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柔嘉在蒲台县的时候正式拜过天地了, 她已经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了。如今王勖倒台,再无翻身之日,正是权力洗牌的紧要关头, 若父亲有心为我们补办一个高朋满座、有亲友见证的喜宴,可以等到广陵之师大势所趋,莫之能挡的那一日。”
裴棣气急, 一杯热茶砸向跟前站着的裴赴远。
以裴赴远的迅敏反应,完全可以躲闪。
但他丝毫没有避开的打算,而是定定地站着, 似岿然不动的松柏, 硬生生抗下了灼肤的烫意。
他知道当他决意只要黛云软一个人的时候,这些反对与阻挠,都是他必将要面对的。
“哼真有种。你该庆幸这茶水已经不沸了。”裴棣压下胸腔内腾空而起的不满,站了起来, 拍了拍裴赴远的肩膀, 叹道,“抑弦, 你从前可不会这样。你知道的, 门阀世家的婚姻情投意合并不是首要考量的条件。你如今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 一时耽于声色,在所难免。可是切记,莫要顾此失彼。”
裴赴远将盘桓在心头许久的疑惑道出, “如果母亲出生于庶族寒门, 你还会娶她吗?”
“没有如果。我很幸运, 你母亲来自公爵望族,且与我两情相悦。我知道你觉得亏欠黛柔嘉,所以想要弥补。一个女人终其一生的追求无非是过安稳富足相夫教子的日子。给她一个侧妃的名分,已然保障了她一辈子的荣华和风光,又何必非要执着于一个正妻身份?”
如果能用财帛珠宝,珍馐罗衣捆住她就好了......
他此刻多希望她是一个热衷名利、贪图享乐的女子啊。
裴赴远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回想起那些避子的药渣,他就难受酸心。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一厢情愿罢了。别说侧妃,她就连世子妃都不屑一顾......
当然了,他也有自己别的考量。暂且以侧妃的身份亮相,对她而言反而是一种保护。有了品阶权俸,不是那么轻易能被人从世间悄无声息的抹掉的......
“父王你弄错了。孩儿想娶她,并非因为想要弥补,而是纯粹的心悦她这个人。”裴赴远忽然说。
“哦?我就说你看起来也不像是错杀无辜后良心会痛的人。”
裴赴远:......
茶水已经自俊美清朗的脸上流淌到了喉结分明的脖颈。
清贵周正的公子连被泼茶水也极具美感。
裴赴远沉静地说道,“如果没有遇到钟情之人,其实娶谁于我而言都无所谓。只要能增加政治博弈的筹码和胜算就好。如今娶看似对家族毫无助力的柔嘉,无非就是放弃一些便利,在可控范围内增加闯关的难度而已。”
“说的轻巧。你这是拿裴范两族全部人的命运在赌。既然有胜算更稳的路可以走,为何还要扩大风险白白便宜别人?”
“我不会走到让场面失控的那一步。”他沉着笃定道,“至于戴家那边的心意,我能应付自如,请父王再相信孩儿一次。”
裴赴远运筹谋画的本事和以一持万的控局能力,裴棣是信得过的。而且他也见识过不少次。
终究,为父的还是做出了退让。
“你想要不负如来不负卿,我只给你两年半的时间。只是有一点,不许再像上次救白烬那样以身犯险了。”
“孩儿定不负父王所望,也不会再铤而走险让父母亲担心了。”
“对了,你白叔让滇地的军器营私下锻造了十万支弓弩、二万只火铳和火炮,不日便会乔装成商货,分批次运往我们的布点。趁着如今北境无主,蛮夷侵扰,局势混乱,朝廷把视线都盯紧了北方,我们的布控也该加紧落实了。”
“孩儿明白。”裴赴远应声道,“这些年,北方一直是高阳春在盯着,那群蛮子也是他负责联络跟进的。这次王勖在帝京出事儿,多亏他及时响应,让蛮子出来再添一把火。就连郦老雁也是他竭力说服才与我们合作的。孩儿想,该要好好嘉赏他才是。”
“这是自然。日后北境让他分管也无妨。”
原来,郦老雁一早便知王勖一直派人监视着自己,于是顺势让前来探望的黛云软传信给戴鲁文。因为戴家早就同广陵王通过气,所以戴鲁文收到信件后做出十万火急的样子离开围场,也是为了引王勖前往早就布好的陷进之中——先帝皇陵。
定北侯急于扳倒广陵王,一心想要求得对方谋反的证据。不曾想广陵王府早就张机设阱,联合各方编了好一张网等他掉入虎口......
广陵王裴棣好几年前“北上勤王”时,确实提前订制的加冕龙袍、国号锦旗和玉玺。原是计划借着清君侧之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帝京,火速称帝,无奈定北侯狗鼻子灵敏,闻着气味就挥师南下了。这才不得已各自退回领地。
郦老雁在替先皇调查是否是广陵王府截获过密诏才致翁悲鹤被迫害时,偶然间发现内务局造办处的尚衣监与英国公府频繁往来。深入跟踪后果然发现猫腻——尚衣监早被范家收买,正在给未来的新帝置办登基新衣。
在郦老雁苦口婆心兼恩威并施地劝说下,弃暗投明的尚衣监带着证物被郦老雁藏在了先帝的墓前做守陵人。这一待就是漫长的七年......
终于,七年后,当定北侯王勖尾随左丞相戴鲁文来到皇陵时,太后娘娘恰好也因对先皇思念过甚而来祭拜。
戴鲁文找到那尚衣监,以郦老雁让黛云软传出的亲笔信为证,命他交出广陵王造反的证据说要转移。尚衣监慎之又慎,不肯轻信旁人。戴鲁文作罢,只好暂且挥袖走人并道晚些再来。
戴鲁文斯文,王勖却喜欢拿拳头说话。所以趁着戴去向太后问安时,掩藏在碑暮后的王勖直接动武让那阴柔的老太监乖乖就范。
于是乎,当王勖正得意洋洋刚要拆开广阔王的造反证物时,被带着太后娘娘折返的戴鲁文抓了个人赃并获。
王勖急欲辩解,而尚衣监那份被呈上御前的口供已然将英国公府曾经干过的事儿悉数扣在了王勖身上......
王勖才被捕入昭狱没多久,他之前暗中招兵买马、勤练水师的事情也被群臣参奏。
雪上加霜的是,北方边境传来蛮夷卷土重来的噩耗。早就不问政事的窦灌老将军更是重返朝堂,向上觐言,自己收到边境老线人的消息,蛮族首领放言,之所以又开始侵扰边境,是因为责怨定北侯言而无信,曾经许过要给他们的好处推三阻四的不落实......
边境每每有战争,朝廷便会拨饷,甚给北方边陲的城镇减除赋税。王勖与北蛮首领曾达成过协议,请他们隔个一两年来大曜朝的土地烧杀掠夺一番,随便交战个两次再撤退,最后将朝廷的军用饷银中饱私囊二八分。至于朝廷为当地减赋一事,他照样有各种由头向百姓加征,最终赚取差价。
裴棣重新给自己沏了一壶大红袍,“皇帝把陆骞从昭狱里放了出来,并且让他回去带领幽州军击退北蛮人了,这事儿你可知道?”
裴赴远一怔,摇了摇头,“这李猷还真是出其不意,比李朝裕难搞多了。前阵子明明已经派人将翁无漾的身世透露了给他,但他彷佛不为所动。”
“所以这个时候枕边人的倒戈就显得更外重要了。国丈爷独孤珅珅邀我明日去京郊狩猎,你也一道去吧。”裴棣用茶盖撇了撇沫子,“王勖这些年与独孤家一直往来甚密。若非女儿是中宫皇后,恐怕这次也岌岌可危了。”
裴赴远点点头,“明日几时?”
“巳时城门口见吧。”
脉络峰地字支队的一号人物秦二从外头进来传报,“王爷,世子,甘州来信。”
裴棣接过信封,拆开,阅信后倏地笑了,“果然是草莽出身。字写的歪歪扭扭的。不过,倒真是刻苦、真诚,还不怕献丑。”
裴赴远扫了一眼,没做评价。
裴棣将信烧毁,“这黄阿春自从取代黄蟊之后,得我们的扶持,势利也在不断壮大。是时候闹起义,让好不容易恢复元气的朝廷分身乏术了。”
裴赴远回到了辛夷居。
黛云软注意到他的衣领上湿了一大片,还挂着茶叶。
不肖想也知道,整个王府还有谁敢如此待他这么一位尊贵无比的世子殿下?
“是为了我的事情吗?”她伸手替他拨掉茶叶渣子,既疏离,又温柔,彷佛是故意拿着刀背摩挲他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你这又是何苦呢?白白自我感动。你以为你为了我们的感情独自承受了许多,牺牲了许多,实际上这些都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承认我在一厢情愿,但倒没有自我感动。”
温玖还端着药渣蹲在辛夷居外。广陵王妃范傲霜恰好经过,敏锐地停了下来,“温玖,这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自从回到世子府, 院中的丫鬟女使也多了。无论端茶倒水,还是沐浴更衣, 都有人伺候, 黛云软怀疑再这样下去,自己即将失去生活自理的能力。
而这或许正是裴赴远所期望的,把她当做金丝雀一般豢养。
住在辛夷居, 想要偷偷煮药亲力亲为是不可能的。她只得让个年纪小些,不懂医理的婢子负责此事。用稀松平常的口吻说这是普通的安神药,大大方方让人拿去煎反而不容易叫人起疑。
镂空的海棠纹窗牖外翠荫成片, 画眉鸟藏在悠悠夏光里百啭千啼。
裴赴远悄声靠近,抬手掀起琥珀色水晶珠帘,凝向榻中美人。
黛云软穿着一袭淡色水烟裙, 托着香腮, 趴在窗边,仰头望着垂挂在午后南风里的凌霄花儿。
因是侧趴着的缘故,自薄削的肩背到蜂腰玉臀,呈现出了一条优美的曲线。
黛云软听见细微的动静, 拢了拢耳发, 回眸道,“我听说定北侯王勖谋逆不轨, 里通外国, 证据确凿。那他的......家人怎么办?”
“皇上已经下令, 王勖择日凌迟处死,大功以内年满十六的男性亲眷问斩,部曲、家产全数充公, 妻女没入奴籍。”
按照大曜朝律令, 所谓的满门抄斩, 其实指的是十六岁以上男丁首身分离。内眷视作家产一并充公。
“呵...跟我家一样......”黛云软怅然若失,“当初我父亲、叔伯们被压在菜市口斩首示众,家中女眷则由官府收押,被罚做官奴。在我与母亲还没逃走之前,被押解的路上有个起了色心的官差对我母亲欲行不轨,所幸自幼照顾我的嬷嬷一棒槌了结了他,将我与母亲装进了潲水桶里运出了城,这才免了任人鱼肉、为奴为婢的命途。”
他本来攀上她后背游走的大掌忽地顿住。
黛云软每每回忆一次过往给裴赴远听,都是在将他反复鞭笞。
百句空言,不如行动。
裴赴远讪讪收回手,只能在心里督促自己、勒令自己尽快替她父亲翻供。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需要耐性去等,同时也低微地想着,她要是也能给自己耐心就好了......
黛云软不再理会身后的裴赴远,熏风摇曳绿枝,细碎的光晃在她白净的面庞上。嫣红的唇珠尤为动人。
她不由担心起了与自己相仿年纪的王知梨,那个性情恭俭温厚的姑娘。都说祸不及出嫁女,也不知道她在王勖被定罪之前成婚没有。
“陆骞大哥虽是王勖的义子,但终究是外姓。他应该不会受牵连吧?”黛云软眉心微蹙,没有留意到裴赴远吃味的瞬间。
“你很关心他?”他问。
黛云软回过神来,“毕竟攸关性命......我与他好歹相识一场。”
“放心吧,他好得很,甚至接管了定北侯遗留的部曲。”
义父全家落难,养子一人升迁,当真讽刺。十万幽州军,可不是小数。
现在想来,当初的离间计或许已经有了成效。两年多前,潜伏在王勖幕下的高阳春例常监视着侯府一举一动时,早将陆骞与王勖嫡女之间暗通款曲的事情通过脉络峰向裴赴远汇报。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去年陆骞抵京追查王知彦死因时,裴赴远派出的死士会手持幽州兵器库的武器,连说话也操着一口北方口音了......
陆骞无法查清暗杀自己的幕后凶手,但也必然会埋下怀疑的种子,以为是自己与王知蔚的闺中□□暴露,所以才遭到定北侯或者独孤家追杀。
再加上,他父母亡故的原因与定北侯貌似脱不了干系。陆骞与王勖的父子情再如何深厚,也不可能做到毫无嫌隙。
黛云软不知内情,仅从寻常人的伦理关系的角度思量,“王家满门倾覆,陆骞大哥就算超阶越次,心里也不是滋味吧?”
“其实若当真过意不去,他可以婉拒皇恩。其实朝中大将颇多,窦老将军的儿孙也是领兵的将才,都有过出征的经验。抵御外敌,陆骞确实合适,但并不是唯一。”只不过于皇帝而言,扶持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更利于操控罢了。
裴赴远暗道,都说慈不掌兵,义不经商,仁不当政,善不为官。欲成大事,最忌讳的就是心慈手软,陆骞显然不是个会有妇人之仁的人。
......
黛云软路过小厨房,见到下人在酿青梅酒,于是故意抓了俩瞧着最生涩的,一颗咬进嘴里,另一颗分给雪翰品尝。
雪翰见她淡定地嚼着果肉,不疑有他,大口一咬,酸涩到龇牙咧嘴。
“很酸是吧?”黛云软瞧她夸张的表情反馈,终于道出了自己近几天的疑惑,“我最近好像失去味觉了一样。喝药觉得没那么苦了,连酸梅的味道吃起来都淡了。”
“可能是天热了吧?所以味觉和胃口都有影响。”雪翰替黛云软将啃了一半的青梅收走。
白竞鹿在京中别馆摆了一桌简单的拜亲宴,邀请了广陵王裴棣一家一道参加。
温管事早在朱门大宅前备好了两驾轩敞的宝车供主人出行乘坐。
广陵王夫妇并肩走在前头,裴赴远牵着黛云软跟在后边儿。
附近的勋贵们遥遥一瞧,眼里的他们俨然是和谐美满的一家四口。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出了乌衣巷。
没人留意到,在寂静无人的小巷里恰好停靠着朝曦公主的马车。
朝曦落寞难受地放下宝相花纹车帘。
“公主......”一旁的侍女莓淑企图安慰。
“他们站在一起,还真是般配啊。”
李朝曦没有错过裴赴远对黛云软照顾有加的一个个瞬间。
他牵着那个女人的手,眼神宽和温柔,扶她先上车,替她拢起容易绊脚的裙摆......
不知不觉中,他早已经脱掉了少年时的青稚。依旧丰神俊朗,却更内敛沉着了。
莓淑关心地拍了拍李朝曦的背,“公主,再等个两年多,会有好消息的。”
“可是莓淑,一直以来都是我母后同他父亲广陵王在通气。你可曾听说过半点儿的他意愿?”朝曦不免垂丧,“再等两年我都是二十六七岁的老女人了。”
年方四七的莓淑:......
不过一霎的骨鲠在喉,她很快就称职地安慰着,“公主不必菲薄。二十六岁青春正好,风韵更甚。那些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心智幼稚懵懂又不解风情,世子都不屑瞧一眼。”
“可是我已经嫁过人了......他却是头婚。”不知为何,明明自己从来都骄傲得不可一世,可唯独面对裴赴远,总是会自馁地低下头。她觉得自己不够他聪明,不够他有涵养,不够他有学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