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过去,暮夜却没有什么区别,仍旧是下界男子刚及弱冠的模样,十分清隽。
暮夜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老老实实将昆仑境四山动摇的事情禀报给她:
“四山上一次用阵法加固是两千四百多年前的事,经过勘探,阵眼已经破损,年久失修,恐怕撑不了太久。但四山为天柱,四山阵为天赐,非同小可……”
谈了小半个时辰,最终,扶窈总算拿出了万无一失的解决方法。
这几日都没有这般动过脑子,她一时间竟然有点疲倦了,捂唇,轻轻打了个哈欠,余光却瞥见暮夜正犹豫不决地看着自己。
扶窈放下手,朝他眨了眨眼:“还有什么事吗?”
暮夜低下头,又抬起来,支支吾吾的,不复方才与她谈论四山阵解决措施时那持重的样子,有几分鲜明的紧张之态。
“也不算很重要,是卑下的私事,不,也算昆仑境的公事……”
扶窈几乎要被他这三言两语绕晕了:“你先说。”
暮夜又盯着她看了许久,才道:“殿下很久之前到访昆仑境,在我的宫室里,落了一颗含光珠。我一直没有亲自交还给您的机会,便留到了现在,供在昆仑台上。”
扶窈一怔。
含光珠这东西,整个九重天上只有她头顶的簪饰能嵌上,几乎等于神女身份的象征。
但其实也不是很重要。
毕竟打开她放首饰的抽屉,里面的簪饰珠钗加起来,用了上千颗。
掉落一颗,实在没什么要紧的。
但暮夜竟然为此大张旗鼓,不止留了这么多年,甚至直接放在昆仑台上,仿佛供奉。
扶窈的第一反应是,这未免有些太小题大做了……
不过,也不是只有暮夜如此。
下界还将她掉落的一片羽毛视作神灵再世,建神宫奉养千年。
扶窈收起那点怔愣,面上维持着神女一如既往的高贵,波澜不惊,微微颔首:“谢谢。”
“是卑下的本分。”暮夜泛起一点淡淡的笑意,声音也不自觉地柔软下来,“听闻殿下下月便要来昆仑境一趟,到时候,我再亲自交付给您。”
扶窈刚想说“好”,就感觉到自己设下的结界被猛地一击,遍布裂隙。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抿起唇,长睫扑扇,藏住眼里那淡淡的冷意。
语调倒跟刚才没什么不同,缓和又好听:“久不入昆仑,我也有些好奇那里的风土人情又变成了何等样子,拜访之后,我还想着请上仙游览昆仑风光,到时候实在是麻烦上仙的。”
暮夜深深望了她一眼:“为殿下作陪是卑下的荣幸。”
说完之后,他便识趣地起身,鞠躬告辞,离开了内殿。
待人影走到视线之外,扶窈闪到屏风边上,撤开那摇摇欲坠的结界。
屏风之后的景象,也跟着一下子展现在她面前。
整个内殿都被龙乱扫的尾巴和飞溅的气息弄得一团狼藉。
桌上柜上的东西更是全都摔落在地,砸得稀巴烂。
除了没有伤到她之外,大魔头几乎弄坏了自己能看到的每一个东西。
咬断,抓烂,绞碎。
整个内殿都充斥着浓郁的杀意,从那紊乱的气息中,扶窈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阙渡刚刚有多么焦躁不安。
她毫不怀疑,若不是这个碍事的结界,他刚刚会直接冲出来,跟暮夜厮打在一起。
做人时,尚且还有些掩饰。
恢复了兽形,那些曾经藏起来的情绪,便全都毕露无疑。
见结界破了,阙渡重新变回人身,抬手便取过暮夜放在桌案上的见面礼,捏成粉碎。
冷冷扫过那满地的齑粉,他的脸色才稍微好一点,却也仍旧难看得要命。
那双眸子抬起来,死死地盯着她,声音更是粗哑至极:
“那个人私藏你的东西这么多年,痴心妄想就算了,还敢亲自说给你听。”
“这么冒犯,你就一点都看不出来?”
他显然已经听到了屏风外的对话。
扶窈本来就没有瞒着阙渡的打算,也懒得跟他多说:“昆仑境对九重天世代忠诚,不需要你挑拨离间。”
阙渡唇边轻轻牵动了一下,却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垂眸,咳了声血,嗓音又比刚才弱了几分,颇有以退为进的意味:
“但是此人气息浑浊恶臭,想必绝非善类,我已经同你说过,疗伤期间,我绝对不会接触这些——”
“那你就回魔宫去吧。”
阙渡一滞。
扶窈垂下眼睛:“我已经见过留照狐尾中的结印。”
这句话,便是点到为止。
不必再交代更多,就已经心知肚明。
阙渡却仿佛没有听懂一般,低低道:“但我的伤,的的确确都是由留照导致。”
他这种还剩一口气都不会叫疼的性子,便是伤得再重,也绝不会是一副病病殃殃的姿态。
整日咳血,都是为了做给她看而已。
但无论如何,让他受伤的人,都是那个卑贱的少年妖仙。
“那也与我无关,你不要想再用自己的伤左右我。”扶窈淡淡道,“我也不会被你威胁到。”
寝殿内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被挑破真相,大魔头脸上没有任何恼羞成怒的痕迹。
也并不辩驳。
仿佛早就已经想到了今天。
只不过这一刻来得太突然了而已。
扶窈没有错过他的任何一瞬表情,继续道:“我留你到现在,也只是想知道你到底还能做出什么来。”
除了待在她身边,和赶走其他在她身边的人之外。
他什么都没有做。
付出那么多,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完全不符合常理。
实在让扶窈疑惑不解。
阙渡垂下眸,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神女殿下为什么要戳穿我,而不是继续看着我演下去?”
“看着我在这里乞尾求怜,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随时等待着我露出马脚——”
他叙述着,语调冷静,仿佛那些不堪的用词形容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旁的无关紧要的人。
“难道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也许吧,”扶窈并不瞒他,“但如果代价是不能见其他人,最多只能通过圆光镜和传音跟他们交流,那也其实没什么意思。”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灰烟。
大魔头重新变成了那条龙,小小一只,缩在她足边,用那双纯粹的眼珠子望她。
之前每一次被她捉弄而丝毫不生气时,小黑龙就是这幅样子。
如今又摆出这般熟悉的姿态,好像是在给神女殿下传递一个下意识的讯号——
现在,如果她不高兴了,也可以像以前那样捉弄他出口恶气。
……他是真的想要留在这里。
为此,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意识到这一点,扶窈却又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尊上,我觉得,我们还是到此为止比较好。。”
她甚至用上了昔日客套时才会说的敬称,将两人的关系划得礼貌而分明。
阙渡又重新变了回来,咳了几声。
这几下不似装的,更像是真的急火攻心,牵扯到了心肺。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很难以想象,平日里最倨傲的人,有朝一日,竟然也会用胡搅蛮缠这般不体面的伎俩。
惊讶之后,扶窈却只觉得渗人。
她好像之前从来都不了解阙渡。
今日才是第一次见到他伪装之下的真面目。
“那我再明白一点好了,我通知你的手下来接你,你现在就从天阙出去。之后要谈还是要打,到时候再给个准信。”
“你我都日理万机,事务繁忙,以后就是要谈,也没必要再亲自见面了。”
她当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阙渡眸色深暗,喉结微微滚动,却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反倒抬起头,突兀地道:“大小姐,像我们在下界时那样待在一起,不好吗?”
许久没听见有人这么称呼她,扶窈不由得怔了怔。
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不会是说在太子府的时候吧?”
阙渡:“都可以。”
那个院落,幻境里相隔的寝房,或者太子府,都可以。
她抿住了唇,却还忍不住笑了出来,带着一点发自内心的讽意:“我当时整日重病缠身,寸步难行,你觉得好在哪里?”
大魔头很认真地听完了少女每一个讥嘲的字眼。
顿了顿,颔首,仿佛了然:“原来你还在怨我。”
“……?”
扶窈实在有些不理解,他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她也不想流连于下界那些理不干净的旧事,不耐地张口否认:“算了,我们不必再——”
声音戛然而止。
她睁大眼,抬起脸,正对上阙渡凑近的,全然苍白失血的脸庞。
右手被男人的手掌牢牢握住,摁在一把冰凉锋利的匕首上。
而那把匕首……
已经捅进了他的腹部。
皮肉被划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再清晰不过。
扶窈下意识想要缩回手。
方才还病弱模样的男人,力气在此刻却突然大得惊人。
挣扎之间,反而让那把匕首更深了几寸。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瞳孔震动。
阙渡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痛一般,只低低地笑了一下。
他一寸一寸扫过她的眉眼,缓声地,甚至带着几分哄人的意味:“有没有消气一点?”
扶窈脑海里仿佛有烟花一朵一朵炸开,炸得她大脑空白,思考困难。
她压制住指尖轻微的颤抖,抿起唇,声音十分冷漠:“你给我滚出去。”
大魔头置若罔闻,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双眸子,在烛光的照耀下乌湛湛的。
同样的神态,放在小黑龙身上尚且称得上安静乖巧。
在他的脸上,却显出一种无声的偏执。
仿佛有什么东西翻涌着,马上就要冲破积累万年的冰层。
“你既然怨我,那就把下界的债一点点讨回来。”
“我让你受了那么多伤,你随便怎么捅回来都可以。”
“我让你在太子府里不见天日,你也可以把我关起来。”
“……其实,只要你在这里,就算没有结界,我也会一直待在你的寝殿里寸步不出的。”
他说着说着,声调就低了下来,像一缕淡淡的雾气一样散开。
带着委屈,又有些迷茫。
“你都还没有解气,为什么不报复回来,反而还要把我赶出去?”
他静静地,等了很久扶窈的回答。
最终,却只等到她蹙起眉,低低地骂道:“你真是疯了。”
喉间涌上几丝腥甜,男人的脸上却仍旧云淡风轻得很,哑声自嘲:“不疯就不会来见你了。”
“我现在是真的不明白……”扶窈深吸一口气,“阙渡,你大费周折,到底想要什么?”
他不假思索,也不加掩饰:“想像以前一样,一直跟你待在一起。”
是的。
得像以前一样才行。
他原本以为只要能看见扶窈就足够了。
之前为此拉不下脸,甚至还捏造出了一条龙身。
试图借此维护一下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告诉自己,到时候如果做出来什么有损脸面的事情,都是伪装得太好,兽性使然。
好像这样,就能将自己跟那个被思念与贪婪指使的野兽,彻底地区分开。
可到最后却突然发现,他的本来面目,其实跟那条龙没什么区别。
卑微,恶劣,疯狂。
想要与她形影不离,融为一体。
想要把其他任何靠近她的人都统统杀了。
下界时,扶窈为了他心窍的三滴凤凰血,哪怕对他态度极差,也始终是围着他转的。
除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她从来都没有在乎那些献媚的旁人。
那时候,只有他们两个。
可如今,神女殿下身边有很多很多人。
心甘情愿要委身给她的人数不胜数。
麾下那些以忠诚之名行爱慕之实的男人,更是如过江之鲫。
那些人对她有利用价值。
所以扶窈也要同他们周旋,跟他们说话,还要欣然接受他们的好意。
——这跟他想的不一样。
不该是这样的。
他以为只要他像从前一样待在扶窈的身边,就能成为她唯一的奴隶,唯一的侍卫。
获得她全部的青睐。
揽过她所有的事务。
然而现在,就算他缠在她的手上寸步不离,也仍然无法阻止那么多没有眼力见的人,像飞蛾扑火一般地过来,打扰他跟扶窈两个人的生活。
便是如今重新回到了人形,脑子里想的东西,也没有比之前假装成一条龙时好到哪儿去。
妒忌跟恐慌已经在这些时日里,爬遍了身上的每一寸。
刺破血肉,钻进骨髓。
一发现扶窈去见其他人,去单独跟像那个上仙一样卑贱的东西说话,去接受别的男人的爱慕跟示好……
仅剩的理智都在瞬间被妒火蚕食。
更让阙渡难以接受的是。
他明明已经把最不堪的一面,最脆弱的软肋,都亲手交递在扶窈的手上。
她竟然一点兴致没有。
甚至第一反应是想要远离他。
一想到刚刚那句“不必再亲自见面”,阙渡周身的气息就阴狠冷戾得吓人。
仿佛下一刻就要血洗了整个九重天。
可随之吐露出来的字眼,却撕破了所有强撑出来的表象,只剩近乎病态扭曲的卑微——
“你没必要去拜访昆仑境的。”
“等魔宫出兵,大军压境,你再把他们救下来。一唱一和,那些人又害怕又感激,自然会对你殚精竭虑,绝无二心。”
阙渡低低说完,又松开了那只强迫她捏紧匕首的手。
将那把匕首拔出来,眉都没有皱一下,看也不看,随意地扔在了别处。
他知道扶窈其实很爱干净,便提前处理过了。
血没有飞溅出来,更没有沾在她身上。
“以后就我们两个人,像以前一样,你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甚至带着一丝少有的笨拙,“大小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