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云软如鲠在喉,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她一直徘徊在爱与痛的边缘,摇摇欲坠。
范傲霜没有为难黛云软。她因“造化弄人”四个字而发出一声沉重叹息,“其实我知道柔嘉你心里一直有刺,这一生都难以抹去,认为是广陵王府将先帝的密诏泄露才会害你家破人亡,所以不愿意跟仇家孕育孩子也是情有可原的。”
黛云软垂头听着,没有接话。
“我听说抑弦与你在蒲台县已经正式拜过亲?”范傲霜靠近娟好静秀的黛云软。不知自己接下来的决定是福还是祸。
黛云软低声道,“并不作数的。”
她以为范傲霜会责难自己,却不想对方恳切地说道,“柔嘉,我此刻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广陵王妃,只是裴赴远的母亲范傲霜。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是想留在抑弦身边,还是想离开?”
黛云软怔了怔,很快意识到这句问话的含义非同一般。
她抬眸凝望着耐心等自己答复的范傲霜,呆呆地张着不点而朱的唇,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有你在,远儿是不会娶朝曦公主为嫡妻的。”范傲霜苦心孤诣道,“而且,你勉强自己与他在一起,于你、于他都是一种折磨。”
自由近在眼前,可真真切切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离开机会,黛云软却倏地犹豫了。
因为她有一种强烈而钝痛的预感。
这次一别,与他此生再见的可能真的就微乎其微了。
宇宙天地之辽远,车马邮驿之缓慢。
她真的能率性潇洒地斩断前尘吗?
往后的年月里再想到生命中曾有裴赴远这样一个男人,她的回忆会毫无波澜吗?她的内心绝不会升起哪怕一丝悔意吗?
可是,她的人生信条不只有爱情啊。
黛云软的眼眶逐渐起雾,然后泛起潮水。
“我想离开。”她决绝地说道,泪意打湿了声腔。
见黛云软隐忍着泪水的模样,范傲霜心底也不好受。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成全多方,将利益最大化,还是纯粹在拆散有情人,“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接下来我会帮你悄无声息地离开。”
圣寿节那日恰好是郦老雁约定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第115章
天色愈晚, 雨势越大。云窗雾阁外的紫薇蕊湿,合欢絮乱。
黛云软从斋堂出来时, 空中渐渐响起了轰鸣的雷声, 好歹婆子们早给冒雨罚跪的小丫鬟披上了干衣,将她送回了辛夷居。
雪翰替黛云软撑伞,“娘子, 刚才王妃娘娘同您聊了些什么啊?怎么待了那么久?”她关心道。
黛云软涩然笑了笑,“闹了场误会罢了,没什么事儿。咱们回去吧。”
主仆俩闯进了雨幕。
黛云软回到辛夷居的头一桩事儿, 就是前往小厨房。正停在廊下收伞的雪翰只能不明所以地跟上。
“娘子,怎么了?”雪翰见黛云软将没来得及清洗的瓦罐端起,更茫然了。
黛云软从昏暗的小厨房挪步到了室外屋檐下, 把药渣倒在了干燥的地砖上, 蹲下仔细翻查辨别。
“这服药不是我给小丫鬟的方子啊......”她喃喃自语,“可是刚才王妃娘娘给我看的那服药却是。”
范傲霜让嬷嬷端出来那盘药渣明显已经风干了好一阵子。想来不是最近几天的。
黛云软站起来问雪翰,“那小丫鬟可是被嬷嬷们扶回了房间?”
雪翰点点头,“估计现在正在下房里歇息吧。”
“雪翰, 麻烦你替我煮一碗驱寒的姜汤, 煮好后端去下房。我先过去看看她。”
“好。”雪翰应着,扭头就去麻利地执行了。
雪翰煮好姜汤后, 敲了敲下房, 可里头除了躺在被窝里的小丫鬟, 并无黛云软的身影。
“黛娘子呢?”她将姜汤放在桌上,轻轻盛在小碗里。
“黛娘子问过话后已经回去了。”
雪翰越发纳闷了。她不禁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好端端的煮药, 为何会被带去王妃娘娘那儿受审?”
小丫鬟擤了擤鼻涕, “奴婢真的什么都没做, 一直以来都是娘子给奴婢药材清单,奴婢买好药后由她亲自调配,最后奴婢再负责煎煮。奴婢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掺杂任何不干净的东西进去。”
“我当然相信你,你要是真放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脏东西,估计也没有机会安然回到辛夷居伺候了。”
雪翰正准备离去,小丫鬟又紧接着补充道,“不过......前些天奴婢倒是在小厨房碰上了温玖小哥。他在药包前徘徊了一阵子,说是视察咱们底下的人有没有躲懒怠慢。”
“这事儿你没有告诉黛娘子吧?”
小丫鬟嗫喏了一阵子,“奴婢已经跟她说了......难道不该知无不言吗?黛娘子是未来的主子,若有蹊跷的地方,奴婢不敢瞒而不报。”
庭内昏暝,雨水还在欢畅地敲打芭蕉。黛云软回到房内,怔怔地坐在床边。她抚着肚子,若有所思。
想来在京郊小院儿隔着井水冷却汤药的时候,就已经被裴赴远觉察到了端倪。只是他不揭穿她,而是将计就计,让温玖悄悄将避子药换成了真正的安神药。前些天她之所以觉得味觉下降了,并非天热舌腻的缘故,而是他为了麻痹她的味蕾,区分不出汤药的变化,在饭食里做了些手脚吧。
还真是心思缜密又深沉多计的家伙。如果她是裴赴远的仇家,估计怎么被他弄死的都不知道......
至于王妃手上的那服药渣,估计是裴赴远换药之前拿到的。
黛云软不禁有些担忧,回头望了眼已经被丫鬟们收拾整洁的床铺。这阵子床帏之事频繁,裴赴远几乎日日都来,没少与她亲近。她原想着自己喝了药,便任他予取予求......
罢了,一切全凭命数吧。
如果当真要走,留个孩子做念想,也未尝不可。
斜风向伞下送来扰人的银丝,沾湿了夜归人的肩和发。偶尔一两道闪电,恍若白龙闪耀。
裴赴远进了辛夷居,轻推开睡房。
屋内为他留着一盏橘色烛光。朦胧的霞影纱内侧卧着的美人似乎已经安睡了。
男子敛声靠近,悄然撩开软帐。想起她被弄醒后不情不愿的样子,终究还是不忍打搅,转身就要离去。
“今夜能不能别走?”
身后传来她柔而不媚的请求。
裴赴远闻言,背影一僵,恍惚间以为是错觉。自她知道那段家恨宿怨后,已经鲜少主动了。
他不敢妄动。黛云软却起身,从身后环抱住裴赴远劲挺的腰际,面颊贴在他早被雨水浸湿大半的宽阔后背上。
夏夜的缘故,她穿的衣裳轻薄而贴肤。裴赴远感觉她异样的柔软紧挨着自己,身体渐渐热了起来。
“打雷了,今夜留下吧。”她用脑袋蹭了蹭他。
男人猛然转身,贪婪地将她锁在怀中,汲取她的馨甜。
黛云软也紧紧地、热情地、无餍地、回应着他。
片刻后,裴赴远终于舍得松开她,借着烛光想要看清她的脸。是发生了什么吗?为何她会主动向自己示好?
黛云软似乎也看出了他深深的疑惑。她踮起脚,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朝他露出妩媚婉约的微笑,又亲了亲他冰凉的唇。存心不想给他思考的机会。
“我去沐浴,你先休息。”他说着,低垂的眸忽地幽黯了几分,“你衣裙好像也湿了些。我让守夜的侍女进来伺候你换身干净的衣裳。”
黛云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布料,确实被他身上的雨水洇深了几分。
在他转身欲出去之前,她悄然将衣裳滑落至腿边,不着寸缕......
玲珑有致,玉腿纤纤。
她举起他的大掌,往自己的雪山红梅上靠,他如何能自持?
还沐什么浴啊!裴赴远将丰肌腻理的女人打横抱起,就朝暖帐内去了。
事后,他反复回味那一夜。
她主动而热烈,让他有了新的床笫体会。
销魂是何等滋味,这一生,只有她能教他明白。
未来几日,他们之间的关系貌似缓和不少。时不时的温柔小意,入夜还会煲好汤,点着灯笼守在辛夷居的小路上等他归来,俨然一对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而且,每每欢好过后,她已经不会偷偷去煮药了,这是个极好的信号。他以为是她想开了,所以连处理棘手的事情都会觉得心情愉悦。
......
圣寿节那日,虹销雨霁,彩彻云衢。王公大臣汇聚畅春苑的仁寿殿敬献贺礼,可谓喜庆祥乐。
稍晚些的时候,太后邀一众内眷游蓬莱御湖。范傲霜虽与其她贵妇们有说有笑,心里头却始终惦记着乌衣巷裴府的动静。
那场大火也该点燃了吧......
她正盼着时间早些过去,德妃班嬛身边儿的几个宫人却急慌慌的来报,朝着众人求救,“不好啦,不好啦,羲舒县主从排云亭落水啦!”
一抹诡秘的微笑从崇慈大长公主的唇间一闪而过。她很快切换出焦急关切的神色,“都愣着干嘛?咱们赶紧去救人啊。”
白舒窈出事儿了?一旁的淑妃别有深意地望向大长公主和她的夫家侄女班嬛,最后还是决定袖手旁观。
贵妇千金们携丫鬟、带婆子,浩浩荡荡一行人,风风火火的从蓬莱池赶到了排云亭,打老远就撞见一男子将溺水女子驮上岸,此刻正背对着人群给她做人工呼吸。
崇慈心头大喜,却佯做大怒的样子,朝那男子的背影呵斥道,“大胆班耿!你这是在做什么?就算救人心切也不可如此冒犯未出阁的县主啊。”
淑妃并没有冲在人群最前头。她虽未看清男子,但听崇慈这番话,瞬间了然。她略带嘲弄地勾起唇角,静静看着这出好戏。
可不过须臾,淑妃却笑不出来了。
只见白舒窈逐渐有吐水反应时,班耿从假山罅缝后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副头疼欲裂的样子,仿佛刚才遭遇过棍棒偷袭。
崇慈和班嬛傻眼地看了对方,这显然出乎计划之外了。
白舒窈被抢救过来后,那为她渡气的男子终于回过头来。
——是翁无漾。
人群后的淑妃倒吸一口凉气。
白舒窈醒后,被宫女嬷嬷们簇拥着照顾。戴太后让贴身女官将她带去了自己宫里等太医检查身体有无大碍。
大长公主气急,狠狠剜了一眼班耿,暗骂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然后带着德妃挥袖离去。班嬛频频回头,有些放心不下班耿。
人群渐渐做鸟兽散了。关系相好些的贵妇们难免要开始七嘴八舌了。
“这是谁家公子?”
“什么公子啊,就是奴才一个。羲舒县主的侍卫罢了。”
“啧啧,这羲舒县主众目葵葵之下被一个一穷二白的小子给近了身,亲了嘴儿,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就是,就是,这下哪个高门望族敢娶她啊?”
然后只听蠡老王妃揶揄道,“那小白脸长的是挺英俊的。送去大长公主府上最合适。”
没人敢接话,只得勉强干笑着回应。
当气息奄奄、妆容凌乱的落汤小白与淑妃擦肩而过时,没人留意到,白舒窈的脸上露出一缕专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白羲窈确认白舒窈刚才那个得意的眼神不是自己的错觉。本来她还不理解以黎夫人喜欢拉着人陪葬的性格,为何会将白舒窈摘得干干净净?可直到刚才,看到班嬛心系哥哥班耿的样子,她忽然想通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6章
白舒窈一定洞悉了黎清漪的某个要害, 握住了其把柄。
黎清漪上有父母,下有弟弟, 他们这些年没少借着抚南王府的名号在外头作威作福。
黎氏恶行累累, 若说完全没有帮凶,白羲窈是如何都不会信的。可最后她却一人在卢家面前揽下所有罪行......
宁康宫内。太医替白舒窈把脉检查后,确定她身子没有大碍, 就去开驱寒药方了。
白舒窈静静躺在床上,回想人群中闷声看戏的白羲窈,她一定很纳闷为何当初卢家带着证据去白家别馆逼供黎氏时, 自己居然还能毫发无损,不受牵连吧?
其实很简单,从前黎清漪是怎么以白舒窈后半生的安危与荣华威胁古姨娘的, 如今白舒窈就是怎么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的。
按照原主的记忆,黎清漪的父母和弟弟从前没少帮她处理腌臜事儿,没一个人手上是干净的。就连白羲窈两位嫡兄的死,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所以赶在卢家上门兴师问罪之前, 白舒窈就已经提前去关押黎夫人的柴房与她进行最后的“斡旋”了。
如果黎清漪非要在卢家面前证明画舫上的大火是原先的白舒窈放的, 那就休怪她将其的娘家人参与暗害白家两位嫡子的事情捅出来,一块儿同归于尽。
就在穷途末路的黎清漪迟疑之际, 采用先硬后软话术的白舒窈开始诱之以利, 恩威并施。她对黎氏道, “我从小对二哥哥的什么心思,侧妃娘娘您也是知道的。我当然也不想因为您的事情同他产生龃龉。虽然您瞧不上我觊觎您的儿子,但二哥哥以后是要袭爵的, 留我一条命, 他朝以抚南王之女的身份去联姻嫁人, 也是替他这位未来的抚南王巩固利益。何况,我也不希望二哥哥没了生母之后,连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表弟、表妹都要一块儿失去。”
“你!你这是在威胁我?”黎清漪锐挫望绝,终究害人者被因果反噬。
“你当初不也是这么要挟古姨娘的吗?我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
宫门落锁前,白舒窈由宁康宫的嬷嬷搀扶着,一路相送到了玄武口。
白烬跟前伺候的古莣早早备好了马车在外头等候。
“怎么只有你?我二哥哥呢?不是说好了他等我一块儿回府吗?”白舒窈朝左右张望,怎么连翁无漾也不在。
“乌衣巷的裴府走水了,火势很大,咱们世子同翁公子都赶去帮忙了。”
“裴府着火了?”不知为何,白舒窈猛地心颤了一下。她火速登上马车,“走,咱们去乌衣巷!”
......
白舒窈赶到裴府时明火已经被扑灭。她通过下人的谈话才得知起火的地方正是黛云软居住的辛夷居。
从被熏得焦黑的残垣、烧成红碳的危梁都可判断今日下午火情之凶猛。
这真的是一场意外吗?还是有人蓄意纵火?莫不是戴太后母女提前行动了?
黛云软人呢?此刻可还安好?白舒窈想要急于求证什么似的,不顾头顶的珠玉凌乱,冲去了火场前。
翁无漾回头,有些意外她会赶来。他将她拦抱住,低声叮咛,“小心些,危险。”
白舒窈冷静下来,绕过被炭灰浸染白衣的白烬,只见裴赴远怔忪地站在废墟中,灵魂像被抽空了一般。
在她的印象里,原书里的裴赴远尊荣显贵,善谋善为,可却是位表面衣冠楚楚,内心虚与委蛇且轻视人命的家伙。加之,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有灭门之祸,所以就算他每次出场时再如何贵气出众、不染纤尘,她都抱着趋吉避凶的心态,避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