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唐纳德是在战战兢兢中度过。他小心翼翼避免接触章兰芷,他像一只死而复生的田鼠,对植物、庄稼、人类、昆虫、大自然都充满了感激与敬畏。但没过几天,田鼠便判断危险期已经安然度过,危险期一过,田鼠便从地下阴暗潮湿的洞穴跑到阳光充足、青草香气四溢的地面。没有理由不大展拳脚,唐纳德开始盘算如何地把事情引向自已期待的方向——娶了章兰芷,遂了自已的心愿。他已然断定章兰芷是一个爱惜名声胜过身子的女人,当然,她那看似冷傲凌人、坚强无比的品质——这些都是幻象,她其实就是一个风骚蚀骨、羸弱不堪的女人,他由此断定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这样,表里不一,故作姿态,甚至连Annie也是。
中午,在教师食堂吃饭的时候,唐纳德当着很多老师的面把一封信递给章兰芷,章兰芷低垂着眼,并不看他,要是那件事情没有发生,她肯定会把这封用伪善之辞、邪恶之心写的信扔得老远,但现在她却不能,她想知道他到底写了什么——这同时决定了他离死亡的距离。
信的内容很简短:请于今晚八时在宿舍等我,我有话要说。章兰芷心想,他还能有什么话要说,无非是想再找个机会奸污她一次——就如当年陈华军一样。这个衣冠禽兽是咎由自取啊,但如何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是她要好好考虑的,她总是在为做这些她不愿意做的事情而烦恼——世事总是这样的严相摧逼,是他自已来找死的,还要她来想办法成全他。
下午,章兰芷就联系了秦志强。她打开光明中学通讯录的本子,给他发个短信,这个通讯录开学后不久就有了,但她从来没有看过,秦志强依照这个本子的记载给她发个信息、打过电话,但她态度都很冷淡,直到最后秦志强在唏嘘叹息中明白了她的心意,不再给她打电话发信息了。
秦志强收到信息后,并没有及时打开,因为这些信息大多是广告或是诈骗,全是些无趣的事情。秦志强最后还是打开了手机,看到了她的名字,他欣喜若狂,几个月的等待终于有了动静——哪怕是一如既往地拒绝他,他也心甘,区区十几个字,他逐字看了三遍,他用颤抖的手指回个信息,“好的;”并特意用了分号,以示他欲说还休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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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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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春风一度的美妙心情,唐纳德敲开章兰芷宿舍的门。他推开门后,便发现自已的到来与整个屋子所洋溢的气氛是多么的格格不入,他的厚重的脏兮兮黑呢子大衣,他藏在镜片后面游移不定的眼神,他的微微颤动的苍白嘴唇,他那两撇滑稽可笑、微微上翘甚至煞有介事上过发胶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彼得大帝的八字胡,无不表明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他把女主人所要营造的温馨浪漫的气氛搅得面目全非。
秦志强正坐在椅子上,他已经脱下的羽绒服,穿着浅色的羊毛衫,面色红润——好像正在壁炉上烤火一样,手上拿着桔子,嘴巴里或许还在嚼着一瓣,用一种胜利者轻蔑的笑意懒洋洋地和他打着招呼。桌子上还点着一枝红蜡烛,若不是他的打扰,他们应该正在举行一场别开生面、情趣高雅的烛光宴会。他知道面前的一切都是章兰芷故意做给他看的,目的就是告诉他尽管她已失身于他,但她还是不会要他,那种得到女人身子一时便可驾驭她一生的时代一去不返了。
唐纳德知道要是打架他根本不是秦志强的对手,况且他们现在还是两个人——章兰芷是绝对不会帮自已的,她恨不得食肉寝皮。如果真的动起手来,自已吃亏不说,刚刚逃脱的□□犯指控的利剑可能会被再度高悬头顶,到时吃不了兜着走。他意识到自已的劣势,所以,他连来意都没有说明,就讪讪从房间里退出来。
甚至想过要放弃,唐纳德知道他之所以侥幸逃过了□□犯的指控,这主要归因于章兰芷爱惜她的名声胜过□□,抑或是出于她的懦弱。但现在秦志强已经参与其中,情况已经大不相同了——秦志强可没有那么多的顾忌,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但这样就放弃了,不是太可惜了吗?章兰芷很漂亮,是多少男人的梦中情人,虽说自已毫不光彩地占有过她,她虽不会失身于他就委身于他,但一时的肌肤相亲怕也会引起藕断丝连的留恋与怀想吧?而且轻言失败也不是他的风格——他不容许自已承认失败,哪怕失败就在眼前,哪怕群众一致认为他已经失败,哪怕连他自已也认定是必败无疑了,但他就是不承认失败,靠着这种死不认输的麻木与韧性,他度过了人生的一个接一个的磨难,走出了一个又一个幽冥无底的黑暗。
章兰芷决定要亲自把唐纳德送入天堂,就如当年她对陈华军所做的一样。但她现在需要帮手,但是谁才是她要找的帮手呢?
学校放寒假了,开完班会,章兰芷把徐明诚叫到办公室,要他明天上午去她家,帮她批改试卷,还要安排下一学期的班级工作。见徐明诚低头不语,“你是不是明天没有时间?”章兰芷关切地问。“不是。”徐明诚违心地说,其实是高雅香让他明天给徐德光送点她亲手腌制的腊肠——自从与丈夫离婚后,她反而更加清楚地记得丈夫的生活习性与消费偏好,因为她一直觉得一个女人在社会价值是靠她的男人来赋值的,既然徐德光给她赋了可以满足她虚荣心的值,她反馈给他一些生活必需品也是投桃报李、顺理成章的。但是徐明诚还是更想帮章兰芷的忙,“我有时间,但是不知道你家在哪儿。”章兰芷撕了半页纸,写了地址,递给徐明诚, “章老师,明天班委的人都去吗?”“不了,他们我还有其他的安排。”他拿了纸条,便退出了她的办公室。
早晨,天气有点冷,天阴沉沉的,像是聚积了很多的云,这些乌七八黑的云把人间围得密不透风。若不是一帮叼着香烟、打着嗝穿着脏兮兮棉衣的人在彩票店门口进进出出,徐明诚当真觉得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所在。空中还飘着一二朵不成样子、沾染了黑色粉煤灰的雪花,空气中有碳炉的味道——那种煤未经充分燃烧、含有一氧化碳的味道是春节来临的特有征兆,碳炉中烧的菜蔬的气味也一并飘出,炖的是咸猪蹄和黄豆,他的肚子有些“咕咕”响。
空气有些脏,像是洗了很多遍的洗澡水一样,还有些黑色的颗粒从天而降直接落到人的头发上、衣服上。徐明诚早饭也没吃,和高雅香打了个招呼就出发了,临近春节,她的苹果生意也稍微兴隆了些。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棉服,白色的球鞋,背着一个书包。他又想到章兰芷家去,又不想去,反正一想到就要见到章兰芷,他就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徐明诚家离章兰芷家不算太远,七八条街的距离,徐明诚并不打算坐公交车去,他在街边吃了一碗面,然后慢慢地走过去。徐明诚大概在9点半左右赶到了章兰芷家,208室,他敲了敲门。
有人过来开门,是章兰芷,她涂抹着薄薄的口红,施淡淡的粉,愈发楚楚动人,徐明诚觉得自已的心“砰砰”跳得厉害。这是一套两室户的老式住房,南北通透,通风和采光很好,阳台上还盆栽了一株微微开放的腊梅,散发出支离而又飘忽的幽香,这套房子还是宜居的。他打量了一下房子,从屋内的陈设来看,只有她一个人住。
寒暄之后,进入正题。章兰芷把批改试卷的要点和徐明诚讲解了一遍,徐明诚并没有怎么听进去,她的头发,散发出如梦如幻的香气,延续着梦的气息,就在他的耳畔,他的脸旁,他的鼻翼,他沉浸在她制造的意境里,徜徉在她秀发幻化成柳条轻拂的春风里,他宁愿,一生简化为这一天,他祈祷,一生只为这一天。她讲解完了后,便自顾自回房了,徐明诚听她关上了门,把他置身于春天之外。
章兰芷再走进客厅时,已近中午了。她检查了一下徐明诚的工作,发现他已经把试卷批改了一半,她对他的工作表示满意。“为师炒几个菜,以飨吾生。”她俏皮地说,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他觉得好温馨,他根本就不想回家,他愿意在这房子里呆上一辈子。但是他知道这不太可能,她是那么出众,而自已只是一只在芦苇荡里孤独流浪的丑小鸭。他的心疼痛起来,犹如刚刚含苞的花蕾就要零谢的感觉。
边做菜,章兰芷边哼唱着歌曲,“走过一片黄泥巴,地上一朵野菊花,枝头小雨正在下,旁边细枝添新芽。”她唱得闲适而抒情,本是很悠扬轻快的调子,他却听出如丝如缕、薄如晨雾的愁。他不知道为什么像她这样一个被上帝恩宠的人还会有忧愁,他也不敢问,只是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头也不敢抬,批改着试卷,心里既甜蜜又忐忑。
“徐明诚,吃饭了,去把手洗一下。”章兰芷把菜端上来,这是一张八仙桌——江南江北人家都有的,一盘大蒜炒腊肉,一盘红烧鱼,一碗大白菜,她解下围裙,归置一下衣服。“这孩子,怎么这么腼腆呀,快去洗手,活干不完下午继续干。”腼腆的徐明诚羞红着脸,去洗了手。
把手洗净,徐明诚坐在桌子对面,依旧拘谨,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他的心纠缩在一起打着寒颤。“你是不是有些冷啊?”她说罢把手伸过来放在他的额头上,她的手冰冰凉的,有一种清晨挂着露珠的茉莉香气,他在心里默记这香气,以防多年后他们失散,而他又恰巧害了眼睛或是成了瞎子时,他还能识得她。“没发烧啊。”她疑惑中把手缩回来。
章兰芷给两只玻璃杯加葡萄酒,“徐明诚,把头抬起来,这么紧张干嘛?老师家又不是虎穴。”她加满了酒,“嗯,这就对了嘛,明诚,还是很帅的嘛。”她笑吟吟地看着徐明诚。
低垂着眼,徐明诚不敢看她。在他的视线外,柳絮在风中飞扬——那是一种在几乎在静止风中的流动,柳絮、蜜蜂、阳光以及万物都跟随着风在流动,阳光在长镜头中发出长串带着色彩斑斓折射光的光晕,她轻轻转过去的脸,留下了发际、耳垂至肩膀之上最精致华美的一章,几乎想都不用想,他就被这一章迷住了,犹如上识字班之前他对每一本连环画都神往一样,他想捧着读这一章——如往常,他依然读不懂。章兰芷见他有些痴了,嗔怪道:“明诚!吃菜!”徐明诚丢下长镜头中十四行情诗,举起杯,“老师,我敬你!”
明明没有醉,徐明诚又想于恍惚中回去找长镜头中十四行情诗,这意境,看过一回,便不虚此生。“明诚,你在想什么?”章兰芷好奇地问,“没有想什么。”徐明诚摇摇头,“想的都是些缥缈无定的东西。”“老师在你这样的年纪,与你想的都是一样的。我们干一杯,为已经失去的或正在进行的、值得缅怀的或不知珍惜的青春!”章兰芷提议。玻璃杯碰撞后,他们一饮而尽。“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就好了,就没有人敢欺负姐姐了。”她喃喃道,脸上挂着泪珠,他很想问一句“到底是谁欺负你了?”,但他终究没有问,因为他知道她不说也就无需问。“再给我倒一杯。”章兰芷说,他给她满上,并用探寻的眼光看她,她避开他的目光,把眼神转向窗外寂寥处——冬日的午后总是这样,若风住于湖面般安静。
章兰芷做的菜不错,味蕾触发了记忆,记忆回溯到童年,童年定格在鲍庄村那幢如黑白照片般的老屋,可是已经故人不在、物是人非、荒草离离了。很快两人就喝完了一瓶葡萄酒,章兰芷和徐明诚都微微有了些醉意——离忘却烦恼的神境还有一瓶酒的距离。所以,她执意还要喝,他也愿意陪她——他也需要找到忘却烦恼的神境,毕竟他也并不快乐。
第二瓶酒喝完的时候,章兰芷已经明显有些醉意了。她眼神迷蒙地看着阳台上那株腊梅,用余光瞟了一眼徐明诚,她发现他在看她——他目光清澈、,不泛一丝涟漪,不起一线波澜,她知道,这是酒精给了他无所畏惧的力量和奉献爱情的勇气。但是,她并不关心这些,没有起点,没有配乐,没有旁白,她竟然哭了起来。
开始的哭泣,有些幽怨低沉,如腊月里的大阴天,厚重的云密布,不见天日,北风呼啸,路上几个彳亍的行人缩着脖子,而远处乱坟岗上章启发的孤坟上蒿草藤蔓萋萋离离,显得愈发冷清。哭泣断断续续,低回悱恻,再哭泣时已是梅雨天,雨一阵紧似一阵,打在树叶上“蓬蓬”作响,实际上,雨滴打在梧桐树叶或是构树叶子上声音要大些,要是打在香樟树或是珊瑚朴树叶子上时,雨声会更加密集与细碎,诸树的叶子被洗得湛绿透亮。陈华军与唐纳德两个贼人便站在雨中,一个顷刻化为灰烬,一个狰狞地笑,可半空之中只是黑暗无垠的天与乱纷纷的雨,看不到正义的剑。最后是春暖花开的四月,山坡上的杜鹃花都开了,杜鹃花也有独特的香气,那种香气易溶于其他的香气而难以识别,狗尾草那标志性的多籽的茎在微风中轻轻摇动,蒲公英的种子在等待风起以便乘风远行。章兰芷哭得累了,最后哭泣成了给自已哼唱的摇篮曲,她睡着了。
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章兰芷脸色绯红,醉意甚浓,头发掩面,娇憨可爱,偶尔呓语,轻微打鼾。徐明诚也有些醉意,他拿了一个小毯子想给她盖上,他俯下身,闻到一种年青女人特有的香气,混合着体香与脂粉香,还有呼出的酒气,他感到一阵的头晕目眩,有一种强烈的想去亲亲她的冲动。但他不敢,他笨手笨脚给她盖毯子,把她的腿扶上沙发,脱掉鞋。他坐下来看她,觉得她好美,如果能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哪怕什么事情也不做,也是好美。但是,天终究会暗下来,太阳还是要升起,一瞬间无法凝固成永恒,人终究还是会慢慢老去,一切终究会湮入时间的尘埃。想到这些,他觉得这人世间并不是什么好的去处。只是,还好,这世间还有他所喜欢的人,所以,尽管这世间有那么多烦恼,他还是愿意呆在这儿。
太阳西沉,阳光从天空中撤走了光亮,暮色就要重新统治人世间,鸦雀在光秃的构树上叽叽喳喳。徐明诚望着昏沉睡去的章兰芷,他的心里泛起了浓浓的甜蜜,这种浓情蜜意让他浑身有一种酥麻的感觉,他全身处于麻痹状态——他愿意就这样忘记了呼吸、于想念她的途中死去。他想去亲她,这个念头已经产生了许多次了,而这一次无法遏制,他也不想遏制,如果不去亲她一下,在往后今生他都不会原谅自己。
笨拙地、不得其法地亲她的嘴唇,徐明诚紧张得直哆嗦,他额头上的汗滴到她的下巴上,她竟然醒了。章兰芷有些茫然地、定定地看着他,他羞愧地垂下了眼睛,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但她却似累极了又闭上了眼睛。既然已经被她识破,他的心意她已然明了,但她并没有反对,所以,他还要更执着些。她紧闭的唇,像一座城,他在秋月光里,轻叩城门,她原本紧闭的城门如贝壳一样打开,放出了甜蜜的软体动物,他们的舌头就这样纠缠在一起——如两只相爱的蛞蝓一般,如两只纠缠攀附的紫藤一般。
在落日的余晖中醒来,章兰芷立即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其实,就在徐明诚亲她时,她便于半梦半醒中知晓了一切。只是,她有些喜欢徐明诚,但徐明诚是她学生,她不得不有所考虑、有些隐忧——这世上,竟会有那么多的禁忌之爱。而眼下,她决定随波逐流——顺着命运的河流顺流而下,如一片刚刚新生便被风摧折的落叶一样,她飘浮在水面之上,不再挣扎,能活在春天明净的天空下,你不知道有多美。沿着春天来时的路线,春天的花朵依次开放,云雀的叫声装点天空,所有在冬天时禁足的动物都醒来,蒲公英妈妈为孩子们的远行在等待春风。
章兰芷领着徐明诚走进她散发淡雅香气、让迷路的少年不再想念家园的闺房,上了她铺满了春花秋月、少女瑰丽梦想的床,她凭借着有限的经验以及从书本上学来的稍显宽泛的想象力,领着他进入她的身体,他们游荡在彼此的海洋。她带着他从一个幸福的巅峰走向另一个幸福的巅峰,在山峰之间,他们驭风而行,看到云影投在两山之间——光如笔直的瀑布一般,云影下,有孩子举着风车、捧着蒲公英的花茎寻找东风,桑葚的果实从彤红变得乌紫,孩子们唱着歌手拉手从夕阳走向炊烟。他们在欢爱中领略了一路的风景,欲望吐出气泡沉入大海,爱让他们相互溶解,他们相互纠缠着,在冬夜欲来未来时,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