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云软只得自己先行登塔。别说,这瞭望塔还真是名不虚传。不但能看清气派无比的桂殿兰宫,还能一览万千重楼的朝阳丽都城。
连日来郁闷不已的李猷正躺在顶楼书架间闭目养神,书页盖在他脸上。
整个偌大而压抑的皇宫,只有这至高处能暂时摆脱背负在他身上的责任枷锁和人间为了权力与欲望争斗不休地吵闹。
耳畔传来一阵踩踏楼梯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有人上楼来了?
李猷依然保持不动,耳朵却聚精会神地判断着那人与自己的距离。
来人推开正面的隔扇门后,停留在落地西洋镜前,就没有再动了。
会是雅篆吗?她的宫人今天还来报说她病了,为何还来风大的高处,就不怕着凉了吗?
难道是因为她也惦记着自己,所以才来到了这个最初情定的地方?
自回宫给嬛嫔晋封了妃位,淑妃便不再主动来腾龙殿和御书房送膳送茶了。其实聪明敏锐如她,或许也早就觉察到自己在恩渡寺时就不对劲了把。
自从被上官耒的灵魂拷问问倒之后,他也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她。
以前,只要思念起心头的那束白月光,他就会对戴雅篆感到愧疚,然后加倍对她好,给她地位名利,给她金银宝物,给她独享圣眷的无上荣光。哪怕她是加害和欺压过自己生母的人的侄女......
只因为她是自己生命中真正意义的第一个女人,自己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他答应过她,要心理上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现在当那束白月光再次照耀在心头,睁眼闭眼都挥之不去的时候,海誓山盟摇摇欲坠,他才会感到慌了神。
那夜,在禁欲的佛寺中,他与她借着夜色和山雨的掩盖,在青灯下活色生香......春水潺潺的她惊讶于他那天旺盛的精力和强势,却不知道他脑子里早将她的模样幻化成了另一张脸。
想到这儿,李猷对戴雅篆更是内疚。他将书从脸上取下,轻轻站了起来,走向那个穿着霓裳华服的熟悉身影,从身后抱住佳人,用唇吮了吮她的粉嫩耳垂,“朕好想你。”
直到感受到了佳人原本娇柔丰腴的身体一瞬间僵硬起来,他才猛然意识到不对劲。
作者有话说:
换了个新封面,喜欢吗
第109章
反应过来的黛云软慌忙弯起胳膊肘往后顶, 用力将男子推开。她错愕转身,连连用衣袖擦拭被人吮吻过的耳朵。
尽管肢体的距离被拉开了, 但倥偬间对视的双眸仿佛被无形的藕丝牵黏。
在看清彼此的那一刻, 双方的瞳孔都在发生剧烈地震。
“怎么是你?”黛云软先认出了那张脸,随后又辨析出了男人身上那件翻滚着龙纹团云的衣裳是专属于天子的龙袍。
“方才是朕认错人了,绝非有意冒犯。”尽管还未完全平复内心的震感, 但他还是克制着表情,尽量恢复了帝王应有的矜肃和疏离感。
黛云软强自压下被陌生男子拥抱亲吻的羞愤和尴尬,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蹲跪着行礼, “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免礼。起来吧。”李猷想扶她一把,到底还是忍住了。
“多谢陛下。”
“你怎么会到宫里来?”李猷问。
“太后娘娘今日在畅春苑举办群芳宴, 民女应邀来参加。”
“你是谁家带来的娘子?”他其实已经率先猜到了答案。
“民女是随广陵王妃一道入宫的。”黛云软始终颔首低眉, 不敢妄动。
“你就是那个广陵王世子裴赴远即将迎娶进门的侧妃?”
他微微仰着下巴,开始以眼尾看人,并用漫不经意的语调掩饰心底那股莫名其妙的在意。
可在黛云软听来,这句子却变了味。
“民女名叫黛云软, 并非是谁的附庸。裴世子出身高贵, 还是难得的逸群之才,整个帝京和扬州中意他的贵女不知凡几。他并不是我这样身如转蓬的人可以轻易高攀的。”
“怎么配不上了?”
黛云软以为他指的是自己拥有抚南王义女的身份。她并不想以附骥尾, 于是轻声道, “不过是抚南王瞧民女可怜罢了, 愿意给民女一个名头傍着。”
“朕觉得你配得上。”
并不是因为你乃抚南王义女的关系。
“嗯?”黛云软终于忍不住不解地抬眼,再次对上了天子笃信的双眼。
李猷朝她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
她速速垂眸,不敢再逾矩。
李猷比她高出许多。难得, 有如此近的距离将一直以来雾里看花水中捞月的人儿俯看个真切。
尽管是借着身份之便。
此刻, 他是君, 她是民。
而无论公卿臣民,在至高的君权面前都需要恪守礼教制度。
或许这就是有权力的好处吧。
之前久居其位的厌倦和心累倏地降低了不止一点。
为了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之前的一切隐忍和砥砺都是值得的。
李猷的目光细细扫过她的面容,最后停留在黛云软似蹙非蹙的娥眉间。
眉心的一点梅花花钿与她发髻上绽放的红梅簪珠相呼应。
从前几次见她,她都是穿浅色素淡的衣裳。仿佛她天生就该是如溶溶梨花般皎白、恬淡的。
他从未发现她与鲜明娇艳的色彩竟也如此适配。
今天的黛云软恍若一朵明艳昳丽的人间富贵花。
“之前在宫外,朕并非有意瞒你。”李猷忽然开口。
“民女明白。”黛云软自然觉察到了他在居高临下的端量自己。但除了将头垂得更低,别无它法。“民女替那对果贩祖孙感谢皇上以济民之心除暴安良,锄强扶弱。”
“你怎么知道朕......”他话还没问完,大脑忽地就想通了,于是又了然地笑道,“你后来也去找过那对卖梨的爷孙了?”
黛云软点点头,“臣女本想帮点小忙。但派人找到他们时,却听说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了。”
“你很善良。”他想表达很多很多,胸腔溢满了潮水。可是千言万语到嘴边,脱口却只有四个干涩的字句。
上苍每一次安排她与自己相遇时,她几乎都是在行善事儿不留名,像春日暖煦的光照耀别人。李猷突然很好奇她有没有别的面。作恶,使坏,赖皮,耍脾气或者是红着脸与人争执吵闹。
如果能天天寸步不离地绑她在身边观察就好了......
盯着她红艳艳的芳唇,李猷忽地叹气,又凝思起来。本以为裴赴远与白羲窈解除婚约事情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裴白两家联姻的意愿还是很强,竟然让干女儿代嫁。
而且这次,对他来说,事态好像更棘手了。
从前,他以黛云软是裴赴远的外室为由,杜绝自己某些冲动的念头。可现在,眼看着裴赴远就要明媒正娶迎她入门了,他却心底发紧了。难道真的要眼睁睁把镶嵌在心底的这轮月光彻底拱手相让吗?
李猷猛然间意识到,其实不管她现在跟裴赴远到底是什么关系,走到了哪一步,他好像都不在意。
最重要的是未来,和她的心意。
等等...你在想什么呢?在想如何得到她吗?
从遐思中抽离的李猷为自己这个忽然弹跳出脑海的荒唐念头感到后怕。
登上至尊之位不是易事,他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守护,有太多的责任需要去担负。他不能让未知的变数打破自己稳固的朝纲。
失控的感觉会令他感到害怕。
其实他天生畏高。
他以为他已经克服了,可今天忽然又体会到了那种滋味儿。
“行了,上面风大。黛娘子早些回去吧。”李猷挥挥袖,背对着她。冷淡着语气下逐客令。
“民女告退。”黛云软觉察到了天子阴晴不定的变化,然后敛声离去。
黛云软走后,李猷默默站在阑干处,想要目送她远处的身影却意外发现站在通往瞭望塔路上的戴雅篆与一位穿着鹅黄襦裙的姑娘正在聊些什么......好像是抚南王的女儿白舒窈?
距离太过遥远,他看不太清双方的神情,也听不清对话。他本来没什么兴趣知道她俩的对话内容,只是戴雅篆将侍女们屏退到了二十米开外的行为,反而容易叫人觉得可疑。
李猷将目光移回近处的黛云软身上。只见她刚走出塔楼,却没有急着离开这里,而是寻了个最近的水榭,孤孤单单地坐下。仿佛是在等什么人。
没一会儿,她又站了起来,刚好往淑妃跟羲舒县主的方向去了......
这一厢,白舒窈果然在戴雅篆的必经之路上截住了人,“臣女白舒窈见过淑妃娘娘。”
“羲舒县主,今日太后设下群芳宴,你不在蕊珠芍药堂,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淑妃每每见到屡屡从虎口划化险为夷的白舒窈都会生出暗恨,想起那句“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的俗语。
“臣女特来感谢娘娘您。”
“感谢本宫?”淑妃警惕地审视着她,“本宫与羲舒县主你仅有一面之缘,不过是在暹秋山围场一块陪大长公主玩过双陆棋牌罢了。本宫不记得还帮过县主什么了。”
“娘娘知道的,臣女名唤舒窈,家中原是有一位叫做羲窈的嫡长姐的。我们的名字都是父王起的。父王选了‘羲舒’这个词取名,就是希望姐妹二人如日月相伴,前途有光。只不过后来,嫡长姐因故去世了,而属于她的县主名头也落在我的身上......”
戴雅篆长袖下的手已经握成拳头,明面上依旧保持云淡风轻,“然后呢?”
“臣女听说自己如今这个封号其实是娘娘您帮忙取的,所以当然要来道谢了。”
当初戴太后让内务局为白舒窈拟选封号时,戴雅篆便主动向太后进言以“羲舒”为号最佳,理由有二,既能抚慰卢氏母女在天之灵,也能为太后一党在这种寻常小事上积累卢家的好感。
而她也料定了,白舒窈为了彰显姐妹情深和通情解意,必然不敢有异议,只能把苍蝇吞进嘴里,不会表现出半点儿的不甘不愿。
淑妃确实是存心想恶心白舒窈解恨。
白舒窈不是一直觊觎县主的位置吗?如今得到了又如何?白羲窈的名字将会嵌在封号里伴随其一生。
当然了,她可不会想要白舒窈以县主的尊贵身份平安富足地活到老。
如果条件可以的话,她甚至现在就想剥夺白舒窈的冠服,革除白舒窈的爵位。
“羲舒县主不必谢本宫,关键是这个封号你喜欢就好。本宫家里也有弟弟妹妹,所以多少能体会你的丧姐之痛的。”这句话说来也是讽刺。
戴雅篆现在跟白舒窈每多说一个字就会翻倍翻倍的恶心。她抬腿欲走,白舒窈却还要话要说,“娘娘,臣女还有话想要单独同娘娘说,可否让您的宫人回避一下?”
淑妃收到御前眼线传来的消息得知皇上此刻不在腾龙殿,于是猜测他是去了宫中最高瞭望塔。她赶着去与天子修复感情呢,这白舒窈却偏偏在这种节骨眼没完没了......
尽管心里不甚耐烦,但她仍能忍耐着,继续保持大女主应有的优雅。
“羲舒县主有话请直说。”戴雅篆并没有示意奴才们后退的意思。
“其实自打见了淑妃娘娘的第一眼,臣女就觉得娘娘您很像我的嫡姐......”
白舒窈今天演这一出,莫不是想跟她攀关系?
是啊,以她如今仅次于皇后与太后的地位,确实容易引来攀龙附凤之人的巴结战队。白舒窈以后大概会定居帝京。以其现在的身份融入帝京的顶层贵妇圈容易,但想要被人心彻底欢迎、接纳却难。
想到这儿,美人不由讥诮一笑,“羲舒县主既说本宫像你死去的嫡长姐,那本宫问你,哪里像了?嘴巴?鼻子?还是眼睛?”
“灵魂。”
“什...什么?”
“灵魂不好理解吗?那娘娘魂魄总明白了吧?三魂七魄的那个魂魄啊。”
“县主真会说笑。将本宫与死人作比,本身就是不敬。但本宫谅县主是思念姐姐过甚了才会如此这般,便不与你计较。你我有缘,就让本宫替你姐姐好好疏导你吧。”戴雅篆脸上轻松含笑,可身体却逐渐紧绷,盯着白舒窈的眼睛也慢慢凝结出了寒意。
她终于接受了白舒窈方才的提议,冷冷地摆手让宫人们全数退避到了远处。
“你为何觉得本宫与你嫡姐灵魂相似?”戴雅篆试探道。
白舒窈抖了抖肩上的落花,不徐不疾道,“在回答娘娘这个问题之前,臣女想先讲一个故事给娘娘听。七年前六子夺嫡的进程最激烈时,有个叫翁悲鹤的反贼在嘉兴伏法。而他的养父一家受其牵连,几乎全家被诛。养父有个女儿翁氏因为早已经嫁了人,且还是当朝丞相的夫人,又有太后力保,所以侥幸活了下来。可惜的是没多久翁氏还是撒手人寰了。丞相府对外说翁氏是因为愧疚羞恨才郁郁而终,但实际上究竟怎么一回事儿,恐怕只有当事人知道了吧?丞相的原配夫人去世后,留下一个女儿。然后没多久,丞相将与自己青梅竹马的沈二姨娘扶了正......”
“你说的虽都是本宫的家事,但本宫知道其实这些事儿并不算什么秘辛了,那些个长居帝京本地的世家贵胄没少张家长李家短的窃语私议。”戴雅篆保持着闲雅的姿态,围着白羲窈打量一圈儿,“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然后没多久,新任主母就煞有其事地请来了算命先生为家中子女算命,并以原配之女的命格与丞相相克为由,把体弱多病的嫡小姐赶去了庄子里自生自灭。所幸,太后娘娘年轻时候因为翁氏的帮忙才嫁入帝王家,所以多年来一直记得她的恩惠,对她的女儿也竭尽所能地培养,并且为其铺路。”
美人儿听到这儿,呵呵一笑,“能知道算命内幕的人确实不多。你是从哪儿听说的?”关于太后的事情,她不置可否。但沈二姨娘歹毒的后娘行为,她不想帮其遮掩。
“嫡小姐从小就是药罐子,被赶去庄子后的某一年也确实生了一场大病......”
白舒窈与淑妃对视,互不相让,都想要窥穿对方的眼睛直接看清心脏的模样。
白舒窈接着说,“她彻底病倒的那一日,刚好是抚南王府嫡女白羲窈的头七。”
多亏是站在了流金铄石的仲夏烈阳中,所以当她面对戴雅篆瞬息间阴恻森寒的脸色时,没有脚软退缩。
“这几年,白羲窈的魂魄一直试图吞并你的意识,占有你的躯体。你也一定很苦不堪言吧?你现在究竟是戴雅篆,还是白羲窈呢?”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饶这位重生后的女主再如何沉得住气,此刻也很难忍着不让面部狰狞。
“放心吧,这事儿不是卢家老太君告诉我的。至于唯二知道真相的卢霓表哥视你为圭臬,就更不可能跟我说了。他们俩依然是你在这个世间最可信的亲人,你不用怀疑他们。”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真是荒谬至极。原来编故事的时候只要把内容真假参半的拼凑,还真的可以达到似是而非的效果呢。”美人儿强作镇定,“本宫与卢家老太君仅仅在宫宴上见过几次,至于卢霓大人,也只是听过名字罢了,他长什么样本宫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