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见他站在门槛外,黛云软眉间的相思顷刻消散,破愁微笑。
“大概亥时左右吧。待会儿还要赶十来里路,跟白烬、卢霓汇合。”
“白世子也到蒲台县了?”
裴赴远点点头。
“那你现在就要走了吗?”爱恨两难间,对他的不舍占据了上风。黛云软你可真是不争气。她暗暗鄙恨着自己。
“不急。我刚叫厨房弄了条黄河刀鱼,肉质鲜嫩,很适合清晨熬粥吃。想你陪我一起吃。”
待她坐在了他身侧,他才接着道,“我想,不出三日咱们就能返京了。”
“已经有白家姑娘的线索了吗?”
“没有。”裴赴远实话实说。
黛云软煞是不解,“那你为何这么笃信的说...?”
男人的唇边扬起一抹不易觉察的讥诮,“只要白烬来了,白家姑娘很快就会主动现身的。上次在襄州也是这样。”
“为何白姑娘她要躲起来呢?难道......难道是因为轻易信不过旁人?可是,卢霓大人是她的表兄,世子你是她的未婚夫婿,她如此这般,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黛云软试探地问。
“柔嘉。”
“嗯?”
黛云软敏感地辨听出了裴赴远语气的生气和无奈。她朝他望去,还是头一次见他阴沉着一张脸。毕竟在自己面前清风霁月的他从来都是宽厚的模样。
说实在的,这么招惹裴赴远,令她有些心虚和后悔。
“你明知道我不喜欢你把我往外推。”他说。
“可是,我讲的也是难以改变的事实。我们何必因为内心不愿面对就去粉饰和逃避呢?”想起裴赴远对白舒窈的杀意,黛云软终究还是软了下来,不愿激怒他去做冲动的事情。
这两日她辗转反侧,试图代入裴赴远,揣摩裴赴远,弄清他内心的杀机从何而来。思来想去,觉得比较合理的理由,无非“面子”二字。
莫不是他担心白舒窈已经受辱?与其娶一个大约是败柳之躯的女子,被京中那帮贵戚背后议论一辈子,还不如让她彻底消失的好?加之,他对白舒窈本来也没有什么感情可言......
不过,若只是为了保全颜面而帮助卢家杀人灭口,未免有些弊大于利了吧。毕竟这段政治联姻被裴氏、范氏两大世族寄予厚望,跟白舒窈带来的“巨额陪嫁”比起来,所谓的名节简直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她倏然婉转地问道,“经过从襄州到帝京接触过后,你感觉白姑娘是位什么样的人呢?”
“比较依赖她的兄长。”
这个评价,太含糊了。黛云软的解读是,是对家人言听计从的乖乖闺秀,属于小鸟依人的性子?还是说不太自主自立的意思?
“他们兄妹俩感情很好吗?”她问。
裴赴远意味深长地答道,“比一般兄妹的关系‘亲密’许多。”
黛云软心纯干净,自然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她规劝道,“想来白家姑娘是位性情温顺乖巧的女子?总归不是什么讨人嫌的跋扈之人。”
哎,他的小娇娘总是愿意将人往好了想,就连对情敌也这样。裴赴远紧盯着她的清澈眸子,试图寻找到自己被在意的痕迹,“你难道不讨厌她吗?柔嘉。”
“世子想听实话吗?”
裴赴远认真地点点头,静候她的下文。
黛云软弯起一泓淡淡的笑意,贫而无谄地说道,“我未曾与她本人接触过,所以并没有产生什么讨厌、敌对的想法。当然,我也是个红尘中人,没有圣人那么超然脱俗。面对白家姑娘,我目前只有自卑和羡慕两种情绪。”
“柔嘉.......”裴赴远的心遽地被针扎了一下。
“你还记得吗?你护送白姑娘抵达帝京那日,码头附近是不是有一些戏班子在生火煮饭?其实我当时就混迹在其中,遥遥看着你与白姑娘站在一起,金童玉女般,真的很登对。那会儿我就在想,若我至亲健在,若我的婚事也有家人撑腰,是不是也可以底气硬一些?虽然仍旧够不着广陵王府的门楣,但也不至于一开始就被世子你企图当外室对待吧?”
裴赴远的神色几度变换,浓浓的愧疚和自责充斥在了他周身。
生平第一次,他在一个女子,也是唯一一个人面前抬不起头。
作为间接害她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他甚至不敢再看她此刻溢满了落寞悲伤的眸子。
心中某个念头越发强烈,以前觉得乾坤未定,若轻易宣之于口,只怕会彻底失其信任。可如今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就在这时,驿馆的伙计叩了叩门,端着热腾腾的鱼粥躬身进来,“世子大人,用黄河刀鱼熬煮的粥,给您做好咯。今天早晨刚刚从黄河口打捞上来的,新鲜肥美得很。厨房还剩了几条养在缸里呢,中午正好给娘子做刀鱼氽丸子。”
黛云软恢复了一贯娴静惇惠的神态,朝伙计谢过,“有劳了。”
“娘子甭客气,您与世子请慢用。小的告退。”说罢,那伙计便退下了。
两人各自沉默地坐下,慢条斯理地喝着粥,默契的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饭桌上只有勺羹碰碗壁的清脆声音偶尔响起。
过了一会儿,裴赴远的粥碗见底,他掏出洁净的帕子擦了擦唇,然后站了起身。
“你要走了吗?”黛云软抬眸问。至于那句真正关心的今夜是否回来,堵在嗓子里吐不出口。
“嗯。”他迈向门槛,忽然又顿住转身,“今夜先别睡,等我回来,好吗?”
“是有什么事儿吗?”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清浅一笑,留下悬念就离开了。
......
沿着小破庙山径向上爬半刻钟,有一处山涧清泉。白舒窈临水自照,不禁朝着水中的自己露出一抹发自肺腑的粲然微笑。
这张明艳逼人的脸,她很喜欢。
这副傲人有致的身材,她也很极其满意。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而她的这副身体,头身比优越得令人嫉妒。
垂头凝着影子出神许久,白舒窈不禁想,宫中那位若知道她还安然无恙的活着,一定会很震惊、很愤怒吧。
“噗通——”一块石子投来,将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搅出一圈圈涟漪。
第86章
真是臭美的女人, 顾影自怜小半天了。
“该走了。”翁无漾冷冷道。
“你回来啦。”白舒窈抖了抖跌落在裙衫上的山间落花,起身朝他奔去, “你在渡口打听到我兄长的消息了吗?”
“嗯。”
“那就好。”白舒窈长松一口气。虽然接下来得费心应付白烬, 但至少不用东躲西藏,时刻担心命悬一线、身首异处了。
凝着少年走在前头的背影,她忽然半真半假地说, “我说真的,翁无漾,我嫁给你好不好?以此报答你对我的救命之恩。”
少年略微一顿, 回眸审视她,企图从她的脸上捕捉出开玩笑的狡黠和捉弄,“你心悦我?”
“不然呢?”白舒窈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我们这一路不是一块儿经历了很多事情吗......难道还不足以让我对你芳心暗许?”
翁无漾继续仗剑前行, “我对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不感兴趣。”
白舒窈秀眉一拧,内心腹诽,对对对,你不喜欢投怀送抱的, 你只惦记着爱而不得的嘛。她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有些拿不准翁无漾此刻的想法。很想直白赤|裸地问一句你不想成为我的夫君难道还不想成为抚南王的女婿吗?跟姐姐我成亲可以少走十年弯路哦。
“自我从滇南到帝京,又从帝京被绑架到海上, 最后到这人生地不熟的蒲台县, 就没睡过几天安生觉。早在离家之前, 父王就对我说帝京看似富奢华丽,实则凶险。当时我还觉得他言重了,如今看来, 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反正经历了这么多磨难, 我算是想明白了, 与其以后高嫁到外地受委屈,还不如择个倒插门的如意郎君,回我滇南去。”
她总是这样恣意喋喋,不管翁无漾有没有兴趣听。若有朝一日耳边少了她的聒噪,他大概还会不习惯吧。她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无论如何,得让他依赖自己的存在才行。
翁无漾听得烦躁,原地停在原地。紧跟在后头的白舒窈没刹住脚步,秀挺的鼻尖撞上了少年清瘦的后背。
“哎哟,你干嘛突然停了啊?”她捂住鼻子喊疼。
他终于忍不住没好气地问,“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潜入蒲台县县令家暗杀你的,跟绑架你、发卖你去外海的,是同一拨人吗?”
“应该是吧......”她委屈地低垂下了脑袋,心中发出一阵痛苦的哀嚎,后半生都要以背锅侠的身份活着,她是百般不愿的。不但要反复承受来自卢家的炮火,还要时刻提防宫里那位又想出什么招招致命的法子来对付自己。
反正,除了很满意这副出色的皮囊以及不愁吃喝的千金身份,其余缭乱复杂的人际关系、爱恨情仇,她是一点儿也不想接手。
若那个凌晨没有熬夜点开清汤寡水里找肉渣的绿江......
若那个凌晨没有被复仇爽文《重生成病娇白月光》配角栏里“白舒窈”三个与自己重名的大字所吸引......
若那个凌晨没有因为同名同姓的缘故,在恶毒女配白舒窈快要下线的时候对其产生一丝微妙且真切的怜悯......
那么她大概也不会被巨浪般的怨念卷入这本书里吧......
原书里的白二姑娘不过是黎夫人的一枚棋子。因为小娘软弱没地位,从小不受宠,所以养成了扭曲善妒的性格。在整个阴暗的童年,放眼望去,偌大的白府只有黎夫人和庶兄白烬肯善待她,所以在她心底,他们母子才算是真正的家人。至于卢氏和其亲生的儿女,则是打压和阻碍她幸福生活顺遂成长的拦路虎......
直到被拐卖到了暗无天日的性|奴笼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白舒窈反思前半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上和婉,人人可敬,将自己视如己出的黎夫人多年来对她进行过反复的洗脑、仇恨的灌输以及行为的引导和操纵......
是的,在原著最后交代她下场的那个段落,作者虽是一笔盖过,但死法却远没有溺亡那么畅快。真正的结局让读者单看文字都会觉得生理不适。
书中白舒窈虽然决心跳窗赴死,但结果却是自杀未遂,被那些粗鄙龌龊的汉子们给捞了上来,日复一日进行惨无人道的折磨......而且,为了防止这难得一遇的极品性|奴被玩够前再寻短见,不但捆住了她的手脚,将她不着寸缕的绑案板上,还把帕子塞进她的嘴巴,避免她咬舌自尽。
未来的三年里,反复经历怀孕、小产、怀孕再小产的噩梦...就连葵水来了也要被禽兽侵犯。就这样,这朵来自滇南的带刺玫瑰,在化外之海上逐渐失去从前的傲人光彩,最终染上脏病,油尽灯枯......
不过,看这本爽文时读者们大多代入的都是女主的视角。从女一复仇的角度出发,女n号白舒窈这样的天生坏种,确实死不足为惜。她下线了甚至还得拍手叫好。
白二姑娘九岁时就敢往主母卢氏的洗脸水中掺令人烂脸的蛰居水;十一岁时甚至潜进嫡姐白羲窈闺房中,在她弹琵琶的护甲里塞入细碎尖锐的琉璃渣......
虽然蛰居水投毒的那一次被卢氏侥幸躲过一劫,让无意间先碰到水的丫鬟遭了殃......
蛰居水是黎夫人教白二姑娘认识的。那时年幼的她刚被主母责罚,跪完祠堂回来。黎夫人慈和地替她膝盖上药,因差点将一只小绿瓶当做跌打药,就顺势叮嘱起了小舒窈,平时千万不要贪玩碰开那个绿色瓶子,这药毒性厉害很强,如果被它的水蛰到了,下场会很惨。黎夫人说得言重,可离开时却把放在了孩童垫着板凳就够得着的显眼位置......
反正,这位反派女配对卢氏母女诸如此类使坏暗害的事情,不胜枚举。直到最后又因为嫉妒姐姐要嫁给声势显赫的名门巨族,而自己则主母被安排低嫁给父亲的部下,心理产生了极度的不平衡,便偷偷练习水性,纵了那把烧死十七人的大火......
魂穿这具躯体后,来自现代的小白也完整地继承了原主从前的记忆。她发现,小说为了推进剧情发展而给其设计了许多构陷使坏的情节,显得很工具人。但剧情之外,原主朝深渊扭曲堕落的每一步都是有迹可循的。
山中渐渐起了雾霭,天色灰濛了许多。见面前的少女神色哀哀的,没了方才的明媚飞扬。翁无漾语气轻了些,难得关心地问,“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杀你?”
“他们姓卢,是我嫡母的娘家人。三年前我与嫡母、嫡姐一同游湖,后来画舫失火,只剩我一个人侥幸活了下来......”
“所以你嫡母的娘家人觉得是你纵火捣鬼?”
白舒窈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难搞。
“这种仇恨一旦埋下怀疑的种子,恐怕余生都不得安宁了。你就没有办法自证清白吗?”
白舒窈:本来就是“我”放的火啊...... 以后想苟命的话,只能做伪证,一口咬死自己无辜。
想罢,她憋屈又欠打地补充道,“而且,嫡姐人没了,她的那桩好婚事也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的头上...”
“......”
见翁无漾迟迟没接话,她疑惑地抬起头,撞上了对方一脸黑线的表情。
“你这女子还真是轻佻。既已经有了婚约在身,为何还要勾三搭四?总是向我一个外男出言暧昧作甚?”
白舒窈慌忙摆摆手,努力开脱,“你误会我了,我可不是什么放浪不检的女人,不然当初在海寇船上我就不会跳海自杀了。你那会儿也在船上啊,你是知道的。”
这倒也是。
可是......
他还是忘不了她跳水之前那个视人犹芥的冷蔑眼神。
“你可真是个奇怪的女子。”思绪复杂起来,少年仍没办法自我攻略,他总觉得眼前的女子口口声声的喜欢是出自某种目的。她眯起眼睛笑的时候像只粉红狐狸一样,把算计藏在甜美的梨涡里。
前几天她的示好尚且可以理解为她有求于人,需要他的武力保护。可如今呢?她的家人靠山到了,自己一个江湖浪人,于她而言,已经别无用处了才对。
“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呢?”小狐狸绕到少年跟前,拦住少年的去路,“你知不知道你打架杀人的时候真的很迷人?”
“你不怕?”
确定是迷人而不是骇人?
她竟然喜欢自己打打杀杀的时候,这倒令他感到意外。翁无漾心头浮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当初在海船上,你是为了解救我、解救那群被关押在笼子里的女人才手起刀落的,这跟单纯嗜血的杀戮不一样。”
这恋爱脑是不是把他给美化了?翁无漾纠正道,“我那时候杀人是为了自保。”
“可是前几天呢?你替我解决卢家派来的那些杀手的时候,难道也是为了自卫?当时你可不在我的房间,你完全可以袖手旁观或者直接走人。”
“你想多了。我都把你护送到了黄河口了,总该捞点赏金吧。在你家人来之前放任你出事,岂不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