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他就那样颓然地站着。
只凭一个脆弱而易碎的背影,就令她升起了一丝微妙的心疼钝痛。
他的黛柔嘉离去了,连同院中那株拥有三百年多年历史的辛夷老树,一道被烈焰炙烤摧朽了。肤似冰雪,淖约若处子的姑射仙人,再也无法迎来春天了,对吗?
回到白家别馆,白舒窈与木然疲惫的白烬分开,回自己小院儿去。想起那具烧焦后面目全非的女尸,她仍恶心地作呕。
身后默默跟着的翁无漾终于上前替她拍了拍背。
荧月没入流云。
少女终于抑制不住情绪,匍在少年怀里抽泣,“我明明已经提醒过她要小心,为什么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那么鲜活的一条人命化作焦炭,她心理承受能力有限,没法不感到怵目惊心。
少年虽然没有接话,但这次却也没有再推开她。
“你会难过吗?”白羲窈倏然抬眸问他。毕竟每次黛云软出现的时候翁无漾总是会为她悄悄侧目。
少年沉默了半晌,终究吐露了心声,“你从前不是问我为何总是会关注那位黛娘子吗?”
“嗯......”
“她全家的死与我父亲有关。”
原书里并没有交代过这条线啊。白舒窈静听他把话讲完。
其实,翁无漾早在第一次见到黛云软时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当年翁悲鹤占领嘉兴城,彼时年幼的翁无漾随父亲会见嘉兴刺史商量放粮事宜时,曾在黛府见过黛云软。
“我对她心中有愧。”他说,“若不是为了我父亲的事情,她全家应该都还活得好好的。”
这跟他起初对待戴雅篆的心态是一样的。原书里的翁无漾之所以拼命想要弥补戴雅篆,都是因为心怀歉疚。他深以为若不是受他父亲夺嫡失败的牵累,翁氏满门也不至于惨到灭门绝户......
白舒窈豁然开朗,难怪后来魏无漾会收养黛云软跟裴赴远的孩子。
“今天谢谢你。”白舒窈的一双玉手忽然攀上少年的臂膀,“如果没有你,我恐怕真的要嫁给班耿了。”
“可是...以后谁还敢要你?今日唐突你,实在情非得已。”翁无漾忽然松开了怀中少女。
白舒窈刹时委屈地捶打他胸口,“你这是什么话?白天的时候亲都亲了,如今又抱都抱了,突然又玩欲擒故纵?”
少年没有躲开,任由少女撒气。
见他任打任骂的模样,白舒窈气馁,觉得好没意思。“我就问你一句,如果白天落入蓬莱池的不是我,而是别人,你会去跳下去吗?如果你点头说会,我从今以后便不再勉强你了。我知道你想留在帝京,而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也即将回滇南去了。经此一别,恐怕再难有相见之日了......”
少年心中早有答案,却没敢在第一时间宣之于口。他很慎重地权衡后,才淡淡道,“不会。如果落水之人并非你,我不会管他死活。”
平静却有力量。
白舒窈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今日冒死一搏,赌赢了。
......
宿雨清畿甸,百姓垅上踏歌行。黛云软与郦老雁共乘马车离去。她回眸,熟悉的一切都在往后倒退。朝阳下的国都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郦老雁问她此刻是什么心情。
她想了想,扬起一抹涩然而明快的复杂微笑,答,“既沉重而轻快。”
黛云软趴在车窗边儿,隔着山河,遥遥窥见清氛岿巍的长河楼。
她想起了自己曾与他凭高临风,于浮光跃金的魄丽晚霞拥吻。那时的他衣袂翻飞,她的发丝与锦丝披帛也同样飘逸......
裴赴远。
黛云软在心底念着他的名字。
我相信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待你为我父亲翻案正名的那一日,我会穿越山川的阻隔,回来看你的。哪怕只有一眼,哪怕隔着茫茫人海。
这是我单方面与你的约定。希望那一日,终将会到来。
别了,裴赴远。
别了,前尘。
......
自北向南前行。轻舟驶过万重山,划过变幻似苍狗的彩云间,终于进入江南腹地。
阔别七年之久,黛云软重新踏回了从小生长的水乡嘉兴。
虽时过境迁,但熟悉的乡音传入耳畔时,她还会动容得潸然泪下。
乘乌篷船,看皮影戏,吃汾湖蟹,喝轻顶茶,甚至和当地女子一样将蓝印花布做裙衫。她的白天轻盈、无忧而明媚。虽然夜里独一人枕眠的时候,还是会莫名有一丝闺愁。
郦老雁知道从前的黛宅承载了黛云软太多的童年记忆,遂有心拿出积蓄替她买下宅子。寻了官牙一番打听,却得知一个不凑巧的消息:
“宅子确实空置多年,可就在三个月前,在帝京做了多年买卖的富商巨贾龚员外从官后到浮梁赴任,特意兜路来嘉兴将它给买咯。买了就算了,可人家也不住。里里外外地大肆修葺翻新后,还雇了大批护院和佣人。要不说有钱人各处房产多呢,从古至今都一样......”
在帝京做生意的浙商?姓龚,而且弃商从仕?在郦老雁身后扮作小厮的黛云软隐约间猜到了些什么。
郦老雁还想向官牙争取龚员外的联络方式,却被黛云软及时拉到一旁。
“郦爷爷,这宅子咱们买不得。”
郦老雁不解,“为何啊?小姐不必心疼钱,只要能买,加多钱咱家都无所谓。”
“当初与裴赴远在一起的时候,我曾见过这位龚员外。他在帝京的家里养了个越戏的班子,曾经借给裴赴远为我唱了一出《越女飞鸿》,以解思乡之愁。我想龚员外买下这座宅子兴许不是巧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小姐的意思是,或许宅子背后的真正主人另有其人也说不准?”郦老雁拈髯叹息,“那确实不宜再提价寻求转圜的机会了。裴赴远直觉敏锐,咱们好不容易金蝉脱壳,不好再惹人注目。”
郦老雁至今心有余悸,离开帝京前,若不是广陵王妃范傲霜帮他脱身,恐怕他现在都还甩不掉裴赴远的眼线呢。
......
因辛夷居不小心失火,未来侧妃葬身火海,广陵王妃范傲霜放心不下其子裴赴远,便推延了回扬州的日程。
裴赴远坐在笑沧海书斋内,凝着朝南的方向,那是才为黛云软开辟不久的阅读角落。
她曾说,“这个地方就叫偏安隅吧。择一隅而安,度一世春秋。倒也符合我一向的心境。”
耳边回荡起她空灵巧笑的声音。他起身,走向偏安隅,指腹抚摸过砚台与笔架,最终打开抽屉,翻开一卷书的扉页。
里面赫然夹放着嘉兴黛府的地契和宅契。
他一直盼着她在某个偶然间发现这个为她准备多时的惊喜,然后欣喜雀跃地张开怀抱奔向自己。
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的柔嘉,真的就这么仓促而意外地离开人世间了吗?
就算烧成碳的女尸与她体型相符,就算女尸上的鎏金蛟蛇令牌仅她才有。他还是至死都不愿意相信......
就在火灾的前两天,自王勖被捕后他派人盯了一个月的郦老雁突然人间蒸发了。
脉络峰的人善侦察和跟踪,不可能轻易跟丢郦老雁那不懂功夫的老骨头。除非有什么暗中的阻力在与他抗衡。
思于此,裴赴远将目光移向了正站在门外的范傲霜——那位特意留在帝京,一直规劝他放下执念的母亲。
裴赴远本来偏执地想要追踪郦老雁。可直到后来因为忧思成疾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辛夷居的火灾没有发生,黛云软没多久怀上了他的孩子,可是一切却并没有再往好的方向发展,甚至急转直下。她怀胎八月的时候遭遇到了戴太后的劫杀,生死一线间生下的早产儿被辗转抱养去了冰冷的永巷。诸多压力和打击下,醒来后的她求生意志薄弱,在明知被迫害的情况下将摧残身体的慢性毒药当水喝,甚至万念俱灰地自刎在了落寞千年的断壁颓垣之上。
在这个冗长且沉重到窒息的梦里,一切触觉、听觉、嗅觉都那么鲜明且强烈。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令他险些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她跟他在一起,就真的那么不快乐吗?
曾经想要强行占有她、捆绑她在身边的危险想法,在看到她被禁|脔后急速凋谢的结局那一刻,顷刻间粉碎!
......
转眼秋去。这是牛廉奉入蜀以来的第二个冬天。这不,最近他又收到任令,要调去渝州底下做县丞。
牛廉奉拖儿带女又携妻,举家东去时,要渡一段叫平羌的江河。
牛廉奉指挥家丁码放好行李后,终于得空拭汗,然后同孩子们站在船头一块儿端赏起了两岸青山,碧水东流的悦目美景。
路过清溪时需要换乘,云雾弥漫的险山高楼间忽然飘来一阵清灵悠扬的笛音,后来,还隐约夹杂着琅琅读书声。
这曲子好像是《下渝州》?
这意外之喜令牛廉奉一扫旅途的疲惫。他赶忙问当地的船夫,“此处山势险要,林木葱郁,仿佛与世隔绝,却有洋洋盈耳的读书声,莫非这就是远近闻名的袁氏书院?”
“老爷您没说错。这里正是清溪秀镇,书院在半山腰上。”
牛廉奉怀着高山仰止之心情,凝望着岸边峻岭上若隐若现的亭台楼阁,“啧,若非我赶时间去履新,真该靠岸拜访一番。也不知是何人在吹奏这首《下渝州》,气韵贯通,收放有度,若是原曲作者远山公子听了都会赞叹不已吧?”
“远山公子是谁?”船夫问。
“好几年前在帝京昙花一现的才子,后来没怎么听说过他的消息了。”
就像是天边的流星,转瞬即逝。
就那么缥缈的一瞬间,牛廉奉忽然想起了一个叫郦海的小太监。那小家伙演奏《下渝州》也可谓娴熟酣畅。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为了仕途和生计奔波,压根没怎么想起过这号人物。
从前赴京备考时,寄住在当朝丞相戴鲁文府上的客院。他的姑姑是戴丞相的小妾,托她的福,能有一个非常幽雅舒适的复习环境,也因此结识了才情学识完全不输自己的郦海。
当时他就总是想,若郦海是考生而不是个命苦的太监,以其读书的天资,放榜的成绩应该是远在寒窗苦读的自己之上的。他甚至还感到侥幸,还好郦海志不在科举,让他少了个压自己一头的劲敌。
船夫朴实和乐的笑声打断了牛廉奉的回忆。
“大概是袁氏书院的那位女夫子在吹笛吧。”船夫说,“我曾经上山为书院运输果蔬时见过她。”
“女夫子?女子也能任教?还真是闻所未闻。”牛廉奉啧啧称奇。毕竟在“之乎者也”的世界里,可是很少有女子出没的。
“那可是位很有才华,还很漂亮的女先生。前两年才来袁氏书院教书的。咱们巴蜀山路偏僻,消息闭塞不好外传,你们外地人不晓得她也正常。你们文人有个词叫什么‘空谷幽兰’来着,形容她可太不为过了。”
牛廉奉从船夫的神态里读出了“引以为豪”四个字。他还想再唠点什么,却被船舱内的泼辣夫人唤了进去。
“聊什么女人啊,还不进来帮忙哄孩子睡觉?”
“夫人莫急,夫人莫急,这就来,这就来。”
惊世骇俗、特立独行的女子离自己太遥远,生活还要继续,牛廉奉很快就将刚升起的好奇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曲之后,天空忽然飘起今冬的第一场薄雪。
黛云软坐在山亭中感受斜风送来的飞花沁润面颊,一旁的野生早梅破寒而出。
不少学子偶尔会隔着窗偷偷望向她。她仿佛生于水中央,天生有一层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距离感。
眼里有故事,面上无风霜。自在、随性而知性的气质,更为她添了一层迷人且神秘的风韵。
学子们大多年轻,未经世事,又长期处于男多女少的和尚书院里,黛云软这种级别的大美人的存在,无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无论是从外地远道而来求学的都尉之子,还是年少闻名的江东小才郎,都因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牵引身心,甚至大打出手。
外头的闺秀们暗暗恋慕的风流才俊,却为一位女夫子而争风吃醋,像个三岁小孩。说来实在不该。
虽然叔公、表舅他们都待她很好且极力挽留,学生也衷心认可她教书育人的能力。但她还是需要重新思考一下去留问题了。
虽然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但黛云软早已经不惧怕漂泊在路上的感觉了。反而享受迁徙、未知和冒险带来的自由快感。
离开帝京后,黛云软在江南住了大半年,然后带着郦老雁回到了外公开创的书院教了两年书。现在又按照曾经嵇桑子提供的路线,前往了蜀地山陬深处的西羌药谷。
黛云软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正好是春天,药谷开满了深粉浅紫的辛夷。
置身花海中,她认真思考着某个养老可行性。郦爷爷年纪渐高,需要可靠的人调理照料。若年年随着她四处折腾,她也于心不忍。这药谷正好,世外桃源,物资丰富,又全是嵇桑子的学徒,说明不缺陪护,最宜颐养天年了。
黛云软沿着蜿蜒而下的冰溪,与采药归来的嵇桑子并肩散步。
长期隐于琅嬛福地,吸收日月之精华,让嵇桑子更有世外高人的超然气华了。
“为师说过,我们一定会见面的,不是在游方的途中,就是你来我这药谷作客的时候。你看,我说准了吧?快与为师说说,你是怎么让裴世子舍得放你走的?”
“裴世子三年前......就已经以为我死了。”
“???”短暂的惊诧后,嵇桑子很快恢复了淡定,““跟我想象中有些出入,不过偏差也不大。””
黛云软叹了口气,将广陵王妃替自己瞒天过海,助自己远走高飞的事件经过娓娓道来。
......
在黛云软于西羌药谷隐居五个月之后,某个清早,嵇桑子很延迟地收到了帝京传来的惊天消息——当朝皇后以血书向文武百官揭发,如今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并非李朝裕,而是狸猫冒名顶替的。
作者有话说:
第117章
大内皇城。李猷路过朱墙根上一片清凉绵延的槐树荫, 徒步到了宫中最高的瞭望塔,闲懒而随意地躺在顶层的阑干旁, 闭目养神。
约莫半个时辰后, 从宫外回来的上官耒带着消息爬上了楼。
“表哥,巴蜀传来消息,咱们要找的人有线索了。”
李猷瞬间精神抖擞, 翻身而起,“快说,可是找到黛云软了?”
原来, 就在一年前,巴蜀多地洪涝,一个风雨交加的雷雨夜, 有位年轻女子拿着李猷母妃的私人印章, 叩开了上官柜坊分号的大门,寻求帮助。
掌柜见到纯禧的印章,不敢怠慢,甚至都做好了必要时候就义牺牲的准备。还好, 那年轻女子只是想请上官柜坊帮忙安置身后三五个失孤失怙又无家可归的小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