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睚眦必较的主儿,早将白舒窈的婚事视作烫手山芋了, 如今这芋头还不干净, 给他扣上一顶绿色帽围, 更是令他嫌弃生厌,甚至动了杀意。当然了,这对兄妹有违人伦道德的非常关系,于裴赴远而言,也不是没有可利用之处的。这下算是彻底让正愁找不到借口说服父母的他有了合适的拒婚理由。
广陵王府需要抚南王的助力,稳住西南甚至是镇压湖广多省。在他看来,最佳的情况就是白舒窈永远消失,永远不要回到中原大陆。如此,就不会出现广陵王府悔婚,让抚南王府难堪的局面了。
抚南王白竞鹿安于一隅,但平生最是重义。当初与裴棣结为异姓兄弟就是因为裴的仗义相救。所以啊,早有预料联姻不成的裴赴远才会以救命深恩为继续结盟捆绑的筹码,冒死替白烬挡了那一箭横祸。只是他万万不承想,黄河口竟然传来了那个克亲命大的女人的消息。
迎着浩渺的海波,裴赴远携黛云软登上了广陵船。将她哄睡着后,退到门外,唤来温玖。
温玖低声请示道,“世子,咱们要不要派出脉络峰的刺客,赶在白烬抵达蒲台县之前,把那白舒窈毁尸灭迹?”
裴赴远摇摇头,“都走到这一步了,切不可再让我们的人动手,不然容易露出马脚。”
“那咱们该怎么办?”
裴赴远略一思索,“这次寻找白舒窈的踪迹,除了我们与白家,卢氏和大长公主不都同样派出了人手增援吗?市舶司里也有不少卢姓人,想来早把消息同步给了卢家长房。你即刻飞鸽传信,让脉络峰把白舒窈能指认出绑架她的大汉这一消息神不知鬼不觉地透露给卢家。”
“世子,你是想逼卢家直接下杀手?”
裴赴远点了点头,峻拔的身影上散发着冷月的寒芒。
温玖略有些不解,“在白舒窈从滇南到帝京的途中,卢家人当时就设下埋伏想要置她于死地,怎么第二次反倒不直接畅快地抹掉她的脖子呢?”
“卢家人敢动她两次,就说明他们已经掌握了确切的证据,抚南王正妃卢氏和白羲窈的死,跟白舒窈绝对脱不了干系。或许是卢家人意识到直接让她死了太便宜她了吧,所以才将她丢到远洋的倭船上让她受尽万人尝的折磨,就算她侥幸没有被凌|辱致死甚至是被找回京了,也是名节尽毁的败柳残花之躯。而且,第一次行刺的地方,于卢家而言,是相对陌生的襄州。为求万无一失,制造雪崩的假象掩盖谋杀的意图这个方法比较稳妥。至于帝京,也算是卢家长期盘踞的地头了,在这儿他们有的是路子,玩起凌|虐人的花样来自然也更游刃有余些。”
温玖恍然大悟道,“所以这次白舒窈失踪,卢家看似在热心的帮忙寻人,实则是想跟进最新进度,方便应变,再顺便装装样子做给帝京中的贵族们看。”
夜阑人静,在冷荧色未照耀的转角后,听到裴赴远主仆二人对话的黛云软以手抵住双唇,无力地滑坐在了地板上......杀伐狠断,叶公好龙,这还是她认识的裴世子吗?他为何要让那卢家对付白小姐,难道仅是因为不想娶她就要毁掉她吗?说是说卢家跟白舒窈有丧亲之仇,可现在对白舒窈有杀机的人分明是他。
黛云软扭头,试图寻找今夜海面升起的那颗夜明珠,可惜舷侧的木檐刚巧挡住了视线,只露出了海上月的一角。亦如裴赴远的模样,让她没法全面看清。
裴赴远将温玖打发走,正欲回房,却听船廊转角后有轻微的细响。
他谨慎多疑地轻踩着木板,朝声源处走去,十步抵至转角。面前空空如也,什么活物都没有。裴赴远抬眸望向走廊尽头,沉思许久。那是黛云软早就熄灯紧闭着的房间。
但愿刚才是错觉吧。
经过好几日的行船,裴赴远等人抵达了乘州西境。许久未露面的秦岁晏也恰好从外地赶回了裴赴远跟前交差。见到悄然出走多月的黛云软安然站在裴赴远身侧,秦岁晏略感意外。
黛云软同他微笑着打过招呼,然后懂事道,“秦副将才回来,定有事情要汇报。你们先聊吧,我去岸边看看‘长河入海流’的风景。”
凝着女子离去的纤瘦背影,秦岁晏不禁道,“主子,黛娘子似乎忧郁清减了许多。”
“忧郁吗?连你也一眼看出来了。”裴赴远无可奈何地低叹了一口气,目光同样关注着置身落日长瀑下,涳濛湿翠间的黛云软。他不放心地唤来秦六,“你去看着些黛娘子,别叫她不小心踩空了脚。”
“是!”
见秦六小跑到黛云软身后护着了,裴赴远才自顾自地说道,“柔嘉有心事。”
只是不肯同他讲。
到底发生怎么了?
他这几日无数次尝试打开她的心房,次次都是徒劳。
看着恋人为隐衷所累,终日郁郁寡欢。一股揪心而无力的感觉似六月飘来的霜雪忽地蔓延至他全身。
裴赴远强行冷静地抽出神来,看回风尘仆仆的秦岁晏,“事情办得怎么样?”
“回主子的话,咱们诚意满满,那边自然也求之不得,乐于合作。这些北鞑子与幽州军积怨已久,对定北侯早就怀恨,正愁没有办法改变局面呢,我们去无异于雪中送炭。”
“自上次王勖攘狄大捷,这群蛮人就被赶到了燕山、河套以南的沟谷间。岁晏,此番北上越过大曜边境,路程遥远不说,还不乏陡峭之道。你与底下的兄弟们一路鞍马劳顿,辛苦了。” 清朗疏举的男人拍了拍秦岁晏的肩膀,语调虽淡,体恤却真,“回京后,你们去温管事那里领犒赏,然后好好休息一阵。”
秦岁晏忙抱拳道,“这是小的应该做的。”
风烟弥漫的河岸边儿,有一衙役打扮的跑腿汉子由远而近,快马而来。见入海口果然有一艘巨型海船抛锚,而附近又恰好有一行仪容不凡的队伍,便知找对了人。他火速勒马,想要向裴赴远传话,毫无意外被护卫给暂且拦住了。直到温玖上前问清楚了对方来意,才允他通行。
那衙役朝裴赴远行礼道,“参见世子大人,小的乃蒲台县差使,奉卢霓大人之命,先一步疾行传话。卢霓大人昨夜刚到蒲台县,他听说您来了,此刻正从县衙赶来,想要与您见面会合。”
卢霓是卢家长房的嫡生大公子。之前白烬跟白舒窈登陆入京的码头时,代表卢家去接风的就是他。
“好。有劳了。我会在原地等候他的,暂时不会去别处。”裴赴远应声后,又向来人打听,“这段时间你们县衙门口是否有位姑娘鸣鼓求助过,希望你们替她传信寻亲?”
差使连连点头,“回世子大人的话,是有这么一位姑娘没错,身边还跟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而且那姑娘好像是什么大家世族的千金,身份神秘高贵得不行,咱们县老爷将她奉若上宾,请去了自个儿府上暂住。只不过,就在前天,那位姑娘和她带来的少年忽然就不辞而别了。小的瞅着,昨夜卢大人似乎也是为她而来,要接她回家的。真是不巧了啊,偏偏前脚走了。”
身边还带着个少年?路上捡来的吗?
衙役告辞后,温玖问裴赴远,“世子,卢大人昨夜才到此地的话,会不会压根就来不及找到白舒窈啊?这白舒窈该不会有预知危险的能力吧,又躲过一劫了?”
裴赴远略一沉吟,“卢霓昨夜踏进了县衙,不代表就是昨夜才入蒲台县的。”
“所以,您是觉得卢家可能已经对她下了黑手?之所以说昨夜抵达只是需要一个不在场证明?如此的话,白舒窈现在究竟是死是活还真不好说呢。”
“反正,卢霓是不大可能对我们吐真的。真相究竟如何,且等脉络峰负责监视他的眼线来信再说吧。”裴赴远在与人谈话时,总时不时朝黛云软的方向看去,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或者想不开离开他。
黛云软似是感受到了他绵远的目光,亦回过头去,同他相视一笑。
裴赴远忍不住撇下身旁的人,朝黛云软走去,微笑着问她,“这里的风景好看吗?”
“‘白日衣衫尽,黄河入海流’,眼前之景自然壮阔绮丽。”
“既然喜欢,过两日抽空带你去趟鹳雀楼吧?更上一层楼,穷尽千里目,如何?”
黛云软兴致不高,摇了摇头,苦笑着婉拒,“还是算了吧,如今在这儿站一会儿都有随着沙石投奔怒海的冲动了。只怕登高远眺后,就真的跳下去了。”
一向处变不惊的裴赴远遽地感到不安,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似是繁重心事的折射和某种不好的暗示。他不再多问。或许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陪她站在奔流扬起的濛濛水烟里观赏蓝黄交接的河海吧。
不出半个时辰,卢霓就赶在天黑之前策马飞来。
第83章
两人一阵寒暄, 互通近来得到的信息。然后又一道寻了个就近的驿馆落宿,并商议起了明日的寻人规划。
入夜, 晚开的西府海棠在随风摇晃的纸糊灯笼光照下, 色泽流变,落英绚烂。裴赴远担心黛云软住不习惯,于是同她提议道, “柔嘉,不若今晚我叫温玖送你入城去,你在城中的客栈待几日, 品品茗,看看戏,逛逛坊市, 时间很快就能打发过去。你不是最喜欢经丘寻壑, 感受各地风俗人情了吗?恰好我这几天要同卢霓分头寻找白家姑娘,你身为女子就不必同我一道风吹日晒了。”
“驿馆虽然破旧,多年未行修葺翻新之事,但好在有海棠怡情。我就在这儿等你吧, 挺好的。”黛云软谢绝了他的好意。
她行至覆霜盖雪般谢了一地的花树下, 弯下细腰掬起一庡㳸捧落花,送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一缕极淡极淡的幽雅芬芳飘入鼻间, “好好闻啊, 有一点点儿似腊梅,不过却比腊梅的香味浅了很多。”
裴赴远跟上前,任孱弱的花瓣儿落在宽阔的肩上, “这是西府海棠。你若喜欢, 回帝京后我们可以一起栽种几株。”
黛云软身上散发着一股清淡如菊的气质, 尤其此刻,哀而不伤,站在又香又艳的海棠下反而凸显了落寞。
她未置可否,只是忧伤地笑着,“我当然知道这是西府海棠。幼时在嘉兴就父亲就说过,海棠有四品,分别为贴梗海棠、木瓜海棠、垂丝海棠还有眼前的西府。西府是唯一带有香味儿的海棠花。你曾与我说,世人常言生平最恨海棠无香,鲥鱼多刺。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你既早知西府海棠含香,为何当日在长河楼没有说出来反驳我?”
“因为世子你后来那句愿意代替家人余生为我剔骨挑刺太过打动人了。我同你说的,这十年来,至亲相继离世,我亦飘零久矣,举目无亲,好似风中飘絮。你觉得对一个家破人亡的人来说,谁能抵抗得了给你一个家这样温暖的承诺?你当时在说那么动听的情话,我怎么忍心破坏氛围。”
裴赴远郑重地说,“柔嘉,那不是情话,是我发自肺腑的想法。”
原来她是难得糊涂罢了。
她一直都很乖顺,很聪明。可为何今夜就愿意旧事重提,打破那日的氛围了呢?
裴赴远觉察到,自这次重逢后,她已经没有再以温柔小意的“奴家”相称了,对话时皆是直来直往的“我”字当头。
他想再问点什么,外头的秦岁晏却小跑着来到小院传话,“主子,外面来消息了。”
黛云软静下来,有意侧耳细听。翁斐却恰好对她道,“柔嘉,今夜你早些休息。我前几日为你特意调来了就近的女护卫,估摸着明日就到。我有事儿,先出去一趟。”
她默默点头,目送他离去的背影。裴赴远今日着一身轻简服帖的玄色斜领袍,细节处绣工超凡的银色丝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展翅云燕,整体上干练挺恬却不失贵气。
黛云软觉得自己就像他衣服上那些云燕。明明有张翅欲飞之心,却被紧紧的勾缠拘困在窒息的布料上。有些话,她得问清楚,弄明白,不然只会愈加压抑。
裴赴远领着秦岁晏去了别处。他问,“负责跟进卢霓的人来信了?”
秦岁晏点点头,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偷听墙角,才敢低声附耳道,“主子,跟您猜的一模一样,卢霓果然昨夜就下手了。但白舒窈身边有个少年,功夫实在厉害,警惕心也很强。这次若不是有他保护白家姑娘,恐怕她已经成卢家的刀下亡魂了。”
裴赴远有些头疼地单手揉了揉太阳穴,“呵,这白羲窈还能活着,我是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了。习惯了。”
主子...还有一个疑似重大的发现,耳目还未确定,但觉得有必要先知会您一声。”
“哦?说吧。”
“白家姑娘身边的那个少年跟隐匿多年的翁无漾长得很像。”
“翁无漾?”裴赴远将已有的线索捋了捋,“自从翁悲鹤在嘉兴以流寇叛贼被论处,他唯一的小儿子翁无漾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我就说这么多年来那人怎么能在大曜朝的土地上躲过脉络峰的眼睛,原来是藏到海上去了。我想...白舒窈之所以能从海寇的船上死里逃生,大概也是因为翁无漾。”
“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否即刻布局将他抓住?”
裴赴远摇了摇头,“暂时不用。这世间鲜有人晓得翁悲鹤还有个儿子,更不知其长相如何。若非当初给脉络峰各地线人广发海捕图,恐怕今日负责盯紧卢霓的探子见了翁无漾也不会认出他来。咱们且先按兵不动,不过还是得修书一封给扬州那边。”
“是,小的这就去办。”
......
蒲台县向南二十里开外,有一片人烟稀少的古柏岗。一座荒废许久的小石庙掩身于这漠漠云林间。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炎阳炙烤着山头,锹甲天牛儿打孔钻木,匐在阴凉的洞孔间避暑。
破庙的老门忽地被推开,发出的“吱呀”声响像极了耄耋髡翁的惨叫。一体态婀娜的少女踏出门槛,对着天空伸了个懒腰。
因午睡时肌肤氤出一层薄薄的香汗,如今身子不爽,她急需寻个山涧水潭,洗掉这一身的粘腻。不过在这之前,需找到同她一块儿逃到此处的少年。
左右张望一阵,不见人,又屋前屋外转了一圈儿,仍没有半点儿踪迹。
“翁无漾,你在哪儿?”少女渐渐慌了神,对着四周的幽林呼唤,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惊起的飞鸟。她推开本就锁坏了的庙门,提起裙摆就要往石阶下去。却巧冷淡俊美的少年正爬上坡,迎面而来。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去哪儿了呢。”原本失惶无措的少女瞬间换上了灿烂明媚的笑靥。
看着小跑过来的她胸|脯波荡,少年微微一愕。老实说,这副美丽皮囊的主人是性感妖媚挂的女子,尤其不笑时,会呈现一股有距离感的冷艳,从眉眼还能窥出几分淡漠心性。
可是她摆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一副软糯欢喜的性子,有时甚至还带着一些温柔讨好。
翁无漾权当她是现在需要自己保护,所以才隐藏真实性子,刻意卖乖。
无所谓,反正他也一样,之所以在远洋的船上救她,仅仅也只是因为她的出身能让自己有利可图。
他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和理由,得到出入帝京名利圈的入场机会。
还有就是,他想再次见到那个多年不见音容笑貌的女子......也不知道,她如今过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