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语重心长地拍着柳民生的肩膀,“民生啊,虽然我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我们的组织原则还是要讲的嘛。民生啊,回去好好想想我说的这番话,把家庭的事情安排好,曹老师的事情,我觉得很简单嘛,多陪陪她,天天在她身边,她还会无端怀疑你与哪个年青的女老师有暧昧关系?攘外必先安内,祸起萧墙的道理你也懂,回去好好想想吧,我相信你给交给组织一份满意的答卷。”
柳民生本想在局长这儿得到些安慰与理解,不求局长支持他离婚,但求局长认识到曹金花就是一个泼妇并给予他适当的同情,但局长却忽略了他这一显而易见的诉求,大谈人民内部矛盾和统一战线。
局长安排柳民生陪曹金花回家,并给他一直放假到高考结束,让他多陪陪老婆孩子。因为今天这一役取得了丰硕的战果,一路上曹金花喜不自禁,带得凯旋而归的满意笑容在车上居然睡着了。
到了小区,柳民生轻手轻脚把曹金花抱下车,抱到轮椅上,往家里推,曹金花已经醒了,但她装作没醒,脸上依旧挂着满意的笑(长期维持着这胜利的满意的笑容让她的口轮匝肌酸痛不已)。到家之后,柳民生给曹金花身上披了一条薄毯子,曹金花依然在假寐,柳民生也由着她,只要她不说话,不发脾气,这日子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柳民生系上围裙开始做饭,他一边做饭,一边痛苦地回忆他与曹金花这些年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不无悔恨地想,如果曹金花没有为救他而失去一条腿,假如她是一个健全的女子,性格会不会不像现在这样的歇斯底里、蛮横无理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如果当年在红星小学看上的女子不是曹金花,是不是一切的苦难就不再重现?如果当年他能狠下心来不为女人阶梯所诱惑、不为假模假式的虚伪道德所绑架,那是不是可以过上心安理得、心神安宁的生活?如果他不是迷恋校长、局长的显赫地位,他是不是可以避开命运之神设下的陷阱?
当炖在锅里的杂鱼冒着热气,散发诱惑肠胃的香气,柳民生的思绪还漂浮在往事的浩瀚湖泊无暇上岸。杂鱼锅里炖着鳑鲏鱼(土话叫屎肛鲏)、餐条鱼、麦穗鱼、刺鳅、大草虾、鳜鱼、鲫鱼等,这些都是曹金花的最爱,也是柳民生这样一个向生活乞讨的可怜的男人为求得片刻的安宁而向老婆上贡的岁币。岁币还是起了作用,曹金花闻到了鱼香,她从假寐的清醒中醒来,她放下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皇的威仪。
“民生!”(她竭力用她最温柔的声音来唤柳民生,但在他看来,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他心惊肉跳。)
“哎!金花(柳民生对自已一副卑躬屈膝、曲意逢迎的奴才相十分地痛恨。),鱼汤马上就好,稍等一下啊。”他快步跑出厨房,看到她已经把餐桌收拾干净,并给他开了一瓶昭关大曲,给自已打开了一瓶葡萄酒。他心里稍稍暖了一下——这是他黑暗岁月里为数不多的亮光,醉时总是容易忘却醒时必须面对又无法解决的烦恼。
柳民生把几个菜端上来时,曹金花已经给他倒了一杯白酒。以前如果不是节假日,曹金花是不容许柳民生喝酒的,即使他当了副局长,应酬较多,也必须事先向她请示后才能喝酒,要是那天她记不起来他曾向她请示过,或是他忘记了向她请示,那么,那天他回到家,必定如身坠地狱。曹金花对惩罚柳民生不但十分在行,而且乐此不疲,用她的话来说,只有惩罚柳民生并听到他在地狱的门口悲惨的呼号,她才能获得超额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让她相信他是爱她的——他甘愿为了她忍受□□与精神的双重摧残,这已经超过爱本身,幻化成闪着光芒的执念。
曹金花给自已倒了一杯葡萄酒,她举杯,“民生,我敬你一杯。”柳民生本该茫然地看她一眼,但他知道茫然的眼神会让她觉得他没有领悟她的心意从而招致她的愤怒,所以,他装作心领神会,他觉得好累,和她在一起他都得忤逆着自已的心意,他已经变成另外一个自已了。
“金花,cheers.”柳民生知道,和曹金花在一起,无论他说什么话,她都能挑出他的毛病,小题大作给他定罪量刑,他的戴罪之身如果不能哄她开心,那么,她就用撒泼来惩罚他,让他知道她的厉害从而因敬畏而不可阻挡地爱上她,说他心甘情愿也好,说他飞蛾扑火也好。所以,柳民生在家里并不爱说话,但不爱说话本身也是一种罪——在曹金花看来,如果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总是会有那么多的绵绵情话、甜言蜜语。柳民生在家里进退失据,说话就会冒犯错的风险,不说话就被曹金花认定为“不爱”,他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民生,你恨我吗?”曹金花幽幽地看着柳民生问,她多想过去抚摸丈夫消瘦的脸,以及被她挠成印第安人狩猎前涂装的5条印子的迷彩脸,在她看来,这5条印子是她的文治武功的证明,号令柳民生的虎符,但在群众看来,这明显又是一条指证她为泼妇的证据。
柳民生摇摇头,但他知道自已是违心的。他对这个女人恨之入骨,他一天也不想呆在这个家里,一刻也不想见到这个女人。如果杀人不犯法,他至少会杀死这个女人100次数以上,如果打人不犯法,他也要在这个女人的脸上抓5条血印子,让她也尝尝痛辱彻心的滋味。柳民生知道若他不摇摇头,曹金花定然会雷霆震怒,把一个宁静的晚上弄得暗无天日,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弄得如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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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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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生,干一杯。”曹金花一饮而尽,脸上嫣然飞上一朵云霞,若排除她的性格,曹金花也算是一个干净娟美的妇人。
“金花,你少喝点吧。”柳民生关切地说。
“没事,不碍事,今天我高兴,你也多喝点吧。”曹金花今晚的性格一反常态地宜人。
一大杯白酒下肚,柳民生有些微醉了,压抑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但他知道这种放松比连绵梅雨间的转瞬晴朗还要短暂。
“民生,其实我知道你恨我,讨厌我,想和我离婚。你是副局长,还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你那么优秀,总有一些比我年青、比我漂亮的女人爱慕着你,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越是这样,我就越想占有你,征服你,唯有这样我才觉得我是真正的拥有你——你的身子还有你的灵魂。你说,我是不是错了?可是我根本控制不了我自已,我这样是不是会毁了你,也毁了我,是不是?我是不是无药可医了?”曹金花捂着脸哭出声来。
“金花,别这样!”柳民生手足无措起来,他知道这是她屡试不爽的诱敌深入之计——若是他也赞同或是附和她的说法,那么他的厄运就又来了。但若此刻他能过去抱住她,她就会平息他的哭泣,露出刹那间的温柔,但对她的厌恶让他本能地远离她,他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过来!”曹金花带着哭腔说。
柳民生只得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他拍得不得其法,但她并没有反对。
“把我抱到床上去!”
柳民生俯身把她抱起来,她的屁股还算结实,但两条腿却有些羸弱纤细,在他的怀里,她温顺得像一只猫,如幻境一样不真实。
柳民生把她放在床上,调好空调的温度,给她盖上一条薄毯子,他正准备回去再喝上半杯,曹金花一把捉住他的手并把他的手往她的胸脯上按,她的胸脯软绵绵的,如新采摘的棉花。柳民生表示他还要回去洗碗,洗好后立即就过来陪她,她不应允,两人的手僵持在离她胸脯一个夫唱妇随的距离上。
曹金花忽然气急败坏腾地坐起来,厉声说:“你过来!”柳民生情知不妙,带着媾和的神色把脸凑过去,“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打过来,他眼冒金星,眼镜也不知落到何处。
多年积抑的屈辱瞬间被怒火点燃,他朝曹金花猛扑过去,猛扇她的耳光。曹金花遭到第一□□风骤雨般的打击之后,根本弄不清这股强大的力量来自何方,等她从晕眩中恢复了意识,看到了站在床边面目狰狞、被内心的狂暴激荡得浑身发抖的柳民生,她的内心忽然觉得害怕,同时觉得她错了,她不该那样对待柳民生。
但曹金花的内心另外一种力量在体内剧烈地运行——她就是柳民生的主人,他就该向她屈服,她是爱他的。就是这种蕴藏在她体内神圣而伟大的爱的力量让她再次腾地坐起,无畏地扑向那个破坏圣神之爱的混账王八蛋。王八蛋的拳头雨点般落在她的脸上头上,她仰面倒在床上,就在她倒下的瞬间,她再次感觉到了害怕,也再次觉得她错了,可是王八蛋再也不会给她忏悔的机会了,柳民生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直至她小便失禁,一动不动。
柳民生探探她的鼻息,颤巍巍地走到餐桌边,给自已倒满了一杯酒,喝了一大口后,他的泪从眼角溢出,他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柳民生把一杯白酒喝完后,他醉了,他踉跄着走进卧室,他看到曹金花还是一动不动,他倒在地板上于昏沉中睡去。
做了一个梦。在梦中,还是那个晚春的周末,柳民生约曹金花去逛街。他心想,曹金花应当还没有死,否则不可能要与他约会的啊,他真的庆幸她还没有死。她真的没死,他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这次见面,他就是想告诉她,他不会娶她,即使避不开那场车祸也是如此,因为他在梦中把和她的不堪回首的婚姻生活过了一遍,这样的日子他再也不想重复了。
阳光并不澄朗,春天总是有那么多迷乱人眼睛的风烟,气温很是宜人。他穿一件紫色的毛衣,他站在街角那两棵高大的香樟树下等她,香樟树经冬的树叶落了一地,新生的嫩黄的叶子已经跃然枝头,杨花悬浮在空中缓慢地飞行——与其说是飞行,倒不如说是漂浮。柳民生看到曹金花那件红色的毛衣以及她一走一摇的马尾辫在围墙的栅栏间若隐若现,他心想坏了,她就要看到自已了,他必须避开她,才能躲开与她一世的孽缘。他拼命地跑,跑过了几条街,他看到那个把曹金花撞断一条腿的大客车司机正蹲在一棵花已半落的玉兰树下抽烟,便说:“求你待会儿不要撞伤那个穿着红色毛衣的女孩。”司机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过去的或是一生的早已注定。”
天还没有亮,柳民生被鸟鸣声惊醒。这些鸟儿凌晨就会鸣叫,天天如此,除了雨天,也许雨天它们也是叫的,只是被风雨中掩盖罢了。这些鸟叫声,柳民生分辨出有4种,一种婉转,一种清亮,一种难以辨别,最后一种是:啾啾-啾啾—啾-啾-啾,这无疑是燕子的叫声,是家乡的燕子,从他自小居住的老屋飞出,飞到田野的上空,在春风里追逐,在杨柳的深处翩飞,忽而俯身冲向水面,忽然又“唧”的一声冲向高空,当他背起书包上学时,一回头正看到那两只燕子蹲在房梁上看着他。柳民生的泪不停从眼角滑落,落在耳朵里。
柳民生起身看了一眼曹金花,她的脸已经失了颜色,他摸摸她的身子,僵硬的,和她的尸体呆在一起,他反而自在些,也更轻快些,因为他不再担心她会为什么事而发怒,也不用担心她会撒着泼来惩罚他。他的嘴角终于漾出微笑,他的微笑如夏花一样陆续绽放,直到两颗豆大的泪珠无言滴落到地下。
留给柳民生的时间已然不多了,他必须把要办的事情快速办完,并给自已的已经被毁掉的未来做一个妥当的了断。
柳民生用睡袋把曹金花装进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僵硬的身体如同一根冰棍,他在睡袋里放了不少冰块,把卧室的空调调到最冷,这样,可以延缓尸体的腐烂速度,给他争取点时间。
柳民生上网把股票全部卖出,把曹金花的银行卡和他的银行卡的钱合并到一张卡上,然后去银行取了5万元钱,准备回一趟老家看望他那风烛残年的老母。
云彩在空中聚集,但又不是要下雨的样子,这是令人怀念的江南风凉之夏,没有阳光,微风拂面。柳民车开着车行驶在那条熟悉而又陌生的乡村公路,道路两边是水稻田,中稻正在抽穗,空气中隐约可闻稻花的香味。比水稻田稍高的地方植有黄豆、芝麻、棉花还有辣椒、茄子等。所有的植物不约而同都在开花,辣椒花要开得细致些、玲珑些,细碎的六瓣白花小花,如小灯笼一样,柳民生不禁想起小时候放鹅时看着这些小灯笼,想象着它们是如何瓜熟蒂落,被送上餐桌,吞下胃腹,消失在他的童年里。
柳民生把车停在家门口的桑树林边,向那几间破旧低矮的青砖青瓦房子走去,青瓦好像也不结实,上面铺着一层蓝色的洋铁皮以防雨水。几只黑衣红下巴的小燕子站在屋脊上,墙角的椿树上攀附着几根丝瓜藤,开出十数朵黄色绸缎一般的花,挂出了几个细长的丝瓜。几只母鸡在院子里悠闲地踱着步,几只黑白相间的粉蝶在院子里的杂草丛中飞行。
柳民生推开虚掩的院门,发现一个老妇人坐在竹椅上剥豆子,一只小小的花猫敏捷地和自已玩着游戏。
“妈!”柳民生提着袋子走到老妇人面前。
“民生!”老妇人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朝他的身后观望,“咦,怎么就你一个人?金花呢?之倩呢?之倩也快要高考了吧。”
“妈,是这样的,我到清溪来开会,就顺便回家看看你。”
“噢,是这样啊,我还在心里默算,等之倩考完试,你们会一起来的,你看,这几只母鸡我都给你们留着呢。”
“是的,之倩也说要回来看望奶奶的。”
“你把包放下吧,过来帮我剥豆子吧。你是吃了饭再走还是要住一晚啊?”
“住一晚吧,明天一早走。”柳民生心想,还是住一晚吧,往后今生怕是没有机会再在老屋住一晚了。
中午时分,老妇人的几个菜便做好了,小鸡炒青豆,丝瓜炒鸡蛋,辣椒炒茄子,散发出与小时候一样的香味。柳民生以前吃肯德基总是奇怪烤鸡翅的味道总是如出一辙,没有想到,任世事变迁,母亲做的菜也完全是记忆的味道,顺着记忆的小径他能走到儿时的餐桌前。
“民生,你喝点吧,我看你工作也不容易,喝点放松一下。”老妇人拿出一瓶白酒,“这还是过年不知道是哪个带来的。”
柳民生喝了一口,一股辛辣味直冲咽喉,把他辣出了眼泪,他抬头看看母亲,发现老妇人正在看他,“民生啊,我们也才半年没见,你竟然苍老成这副样子!”母亲哽咽着用手擦眼睛,他别过脸去,拭去眼泪,哑着嗓子说:“妈,这段时间工作是有些辛苦,睡眠不好,睡一觉就好,你不要担心。”他心想,自已这一走,这个孤苦无依的老妇人该如何独自面对凄凉的黄昏?这么一想,他的泪又来了。他走到院子中,抬着泪眼看浓云渐渐消散日光慢慢亮起来的夏日午后。
柳民生从袋子里拿出三万元,若是拿多了,母亲定然会猜到这是一次诀别,从而……“妈,这是三万块,你先拿着,单位发了半年奖,不够我再给你拿。”老妇人疑惑地看着柳民生,“春节的时候不是给我拿了一万吗,还没有用完,怎么又拿啊?民生,你实话跟妈说,是不是你犯了什么错啊?”老妇人睁大了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他,“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教育局副局长嘛,怕人家说不孝敬老人,不是发了奖金吗,我给你拿点过来,妈,你放心,等之倩考完试,我带她来。”老妇人抹了抹眼睛,露出欣慰的笑。
晚饭时分,有几个邻居过来聊过天了,并邀请柳民生明天去吃饭,柳民生说明天就回城里了,以后有机会再去吧,邻居只好讪笑着道别。晚饭吃的是稀饭加烙饼子,柳民生喝了一碗稀饭后就吃不下了,看母亲用怪讶的眼神看他,他就又勉强吃了一个烙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