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心心念念的女子泫然欲泣求助自己的可怜模样,独孤珩那颗沉寂许久的心再次骚动起来。他眼角划过一抹精明算计的光,“这样吧,柔嘉,这次水师演练之后,你就辞了陆骞和郦老雁,去我那儿去。”
“这...这怎么行呢?奴家虽然也想有一个依傍,可您的正妻夫人可是定北侯的嫡女啊。她能容奴家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恐怕奴家前脚进门,后脚侯府就来抓人了。”
“嗐,柔嘉啊,你杞人忧天了。我独孤珩家大业大,难道在幽州只有一个宅子?再说了,未嫁从父,既嫁从夫。王知蔚既然是我的妻子,那她就该尽好做正室的责任和义务。你若跟了我,好好服侍我,也是在替她分担照顾丈夫的差事儿啊!这何尝不是对王家人的报恩呢?柔嘉啊,目前的情况,我不能正当光明地抬你入门,真是委屈你了。”
独孤珩这人,严于律人,宽以待己。虽然自己为人不怎么样,但对女人要求却高。他虽垂涎黛云软的美色已久,却恐她消失的这一年中已经掉价,不再是完璧之身。他的如意算盘显而易见,先安抚着黛云软,把她养在外头,先验验货再说。并且,这一辈子都不会让她见到王家人。
“柔嘉,你这几日不会真的住在陆骞的营帐里吧?他该不会已经......”身为雄性,已将黛云软视为囊中之物的独孤珩忽然点燃了醋火。
“这是哪里的话。陆大哥早就让人给奴家安排了一间干净整洁的小帐篷出来。何况,还有郦公公在呢,陆大哥不敢对我怎么样的。”黛云软再次扯了扯独孤珩的袖子,难得露出娇赧的神态,“此处到底是陆大哥住的地方,与你叙旧总觉得不自在。不如去奴家那儿吧,至少安静放心些。”
独孤珩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的,不禁点点头,心猿意马起来。他起身,拉着黛云软就朝门外去了。只是,重新掀开门帘的那一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像被铅罐住了一样僵硬在原地。
——只见本该在海上练兵的定北侯王勖脸色铁青地伫立在帘外,身后除了郦老雁,还有露出一副看好戏表情的陆骞。
第79章
火盆架上燃着熊熊烈火, 每每响起“劈里啪啦”的木柴声,都会伴着阵阵火星子。
定北侯王勖在将军凳上落座, 眼睛不掩嫌弃地掠过不打自招、百口莫辩的独孤珩, 最终定在了黛云软身上。他声音洪亮沉沉,“黛娘子,虽没有主动加害我儿,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敢千里迢迢回幽州来,可见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你不是想报恩我王家吗?我倒是有个让你将功折罪的法子。”
黛云软扬起眸, 对上了那威风堂堂的中年男子的眼睛,“侯爷请讲。”
“独孤,你先回去吧。”王勖不客气地将独孤珩遣走, 仍那小子面色难堪、急欲辩解也不理不睬。独孤珩无奈, 只得挥袖离去。
王勖又刻意晾了晾黛云软,似是才注意到郦老雁存在似的,招呼老者坐到跟前,“唉, 郦公公怎么还站着呢, 您年岁大了,还请快快坐下。”
察觉气氛不妙的郦老雁与陆骞对了对眼, 然后向定北侯谢过, 上前坐在了他旁边的副位。
王勖拉着郦老雁嘘寒问暖, “郦公公这段日子在我幽州可还住得惯?”
“幽州饶沃,乃北方少有的富庶安宁之地。冬季虽冷些,但夏秋长季气候、风景却最是宜人。这一年来承蒙侯爷关照, 咱家享尽清福, 过得很好。”郦老雁回道。
“哈哈, 我幽州到底比不上帝京华奢,郦公公不嫌弃就成。”王勖别有深意地瞥了眼黛云软,然后抚髯微笑,又对郦老雁接着道,“郦公公伺候先皇半生,连当今皇上也对您赞不绝口。如此功高望众,理当有个颐性养寿的晚年才不枉前半生的辛劳啊。不如这样吧,郦公公,您的下半生就由我王家来侍奉吧。您现在住的那间屋子,以前说是给您暂住,如今啊就请您放心的久安长住好了。另外,我会在您的住处增加二十护卫,保障您后半生的安虞,绝不让您再提心吊胆,受某些人的暗杀威胁。”
听到这儿,陆骞心头一沉,暗暗捏紧了拳头。他已经猜到了定北侯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了。他之前向这位义父提出的请求和提议,是彻底被无望了。
定北侯说着说着,忽然对黛云软道,“哦对了黛娘子,你还不知道吧,就在大约三个月前,有人在你郦爷爷的饭菜里下了毒,他险些就见不到你了。”
“什么?”黛云软紧张地捏了捏手,望向已经早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老翁。难怪雪鬓霜鬟的他瞧着比一年前憔悴许多。是谁的下的毒?一个大胆的猜测让她感到痛苦。
莫不是......广陵王府干的?
郦老雁不忍黛云软为他操心担忧,本就有隐瞒之意。如今被王勖抖出来了,他也只得到大事化小,“嗐,没多严重,服了解药之后三天就能下床了,不过是体虚了一阵子而已。”
王勖偏不顺着郦老雁,“口吐白沫,诱发癫痫,最后昏厥厥脱,险些累及肝脏。若非我家那三哥儿路过,发现得及时,后果不堪设想啊。郦公公,我看您从那以后啊,身体就大不如前了。放心吧,您就好生在我定北侯府将养着,后半生老有所依,有我王家为你养老送终,那种命悬一线的情况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侯爷如此好意,咱家愧不敢受啊。”郦老雁当然明白王勖不会平白无故那么好心。
“嗐,郦公公甭那么见外。再说了,黛娘子有意报恩于我家,我确有打算,想要承了她的意。故此......她暂且也不能在您膝下尽孝了。她替我侯府做事儿,我侯府帮她赡养长辈,也算是互相成就。”
郦老雁笑容减半,面色渐渐冷了下来,“侯爷,柔嘉是咱家的故交遗孙。咱家虽然不能给她大富大贵的生活,但至少得保障她这一生过得安稳平安。不然故交泉下有知,怕是要托梦给咱家,一顿数落怪罪了。”
“欸郦公公先别着急嘛。黛娘子衔环结草,至善至美,我怎么会舍得让她替我去做在火坑边缘游走的事儿呢?郦公公您出于晚辈的关爱才会着急否决,但是否应下这个任务,全在黛娘子的个人意愿。”王勖道。
黛云软听罢,出声轻咳了一下,“究竟是什么事儿,侯爷但说无妨。”
“好,还是黛娘子畅快。”王勖亲自斟酒,走向黛云软,然后当着她的面,将第一杯酒倒入黄土之中,“这杯酒是给我儿知彦的,他生前最喜欢喝这种农户家里酿造的杨梅酒。实不相瞒,直到今天之前我都还想拉你为他殉葬,就算不是你出卖他,但他也是受你的拖累而亡!”
王勖忽然面色狰狞,一旁的陆骞和郦老雁皆是一惊,瞬间做好保护黛云软的准备,唯恐王勖怒发冲冠伤害她。好在,中年男人很快就压制住了丧子之痛带来的悲愤情绪,他松了松神色,接着道,“我听说那裴赴远似乎很中意你?他大概不会舍得伤害你吧?我可以不杀你,但我要你回到裴赴远的身边去,让广陵王府一命换一命。我要让裴棣那家伙知道,中年丧子是什么个滋味儿!”
这个报恩任务似五雷轰顶一般炸在了黛云软头顶。她颤颤地确认道,“您......是想让我杀了裴赴远?”
“当然不必那么着急。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正是养精蓄锐的关键时刻,我要你先潜伏在广陵王府中,伺机获取机要情报予我。待他们万事俱备的时候功亏一篑了,再了结裴赴远。黛娘子,对你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去替知彦报仇,我替你赡养长辈,可还划算?若你无异议,第二杯酒,请你饮下示诚表忠。”
黛云软明白,王勖说得好听点是赡养,但实质上无外乎是将郦老雁扣留在身边作为人质威胁。在王勖催促的眼神下,她颤颤巍巍地接过了酒杯......
黛云软咬咬牙,将酒水一饮而尽。她暗暗道,不论如何,先应对了这关再说吧。
王勖忽而阴诈一笑。他可不止是让裴棣丧子,他要加倍报复,杀人诛心!先设计让裴棣变得跟太监一样,再了结了裴赴远,让其彻底绝后。光是简单粗|暴地臆想这个画面,都令王勖感到痛快。
“还请义父三思啊!”陆骞再难忍耐,终于抱拳道。让黛云软回到裴赴远跟前,无异于彻底断了他与其成婚的可能。
看到陆骞为了一个女子几次三番忤逆自己的模样,王勖就气不打一处来。早前他就有将自己庶女许配给陆骞的想法,陆骞也打小就明白,心照不宣地接受他的安排。直到去年,为了忽然冒出来的这个黛云软,他生平第一次冲撞了自己。不但拒绝了与他的女儿成婚的提议,甚至还敢请他出面向郦老雁下聘!真是不识好歹不知天高地厚!而且...每每想起陆骞竟敢高攀他的嫡女王知蔚,与她偷偷相会,更是令他血压升高不止一倍。那知蔚也是个不知羞的,有辱家门。难怪当初死活不肯嫁,原来暗地早有相好了!
王勖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鼻孔喷气,直接斜眼过去,“陆骞,这里没你说话的份!等这趟演练完了,你还得回幽州同知娟成亲,别忘了今早你在我帐前说的话。还不给我老实安分些!”
“但义父当时你说让我再想想......”陆骞无力地垂下了手。
“陆大哥,你要娶亲了?”黛云软猝然听闻这个消息,虽是有些惊愕,但暗地里却悄然松了一口气。既然陆大哥有亲事在身,那她也不必担心他会强娶自己了。只是转念一想,她又替陆骞感到难过。若他真的娶了一个自己不爱的人,那余生大约也不会过得很快乐吧。
黛云软五味杂陈地与陆骞对视,只见他垂着的手暗暗握成了拳。
她不知道的是,早在今晨,陆骞求王勖饶她一条生路时,王勖就对他道,“留她不死?可以。但前提是你得娶了知娟或者知梨。她们两个都到了适婚的年纪,与你正好相配。陆骞啊,义父我把你当亲儿子一样养了这么多年,又是传授武艺,又是教你识字读书,我花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和心血,可不是为了让别人家的女儿坐享其成的。”
陆骞实在拗不过王勖,只得表示如果最后非娶不可,那他希望那个人是王知娟。
宁愿娶王知娟都不肯娶王知梨?王勖匪夷所思,一度怀疑自个儿耳朵听错了。作为两女的父亲,他虽对她们关心不多,却也是知道各自为人品性的。三女儿知娟贪慕虚荣,喜好攀高结贵。二女儿知梨却是文静恬然,不争不抢。性格完败也就罢了,关键是知娟长得甚至不如知梨好看。于是他煞是不解地问陆骞,你到底图知娟啥啊?
陆骞答,“知娟妹妹活泼可爱。”
王勖怀疑地看着他:......鬼才信。
就算身为王知娟的父亲,他也忍不住道,“她那是骄纵多动。”
第80章
“但知娟本质不坏。”
“你当真这么想?”
“当真。”
“娶知娟?”
陆骞点了点头, 不疑有他。
跟不爱的人相处一辈子,无疑是两个人的不幸。如果注定要从二者中择其一, 那他希望性情与黛云软一样温良静美的王知梨不要卷入这场不幸中。至于王知娟如何, 他并不关心。
王勖沉默了一会儿,“那你再好好想想吧。”
......
翌日,薄雨与海雾浸透了粗矿的乱石滩。黛云软替郦老雁撑着油纸伞。一老一少相携着散步谈天, 享受这久违且难得的片刻安宁。虽然......二十米开外守着一队定北侯派来“保护郦老人身安全”的“护卫”。
郦老雁见当初慧秀明媚的黛云软比从前清愁沉静了许多,不禁叹气道,“柔嘉小姐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早知你出个远门会遇到那么多危险, 当初就不该放心让你去帝京的。”
“郦爷爷不必这般自责。路是我自己选的,就算不尽如意也怨不得谁。何况我并不觉得自己过得有的多苦。这趟远行,柔嘉收获颇丰, 认识了许多人, 经历了好些事,也增广了不少见识。”
黛云软凝着模糊的海平线,露出一弯月牙般明净恬淡的笑,“比如, 我以前从未见过大海, 每每念到前人关于海和鲸的诗词,总是十分好奇却不好具象。这一路乘海船北上, 不但亲自体会了‘豫章翻风白日动’的滋味, 还目睹了‘鲸鱼跋浪沧溟开’的震撼之景。这是拘囿于方寸之间的多少人穷尽一生都无法拥有的无价体验啊。”
郦老雁恍惚间从黛云软的身上见到了海微澜的影子。他忍不住感怀道, “柔嘉小姐,你说这话的时候,真的跟你外祖母一模一样。”
“是吗?真好啊, 还有人记得我外祖母是什么样的人。其实连我自己也不大记得起外祖母的音容笑貌了, 离去的人都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我想, 人们其实会经历两次死亡吧。第一次是肉身的陨灭,第二次是彻底不再被世人记起。这或许很可悲,有朝一日我们都会离开这个人世间,但真正能做到名垂千古的人却是沧海一粟,凤毛麟角。
平生多少事,来去了无痕。就像今天,我与郦爷爷你同站在渤子湾这片乱石滩上,离开后谁又能证明我们来过呢?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我们不过是历史长流里的一瞬烟云。于我而言,直情径行,从心所欲,不悔既往,不惧将来,便足矣。”
郦老雁明白,面对一只渴望天空,不惧雷雨的鸟,自己的某些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踌躇片刻后,他终于放言道,“老朽明白柔嘉小姐的意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既然海阔凭鱼跃,往后就请小姐你遵循自己的心意,以自个儿的喜欢的方式过好今生吧。”
黛云软朝郦老雁确幸地点点头,搀着他往回走。行至军营大门前,郦老雁忽然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郦爷爷。”黛云软问。
郦老雁措辞含蓄,“老朽之前听陆骞的意思是,小姐似乎并不讨厌广陵王世子裴赴远?当然了,这几天来咱们私下里每每提到裴赴远,从小姐的反应也不难看出这一点。”
“请郦爷爷不要怪罪我,我当时并没有上苍的视角......我前些天同您说过的,我与裴世子早在甘州就认识了,而且与他相处时,他从来都恪守君子之礼,给人的感觉似雪山松柏,又似林间晨风。还待我关照有加,无微不至。如此琼枝玉树在前,难免会芳心暗许。直到陆骞大哥和他的暗卫阿葭告诉我裴世子去甘州是为了追杀您,我才串联起了来龙去脉,弄清了前因后果。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他曾伤害过您,那么我一定会与他保持距离的。”
“柔嘉,这不能怪你。”郦老雁拍了拍她薄削的后背,叹息道,“人性是复杂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对外人心狠手厉,对爱人包容宽柔。广陵王世子追杀老朽,一切只是因为利益不同,立场不同罢了。至于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值得深交还是应当远离,你心里是有秤砣的。”
这番话后,郦老雁容色的渐渐严肃了起来,“柔嘉小姐,从前连我也以为你是个柔弱怯生的女子。可如今我发现,你只是外柔内刚罢了,而且你也不缺胸襟智谋,遇事勇敢坚韧,总有自己的主张和见解。你既不是那种没有主心骨的内荏妇人,那么在你将要启程之前,有一事老朽必须告与你知。何况,作为黛家人,你理当知情。如果今日老朽继续知而不报,只怕将来你从旁的地方知道了,难以止损了,会更痛苦。我相信今天把我把知道的都诉与你听,以后该怎么做,怎么面对,你会有自己的判断和决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