?之前的帝京第一名妓燕笼月被移交进了大理寺狱。”
“这是犯了什么事儿?”三五茶客自觉地凑近了脑袋。
挑起话头的褐衫中年茶客答,“听说那本《偃月选集》一整本书都是燕娘子偷来的,原先叫做《韫玉集》,是嘉兴一位已故的官夫人生前所著。”
茶肆伙计将抹布搭在肩头,停下了手上的活儿,“老天爷啊,这不是真的吧?我家那小妹天天都抱着那本《偃月选集》啃,十分仰慕燕笼月的才情。连我也尤其中意里头的一句,‘富贵江湖之远,厄困殿陛之高。不畏西风南浦,宁弃北阙东旭’。作者竟然不是她?那她是如何偷窃的?”
“听说那燕笼月娘子,原名燕红,最初是那位官夫人家的三等女婢。后来官夫人一家出了事儿,家眷被斩头,有卖身契的奴仆则视作家产充公,一律被朝廷发卖。这位燕娘子就是趁着官兵抄家前潜入了主人家的书房,将所有文稿盗为己有。咱们老实人不打诳语,这些是昨天在公堂上,一堆铁证摆在面前,她才不得不招认的。”
“那她靠着这本书可赚了不少吧?”有人问。
褐衫茶客摇摇头,“这位兄台你啊还是太单纯了。关键不在于《偃月选集》本身所得的润笔钱,而是在于她靠这本书奠定了帝京第一的身价,名声更上一层楼。你瞧这几年,多少士大夫排着队想要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啊。就算前些日子那位红豆书寓的索花嬛姑娘侥幸夺得了新任花魁娘子的称号,可是范大都护回京的接风宴上,京里头的二品大员请去奉客的不还是燕笼月吗?”
茶肆伙计索性也坐了下来,“我瞧燕娘子的名声也算是一落千丈了。那她还会受到什么惩处吗?”
“听说她这算是偷盗本该被朝廷抄没的财产,加之牟利甚多,润笔费需要悉数上缴给朝廷,然后还得受一些杖刑之苦才能被放出来。啧啧,这样细皮嫩肉的姑娘,嘿嘿,我要是官爷我都下不了手。”
这些个男人,说起细皮嫩肉,就会联想起白花花的玉体,以至于放声大笑时都多了份淫邪。
没人留意到,隔壁桌上背对他们的人正握紧了拳头,强忍着自己起身挥拳打人的冲动。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燕笼月曾经的“知己贵人”方啸生。
方啸生想了想,还是决意去探监。茶也没喝完,就匆匆起身,赶往大理寺狱。他几番花钱,层层打点了狱卒,终于被引到了湿寒腥臭的牢房内。
纵使如今的燕笼月浑身落魄,但见是方啸生来了,仍尽了外头的礼数,仪态端庄,从容挺背,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福了福身,“让方先生担心了。”
“到底是不是真的?《偃月选集》是抄了那本什么《韫玉集》?”方啸生的年纪大燕笼月许多,这些年来,对她早有亦师亦友的情分。
作者有话说:
Ps:古代是没有专门的著作权保护法的,直到1910年清政府终于颁布了我国历史上第一部 版权法。
在古代抄袭、剽窃和洗稿的行为很泛滥。尤其是印刷技术没成熟之前,没有出书挣钱这个说法,加之交通和信息传播不方便,很多原作者至死也不会发现自己被抄袭了。就算有生之年知道了,顶多也只能嘴炮输出,道德谴责一下。
在印刷技术得到应用和推广之后,唐宋民间的出版社才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出版行业形成一定的市场规模后,你懂得,这意味着金钱利益变大了,这个时候你要是再剽窃我、盗版我,无异于抢人财路,杀人父母。书商和作者渐渐有了版权的意识,书商一般会在书页上放狠话,比如盗版必究啥的,希望能起到震慑作用,甚至还会去官府为书备案,作者呢也会强调自己的署名。不过,真的因盗版抄袭等问题报案后,衙门一般也不咋管,惩罚力度很低。
第52章
“都说患难见真情, 自奴家被关押入狱以来,只有妓馆里的妈妈和姐妹们来过两次, 奴家还以为不会有人再来了呢。既然方先生还肯来探望奴家, 就说明您还是愿意相信奴家的。”燕笼月不禁低头啜泣,避重就轻道,“奴家也不瞒您说, 我是遭人陷害的。方先生,奴家命苦啊......”
男人显然动了恻隐之心,问话的语气也急了, “是谁构陷你?”
“奴家暂时还不敢确定背后主使,但奴家知道,跟那红豆书寓的索花嬛娘子一定也脱不了干系。”
起先那批人来势汹汹,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官差盘问和押解, 使燕笼猝不及防,羞耻心被夹在了火上张皇地炙烤着,心虚间方寸大乱,实在难以招架, 不过几个回合便只得束手就擒。
直到她被押送的路上, 有了冷静思考的时间,猛然想起了那张海捕图, 她才真真切切的意识到, 这确实是一场有预谋的针对, 但以索花嬛的身份和实力,根本做不到统领全局。她大概也不过是一枚被操控的棋子罢了!或者,索花嬛身后还有能伸手遮天的朝中大员肯愿意帮她击垮自己。可这应该不至于吧...为了讨一个新晋花魁的欢心, 不惜动辄千里查到了江南, 甚至还让朝廷介入?
在长河楼被官兵面对面指认的那一刻, 燕笼月心慌撩乱,直冒冷汗,根本没有想到凑上前一步,也去瞅一眼那张人像。以至于后来再想看,都没有机会了。
在她印象中,袁氏轮廓线条流畅,五官端丽大气,尤其是一双柔和的水杏眼,让她整体瞧着温婉恬淡,没有攻击性。而她是瓜子小脸,挺鼻柳叶眉加丹凤眼,分明更明艳锐利些。
所以啊,她跟袁氏怎么会长得相像呢?完全是白荷和玫瑰两种截然不同的面相,除非海捕图压根就是按照她的样子来描摹的!目的就是让她身败名裂,且永无翻身之地。
以对方布局和操纵能力,完全可以轻易地捏死她,却没有让她死个痛快,而是让她被反噬,把这些年赚得名声连本带利地吐出来。真是杀人诛心啊...
方啸生瞧燕笼月完好无损地站在眼前,显然不是被屈打成招的,于是很不解,“既然娘子你是被人设计陷害的,为何要在公堂上认罪呢?你该极力为自己伸冤才对。我来时听狱卒说,你因铁证在前,无法自辩,所以才......”
“对方都费尽心思将奴家逼进这一步了,如此策无遗算,只为让我身败名裂。奴家一个弱质女儿家,明知自己在劫难逃了,若不假意屈从,必然少不了一顿私刑逼供,还不如好汉不吃眼前亏,免了一顿血光之灾,以待来日。”
方啸生并不晓得公堂上的细节,更不知所谓关键铁证又是什么。反正瞧燕笼月话里言外给出的模糊意思,大概是证据造假了,目的就是为了逼她就范。
燕笼月一边儿抹泪,一边窥察着方啸生的表情。见对方脸上仍有疑色,又继续抽噎道,“从前日子风光,大家争相讨好,便让奴家以为自己在帝京也是有几个真心知交的。如今一朝落难,孤立无援,才发现身边连一个不言而信的人都没有...原以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今看来,奴家还不如以死明志算了。”
“燕娘子快别这么说,更别寒了心,还是有人愿意为你伸出援手的。”方啸生忙出言安慰,顾不得理性思辨,生怕她自寻短见。
其实,燕笼月原先对剽窃抄袭的行径是打死否认的,她虽不太确定袁氏生前究竟有没有同什么书商商榷出书一事儿,但面对江南那边紧急呈上的雕版等物证,仍是矢口不认。直到最后,书商又拿出了袁氏提供给他们的元本,她才缄口结巴,噤若寒蝉。
——因为那所谓的元本,正是她早年前悄悄存进聚宝隆钱庄的文稿。
聚宝隆钱庄的庄主是她的恩客,索花嬛背后之人竟然能顺藤摸瓜找到这条线,并且撬开了庄主的嘴,将她的文稿从钱匮里全部都吐了出来...可见,对方势力之大,在整个权宦如云的帝京都是首屈一指的。
对方能顺着聚宝隆钱庄拿到这些文稿,就意味着她的其余私钱也暴露在了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这才是她最担心的!毕竟,名声没了还可以找个偏远小城改名换姓,但是体己钱没了可就真的寸步难行、晚景凄凉了。她如今这副样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有从前风光了。谁知道那捧高踩低的老鸨子会怎么榨干自己?
她之所以不再挣扎,乖乖认罪,一是看清了局势,明白自己再如何狡辩抵赖也是砧板上的鱼肉。二是因为她明白,只有认罪了,让对方满意了,或许才能尽早出狱,去钱庄查看她的存钱究竟还在不在。如今她时刻悬着心、吊着胆,生怕那笔私钱不翼而飞。
见方啸生还肯宽慰自己,燕笼月有了主意,“奴家如今身陷囹圄,还望方先生帮奴家一个小忙。当然了,若实在觉得劳烦,就当奴家没有提过好了。”
“燕娘子但说无妨。”
“先生可否替奴家去聚宝隆钱庄一趟...切记,千万不可让翟妈妈知道。”
世子府。
日暮十分,寒鸦孤影掠墙。斜阳撒在一株株骨骼清癯的梅枝上,撒在覆有积雪的瓦檐上,撒在结了一层薄冰的池面上...
随着日影移动,缕缕金丝又透过窗格打在了素白的墙面上。一排端着果盘,穿淡黄色橙花夹袄的侍女经黛云软跟前路过,行完礼后朝着庖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