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嫌体直的家伙。”她娇哼了一声。
又来了,又是这个词。他现在已经彻底记住并且理解这个未被文献收录记载的“成语”了。少年正经地板着脸,“我才不是口嫌体直。”
第87章
头一次听古人接梗网络词汇, 她不由乐了起来。看着翁无漾端着少年老成的架势却总容易被自己逗脸红的青涩模样,白舒窈那颗小心脏“怦怦”的频率都变得不一样了。该死!
她忽然深深地意识到, 眼前的人, 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男人,而不是书中那个靠脑子臆想的纸片人了。
白舒窈不得不承认, 其实就在前一刻,她一脸的崇拜下还藏着富有心机的刻意奉迎。
原著中翁无漾从一无所有到权倾天下的过程中,为了保全女主, 杀了许多别有目的靠近她、伤害她的家伙。然而在女主眼里,他却成了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的偏执暴君。两人明明相爱但却都没长嘴, 硬让作者水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剧情才解开误会。
现代小白想着, 如果她能在男主不得已杀戮的时候心疼他的不易甚至替他擦拭身上的血迹,跟女主不就立见高下了吗?
这具身体的原主生前到处拉仇恨,遗留了那么多深仇宿怨待偿还。如果自己能赶在翁无漾和女主重逢之前,在他面前刷满好感度, 岂不是相当于拥有了一张王牌护身符?
是的, 在《重生穿成病娇白月光》中,翁无漾正是那个主角光环强大的病娇美强惨。他的亡父乃民间太子翁悲鹤, 因遭人陷害夺嫡失败, 先帝又气急崩殂, 这位本该继承大统的皇太孙不得不背负着血海深仇,流亡海外,一路升级打怪刷副本, 卧薪尝胆好几年才重磅归来。
儿时的翁无漾与在常年在外行商实则暗中筹备军饷的父母聚少离多, 大多数时候都寄养在正房表叔的屋檐下。因他父亲翁悲鹤是被翁家落魄旁支收养的童养夫, 所以这位留守儿童的幼年过得也并不怎么快乐,甚至有些孤独压抑。所幸,有位高嫁到帝京的表姑时不时会带着自己女儿回娘家探亲......那束白月光就是在那个遥远而灰暗的时刻不染纤尘的照进小无漾的心里的......
穿成本该下线的疯批女配后,现代小白急需抱住翁无漾的大腿。他不是阴暗病娇吗?那她来充当小太阳照亮他、攻略他吧。无论如何,她都要赶在宫中那人出现之前,填补翁无漾心中那个缺爱的窟窿。不然,等他成为了女主的利剑调头对付自己,她苟命的机会可就更渺茫了。
毕竟在原著结局中,她的娘家抚南王府被登基后的翁无漾搞得日渐式微,一蹶不振;她的未来婆家广陵王府更是谋逆不成,惨得覆宗灭祀。都不是什么屹立不倒的靠山。
而翁无漾有作者亲妈,乃是作者花了大量笔墨着重刻画的美强惨男一。就连行文第一视角的女主也要让步三分。
按照故事原本的时间线,翁无漾是大约半年后才重返大曜朝的。不过还好,经过这几年的历险,他已经手握两份价值不菲了藏宝地图。她的出现并没有影响他挣招兵买马的第一桶金。白舒窈稍感安心地想着,随翁无漾一道下山,登上了少年事先雇好的马车。
一路无话。车夫在外驾着马,车内的翁无漾偶尔掀开一角车帘,仔细观察路边情况。确认没有危险潜伏,又习惯性地掏出心间的玉佩抚了抚。
白舒窈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权当找话题聊增加亲密度,“你这块玉佩好漂亮,总是见你拿出来看。它对你很重要吗?”
她当然知道这是翁无漾的生母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后来还被他送给了女主做定情信物。当初在海寇船上,正愁寻不到求生机会的她就是因为亲睹了翁无漾抚玉的手势,才对他的身份快速做出了基本判断。
眼下,翁无漾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没有主动多聊什么。
“唉,打开你的心扉可真难呐。”白舒窈努了努嘴,双手托腮,长叹一口气。
她......很想打开他的心扉吗?翁无漾再一次用那种看待异类的奇怪眼神质疑起了她的心思。
......
入夜,候馆灯疏,佳人画阑独凭。待女护卫替黛云软打来热水,她才起身谢过,回屋内简单的擦洗身子。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不说三熏三沐,每日能保持洁净就不错了。
约莫一小炷香的时间,感觉身体清爽许多的黛云软欲伸手去屏风上拿衣裳。抬头才发现不对劲儿,自己那身素简的鸢紫色三涧裙不知何时被换成了绿底锻绣镶金凤的华丽喜服。
想起今朝临别前裴赴远撂下的那句神秘话,她已然猜到今夜会发生什么......
这大概是他一天之内在整个蒲台县能寻到的做工最精美的婚服了吧。黛云软用指腹反复摩挲着嫁衣的花边,却迟迟没有穿上身。繁杂的思绪让她本就纡郁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
当初她离开渤子湾,王勖交给她第一个所谓的任务,就是搅黄裴赴远和白舒窈的婚事,以防广陵王府和抚南王府亲上加亲,强上加强.....
毫无疑问,黛云软心底是抵触王勖自大地操控的。若非亏欠王知彦,若非系念郦老雁,她大概会挺直腰板勇敢地说不。而不是虚与委蛇,假作顺从。
她极不愿沦为他人为权力、贪欲和仇恨卖命卖时间的棋子,也不想干预任何人的命运。虽然她已经半推半就地回到了裴赴远身边...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被迫做耳目的这段时间一直都无人伤亡,相安无事。诸侯僵持不战的局面能拉久一点,直到郦老雁寿满天年。那时候,她一定会即刻消失,远离这些人事纷争。
不过,如今看来,裴赴远自己拿定了主意,根本不需要她去蓄意破坏什么。
“娘子?您收拾好了吗?需要奴婢进来帮您吗?”女护卫见她迟迟没有出来,忍不住隔着房门关心道。
“不必了,我已经穿戴得差不多了。”黛云软没有多余的衣裳可穿出去,只得暂且将华贵繁复的大袖嫁衣披上身。
绕出山水屏风,桌上已然摆放好了一顶花片堆叠、垂挂珍珠的流苏凤冠。
没一会儿,木门被黛云软推开。只是这次,她没有披上盖头,也没有以面纱遮面。耐心蹲候在外的女护卫还是头一次看清她美眸下的脸。
——虽八字春山,朱唇皓齿,但那一块明显的褐疵皮瞬间就抢夺了看客的眼球。
小护卫的脸色明显僵滞了一会儿,待意识到自己失容后赶忙跪下,“抱歉,娘子,奴婢失态了。”
黛云软虚扶了一把下跪认错的她,“这不怪你。任何人见了我这副模样,都是这个反应,我已经习惯了。”
可若忽略那道伤疤,她的美亦是世间少有的。说一顾倾城都不为过。不知怎的,小护卫总觉得眼前气质沉静的佳人并没有新嫁娘应有的羞怯欢欣。“娘子,您忘了戴凤冠了,奴婢去替您回房取吧。”
“不必了。带我去见世子吧。他应该已经回来了,对吗?”
“世子就在西府海棠下等您。”小护卫说罢,偷偷打量起了眼前被伤疤封印颜值的姝丽伊人,不由发自肺腑地感叹道,能被天之骄子看上的女子,果然也不是一般人啊。若一个品貌非凡、才识过人的高门子弟肯违背父母之命,不畏世俗眼光也要与自己跪拜天地私定终身,那她早就开心得跳脚了,折寿十年也愿意啊。这娘子今夜要嫁的可是广陵王世子裴赴远啊,竟还这般心如止水,平静淡定......
不过几步转角的距离,黛云软见到了月华流照下的裴赴远。
这是一个皓月当空的良夜,晓风摇曳着海棠瘦影,幽香萦绕在深庭间。
蛩声似喜乐,流萤似舞娘,喜烛、金瓯、合卺酒也一应摆放于眼前。
都说红男绿女。此刻的裴赴远着一身大小裁剪恰好合身的喜袍,虽然细看布料衬不上他的身份,但所幸他身材挺拔修长,气质端正明朗,再粗廉的衣裳也能被他穿出挺恬笔直,昂贵不菲的感觉。
男人原本含笑的神情在看清新娘未施粉黛,不戴凤冠的那一刻忽然凝固。她似乎并没有嫁给他的喜悦......
“我以为我将承诺兑现成现实的那一刻,你的脸上应该洋溢着笑容才对。”他有些落拓地走向她,眷注她含雾的双眼。
“世子,我不能嫁给你。”黛云软艰涩地拒绝了他。喉咙里像堵了一块臁刃一样,令她出声的时候宛若刀割。
他仍抱有希冀,试图打消她的重重顾虑,“如果你是因为担心我违抗家人,得罪抚南王,那么你大可不必有这样的杞天之虑。柔嘉,我裴赴远并非冲动之人,既然敢娶你,就一定是做了万全之策的,不会让你因为嫁给我而陷入危险的境地。”
“不,你错了。我不是担心你违背谁、开罪谁。”
“那是......?”他双掌锢住她瘦削的肩膀,试图窥探出她眼湖深处的秘密。
“若我们没有世仇,若你不是广陵王之子,若我们只是普通人家的一对善男信女,该多好。”她哽咽着,细碎的哭腔里每个字句都似雨打梨花般在颤抖。
“你......你果然知道了...”裴赴远一下子没了底气不足,理亏词穷地将她放开。
第88章
“是郦老雁郦公公告诉你的?”他问。
先帝生前对伺候自己半生的郦老雁甚是信任。当初先帝病笃, 大权被六子架空,那道尊立翁悲鹤为太子的密函就是经郦老雁之手发出的。后来翁悲鹤不但没有按预想起势回京, 反而连着黛庆平都身首异处了郦老雁才惊觉密函被截胡过。通过他不依不饶地一顿摸排走访, 终于发现圣旨泄密跟脉络峰、广陵王府脱不了干系。
“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追究是谁告诉我的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你还要再去报复他吗?”女子的朱唇弯起几许嘲弄的弧度, “哦对,我忘了,世子你确实是这样的人啊, 有债必偿,有仇必报。”
裴赴远僵直地伫立在她面前,眸中有万语千言却不知如何宣之于口。
他知道在她宣泄压抑了一路的怨恨的当口, 他的话怎么听都像是狡辩。只能默不作声地任打任骂, 将她的炮火攻击一应收下。
黛云软不顾泪染雪腮,仰头质问裴赴远,“我求你告诉我,求你将真相还原于我, 当初广陵王府蓄意将密函内容泄露给诸方势力的时候, 你究竟知不知情?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
在一片冗长的寂静中,两人仿佛隔着楚河汉界, 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有些时候, 沉默就是回应。
女子明白这个道理, 忽然破涕惨笑,“真是讽刺啊,一个间接让我失去家人的人说要给我一个家, 说要成为我的家人。”
胸腔盈满悔之无及的海水, 在将要窒息前, 他深切道,“我那时候并不认识你,不知道嘉兴刺史黛庆平是你的父亲。如果我能未卜先知,我说什么也不会伤害你的家人,我会竭尽全力保全他们。”
“不是这样的,裴赴远。就算黛庆平不是我的父亲,他也不该得一个含冤枉死的结局。任何一位遵循皇令的官员奉公行事有什么错?他们不该被扣上谋逆作乱这样的欲加大罪,死得不明不白。如果这一生都无法沉冤昭雪,才是真的欺天罔人,违天逆理。你根本没有考虑过因你一个决定就丢了乌纱帽和项上脑袋的人和他的家眷会承受什么样的遭难和痛苦。”
他形秽难当,哑口无言,任心爱的女人一刀刀凌迟自己。
黛云软拿起桌上的双喜字,当着裴赴远面慢慢撕碎,语调如沸水渐渐凝结成冰,“如果君主昏聩,奸佞当道,百姓本就深陷水深火热中,那么诸方势力心生等夷之志揭竿而起,那才是受命于天,益世利民。可如果仅是为了一己之私,累得天下烽鼓不息,兵祸连结,让普天黎民承受无妄之灾,就是你们的过错。这样的人不配得到天下,更不配得到幸福。”
“柔嘉,我自知于你而言,我罪孽深重。我不敢奢求你原谅,只想知道我要怎么做你心里才会觉得好受些?如果你恨我,想报复我,现在就可以朝我胸口来上一刀。”裴赴远将腰间用来防身的匕首取出,强行塞入她的手中。
黛云软低眸摸了摸没有温度的冷刃,忽地目露寒光,抬手朝他胸口狠狠一扎,予他猝不及防的一击。
裴赴远强忍着皮裂渗血的疼痛,没有往后躲半步。
负责侍立在门外不让闲人入内打搅的温玖听到里头动静不对劲儿,侧头一看,大惊失色。他飞奔进院中,欲要夺刀,却被裴赴远出言打断,“你出去,不许任何人进来。”
“可是世子......”
“出去!”
强硬的声势只会让他胸口的血渗出得更快。
温玖两头担心,却又不得不服从命令。只得重新退回后院儿门口,做好随时护驾的准备。
这一刀下去,黛云软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刃尖触达他肋骨时力的回颤。
反应过来的她手劲儿一松,匕首悄然落地。
“感觉泄恨了吗?”鲜血洇深了原本大红的礼服。他眷视着她仓皇无措的一双鹿眼。
黛云软讨厌裴赴远这样。不但对她没有责备之意,反而依旧柔和如良月。
“你为何不躲开?”她颤声问他。
“我希望你能好受些。”
黛云软恍若从歇斯底里的怒海被潮水冲上岸,气力被透支般摇摇欲坠,“我好累,带着仇恨的枷锁生活才几天啊,我就这般倍感厌倦,无力承受了。如果我今天杀了当初泄露风声的你,那明天是不是还要去找你父亲报复?后天是不是还要去找那些夺嫡失败被圈禁关押的皇子寻仇?若他们已经不在世了,就让他们的妻儿偿还?甚至,我还得去弑君?对吗?”
裴赴远满眼心疼地痴望眼前比海棠落花还要孱弱的女子,他忽然发现,逼一个生性善良的人举起屠戮的刀是多么的残忍。
而他刚才却这么做了......
黛云软渐渐疏泄了胸口积郁的翳气,冷静沉和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杀了你我父亲仍是黄泉游魂,仍是氏族罪人。我要你为我父亲翻案,立牌正名。还有,如果郦爷爷有朝一日能摆脱给定北侯为质的现状,我希望你能放他老人家一马。”她说着,轻轻拨开男人的衣裳,查看他的伤势,“咱们先回房吧。”
“我都答应你。”男人郑重地点头,言从计纳。
进了屋,黛云软让伺候自己起居的女护卫去将嵇桑子请来。自己则先行为裴赴远止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裴赴远靠在床头,低眸凝视着替自己处理伤口的女人,“柔嘉,你会离开我吗?”
经此一事,他明白自己此刻已经没有资格再跟她提嫁娶之事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舍得放手,眼睁睁看着她与自己的世界一点一点儿地剥离往来。
黛云软并没有直接言明心头的打算,只是噙起一缕风轻云净的笑,“老实说,现在的我,并不喜欢跟位高权重的人打交道。他们的一双翻云覆雨手,轻易可以摧毁小人物的命运,而我的家庭就是权力博弈后的无辜牺牲品。我母亲曾作诗言,‘富贵江湖之远,厄困殿陛之高。不畏西风南浦,宁弃北阙东旭’。我想,经过这些事儿,我大概也继承她的意志了吧。”
男人唇色惨白,手臂无力地垂在床边,“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