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臣妇曾在路边遇着一个重病的老妇人,老妇人与臣妇说,她从前很有钱,却只知挥霍、享受,不曾做过什么好事,眼见将要临终,心中懊悔,她将毕生洞悉财富的经验教与臣妇,并让臣妇发誓,借此能力多做好事,替她积攒阴德……原来,臣妇遇上的老妇人,竟就是皇上寻找的财神婆!臣妇是真的不知,否则,绝不欺瞒皇上,请皇上明察。”说着,金迎匍匐下去,掩饰眼中闪过的一丝慌乱。
她也拿不准,这临时编纂的一席话,是否能够打消皇上的怀疑……
等了许久,金迎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忽然听闻皇上说:“起来吧。”
她仍旧跪着,愣住不动。旁边的宣润向她伸来手,扶着她一块起身。
皇上坐回宝座,叹一口气,看了惶恐的金迎片刻,笑了,“昔日的财神婆已死,不过,如今,朕又得着个新的财神娘子,甚好!哈哈哈哈——”
一众大臣及其家眷都跟着欢笑起来。
齐王不管金迎到底是真财神婆,还是假财神婆,他只为讨得皇上欢心。
皇上笑得开怀,给他许多赏赐,他自然便不再扭着真相不放。
宣润牵着金迎的手退到一旁桌后落座。周边官员纷纷向宣润投来羡慕的目光。家中有个财神娘子,这位宣郎君未来的官途,必定是一帆风顺呀,只看他短短数年便从一个下等县的小县令成为江北经略使,就足以说明财神娘子这位贤内助的威力!
任众人艳羡、夸赞,宣润并不觉得高兴,反而十分忧虑。
他偏头看一眼,金迎对他略微一笑,眉眼间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二人紧握在一起的手,汗水交融,尽管并不太舒服,但谁也没有松开谁。
宫宴毕,大臣们各自领着家眷离宫。
宣润让金迎先行离开,而他则留下面圣。
金迎抓紧他的手,担忧地看着他,不知他有何目的。
宣润轻叹一声,轻轻推开她的手,说:“回去吧。”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金迎只好一步三回头地随着众人走出宫门。
大殿中,皇上负手而立,背对着门边。
宣润在小太监的引领下走上前,见着殿中已有另一个人。
听着声响,那人扭过头来,见着他时,眼神一瞬变得幽怨、痛恨。
宣润认出那人是前任江北经略使的至交好友——袁世忠,如今的刑部尚书。宣润的心一下沉下去。他站定在袁世忠身旁,朝皇上行礼。片刻后,皇上才缓缓转过身,冷着一张脸,已无宫宴上的喜庆。
“一个二个地来,是瞧朕今日太开心?故意来给朕找不痛快?”
“臣不敢。”宣润说。
“哼!朕看你敢得很!”皇上说着,拂袖落座,指着袁世忠,“袁尚书说江北道常有富商离奇身亡,且此怪象已延续多年,你这些年都在江北,可有用心查过那些案子?是否真的是天意而非人为?”
宣润一震。不等他解释,袁世忠先开口,“皇上,臣怀疑,那些疑案恐怕与那所谓的‘财神’有关,从前的别县,有人扮作财神引百姓聚首,传闻,那些富商身亡前都曾拜财神求发财之道,就连从前别县那四名死于非命的县令,也曾与那‘财神’颇有接触——”
袁世忠说着,转头看向宣润。
“宣经略使,令夫人得财神婆亲传,且并非别州人士,自她落户之后,从前的别州也就是别县,便常有命案发生。”
话已至此,袁世忠并未继续说,但他的控诉已经剑指金迎。
这便是宣润宫宴后,非留下面圣不可的缘由。
金迎成为财神婆的徒弟,便难以摆脱命案的嫌疑。
皇上看向宣润,眼神带着探究之意。
“袁尚书莫要损毁我夫人名声!”宣润冷脸呵斥,摆明态度,他对妻子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等同于用他自身的前途来为金迎作保,他今日义正辞严地护着妻子,倘若皇上真的认定金迎有罪,他也将是共犯。
宣润咬了咬牙,看向皇上,不卑不亢地说:“臣为别县县令之时,便曾着手调查富商离奇身亡案,也包括别县从前那些县令是否真的死于意外,富商与官员之死确实另有蹊跷,但绝非袁尚书所言,为‘财神’所为,更与臣妻无关,而是另有凶手!”
皇上眯起眼眸,看着宣润半晌,似有些疲乏地抬起手捏了捏额头,挥一挥手,示意袁世忠退下。袁世忠本想再说的,刚一张嘴,皇上身边的老太监便吊着嗓子,说:“袁尚书,请吧。”
袁世忠狠瞪宣润一眼,行礼,退下。
等到殿中只有宣润,皇上才问:“是何方势力?”
宣润脸色瞬间凝重,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牙帮 。”
皇上沉默许久,又问:“与齐王有关?”
宣润点头,“江北商会许是也有问题。”
皇上皱眉,“朕记得,你的那位夫人也与江北商会关系匪浅。”
宣润呼吸一沉,“臣拿性命担保,臣的妻子与那些命案并无关系!至于江北商会,内子经商,难免有所交集,但江北商会真正的掌权者是柳云陆。”
“好,朕可以信你,你回江北收集证据,无论是牙帮、还是江北商会,亦或是齐王,朕要个证据确凿!”
“臣遵命。”
“但那金氏既然师从财神婆,得留在京城。”
宣润愕然抬头,望着皇上。
皇上心意已决,挥手让他退下。
宣润心一狠,颔首,行礼,“是。”
伯阳侯府中,金迎忐忑不安地等着,终于等到宣润回来。
她立即迎上去,拉住宣润的手,小心翼翼地轻唤一声:“宣郎。”
宣润看着她,无奈地轻叹一声,拉着她走进房中,关上门。
金迎急忙认错,“宣郎,瞒着你,是我不对,但我——”
宣润转过身,将她拥入怀中,“所以,阿穷是我的孩子,对不对?”
金迎轻轻地点头。
宣润收紧手臂,微微哽咽,“阿迎,你该早告诉我的。”
金迎仍旧只是点头。
许久,宣润渐渐松开手,扶住金迎的胳膊,凝视着她,眼里含着心疼,但很快,他像是想到什么,渐渐冷下神色,“若非今日齐王指认你,你是否一辈子都瞒着我,还是说,你仍旧想着离开?”
金迎一怔,连忙摇头。
宣润已经松开她,背过身去,“我还有事,今晚,你先睡吧,不必等我。”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迎愣在原地,心想,他到底是怨她的……
这一夜,金迎孤枕难眠,翻来覆去地想,第二日,一定与宣润把话说清楚,她的苦衷、她的不得已,她相信,他会理解她的,一定会的。
谁知,第二日,金迎梳妆打扮一番,去宣润的书房寻人时,他并不在,一问,知他去了前厅,她忙又穿过长长的走廊,往前厅去,一进厅堂,便见一个柔弱的美人倚在宣润怀中哭泣。
金迎停下脚步,皱了眉头。
宣润见着她来,缓缓推开怀中之人。
金迎缓缓走过去,细细打量着那娇弱的美人。
“这是心柔表妹。”宣润说。
金迎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喊了声“表妹”,转头一看,坐着的伯阳侯满脸愤恨,一个比阿穷小一点的男童,正趴在他膝头抽泣。
金迎心里渐渐升起不好的猜想。
事实也正如她所想一样糟糕。
伯阳侯唯一的孙女徐心柔所嫁非人,在婆家受尽苦头,不想祖父担心,一直忍气吞声,两日前,她那不着调的丈夫在外胡来,被人家的丈夫打得头破血流,她在婆家再也待不下去,干脆带着年仅三岁的儿子,前来投奔回京的祖父与表哥。
伯阳侯府真正的主人是伯阳侯,伯阳侯自然见不得亲孙女受委屈,要将人留下,宣润为曾经悔婚之事愧疚,更是没有话说。
唯独金迎感到危机,对宣润这位突然冒出的表妹没有好感。
徐心柔住在出阁前住的院子,就在宣润所住的院子隔壁。
金迎好几次在院子里,见着阁楼上,凭栏惆怅的美人。
一想到曾经的表兄妹二人,一个站在阁楼上,一个站在院子里,便可深情对望。
金迎心里很不舒服,与宣润商量着,早日回江北去。
孙女饱受婆家亏待,伯阳侯决定留在京城,给孙女撑腰。
宣润的态度十分暧昧,忧心伯阳侯年老、身体不好,还得为孙女操心,他在伯阳侯府长成人,自然不可袖手旁观,徐心柔与丈夫和离的事,在他回去江北前,还得出面处理。
金迎想着在京城另租间宅子住,宣润并不愿意,“阿迎,外祖父岁岁老去,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心柔表妹,咱们若是此时离开伯阳侯府,旁人当我是要与伯阳侯府划清界限,恐怕更要看轻伯阳侯府。”
尽管伯阳侯昔年战功卓越,但毕竟老迈,唯一的后人只剩一个孙女,若是外孙也靠不住,实在难以在京城得人重视。
金迎郁闷不已,“可是……”
“好了,我还有事,先不多说。心柔表妹近来心情不畅,你若得闲,不妨到隔壁去开解她一下。”宣润潦草交代几句,便匆匆而去。
金迎想将他叫回来,奈何他走得急,眨眼间已没了人影。看着空空的院门,金迎心里堵着一口气,让她去开解徐心柔,她只怕自己说不出中听的话来。
在房里憋了半日,金迎仍旧郁闷,干脆带着阿穷上街放松。
街上热闹,各种有趣的、好玩的,金迎心中烦闷渐渐消退,难得露出笑颜。听街边有人议论伯阳侯府,金迎当即顿住脚步,细细听着。
“那徐娘子的丈夫做的荒唐事还少?她早不和离、晚不和离,偏偏在宣郎君回京后闹着要和离,你说这里边有没有些别的事?”
“你是说……徐娘子还记挂着宣郎君?”
“诶!可是宣郎君已经成亲,有夫人了!而且听说,宣夫人是财神娘子,很是厉害呢。”
“有位厉害的夫人,又如何?也碍不着宣郎君再纳妾嘛……”
纳妾?
金迎顿时耷下脸来,没了逛街的心情,扭着意犹未尽的阿穷回了伯阳侯府。
在院子里苦等大半日,终于将宣润等回来,金迎迎上去,刚要说话,感觉有人正盯着她,扭头一看。
果然,阁楼上的徐心柔正幽怨地垂泪,美丽而又柔弱。
金迎心里不舒服,回过头时,见宣润皱着眉头,正忧心忡忡地看着阁楼,金迎心一紧,拉住他的手,强势地将他拉进房里,关上房门,再次闹着要离开伯阳侯府,每日被那位心柔表妹凝视,她真的很不舒服,要说徐心柔对宣润没有觊觎之心,打死她都不相信,她实在是不想继续留在伯阳侯,看着宣润被人垂涎欲滴!
宣润叹一口气,无奈地说:“阿迎,莫要任性,心柔表妹并非坏人。”
金迎登时怒了,“她不是坏人,我是咯?”
宣润沉默着,他的沉默,让金迎心寒。
街上听的那些流言蜚语,此刻在她心里疯狂发酵。
金迎仍旧抱着希望,希望宣润能有解释,像从前一样哄着她,她知道他与徐心柔曾有婚约,但她不信他还惦记着徐心柔,只要他肯解释,她也肯听他的。
可是,宣润并没有解释,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
金迎傻在原地,整个人如坠冰窟。
难道,宣润对徐心柔真的别有居心?青梅竹马、旧情复燃?
金迎越想越气,躺在床上,面朝着里,在心底将宣润骂了千万遍,骂着骂着竟然流下眼泪,觉察到滑眼角的泪水,金迎一愣,她怎么也想不到,骄傲如她,洒脱如她,有朝一日竟然会为一个男人流泪。
有钱有势的富婆也有受情伤的时候。
金迎心里有怨,一连几日没有搭理宣润。
从前连句重话也没与她说过的宣润,竟然任由她冷战,一点没有来哄她的意思。
好像金迎的疏离,反倒给了他机会,让他能够光明正大地与他的心柔表妹亲近。
金迎知道宣润常往隔壁院子去,明面上是去开解徐心柔的,但他到底是出于何种用意,金迎不禁怀疑。
他是不是真的变了心?想要娶他正办着和离手续的心柔表妹,是不是还想着她能大方些,主动给他的心柔表妹腾位置!
他去隔壁院子去得那样勤,一定舍不得他的心柔表妹做妾吧?她这个正妻在他眼里恐怕也是碍事的存在。
不,宣润不是负心汉!他不是那样的人,她不该听了旁人空穴来风的臆测便怀疑他的,他一向是重情重义的人,伯阳侯府对他有养育之恩,他自然该护着伯阳侯府,为他的表妹撑腰!
金迎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她何必在此胡思乱想?难道徐心柔觊觎着宣润,她就要主动出局,把丈夫拱手让人么?她可不是那样大方的人!
想着,金迎走出院子,思索着该如何扭转局势,对待徐心柔这种绵里针,她硬来是不行的,一拳打上去,伤的是她自己。
徐心柔能柔,她不能?
金迎勾起红唇,笑了,目光落在院子里的一棵栀子花树上。那是从前宣润来到伯阳侯府后思念故乡而种的,此时正是栀子花开的时节,雪白的花朵在翠绿的枝叶间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金迎走过去,摘下两朵,捧在手心里看着,有了主意。
*
端着泡好的栀子花茶,金迎笑着出了院子,往宣润的书房而去,书房外的小庭院里,一只老黄狗窝在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悠闲地眯着眼,享受着树影间隙里透下的阳光。
察觉金迎到来,老狗睁开眼睛,站起身,摇起尾巴。
它认得金迎。
金迎腾出右手,竖起食指,朝它“嘘”了一声。
老狗通人性,渐渐垂下尾巴,后腿一曲,重新卧倒在地上,继续享受它的悠闲时光。
金迎笑了笑,走近书房,刚走到檐下,便听着房里传出一道娇柔的声音。
脸上笑意一僵,金迎捏紧杯托,放轻脚步,缓缓靠近门边,往里一看,心凉了半截。
书房的门虚掩着。
自狭窄的门缝里,金迎瞧见徐心柔将一碗“补品”送到宣润面前,“表哥,趁热喝了吧。”
宣润笑着道谢,接过瓷碗,仰头一饮而尽。他嘴角似乎沾了些东西。徐心柔握着手帕要给他擦——
金迎咬紧牙关,瞪着眼睛,捏着杯托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
宣润躲了一下。
徐心柔上前一步。
金迎“哐”一声推开门,惊得徐心柔猛然回头,宣润也站了起来,被抓了奸似的心虚地看着金迎。
金迎讽刺一笑,“我来得不巧。”
说罢,端着茶杯转身而去。
“阿迎!”
房中传出宣润的呼喊,金迎脚步未停,走到院子里,看见被她的样子吓得小心翼翼的老狗,她放缓脚步,心里数着数,等着宣润追上来,可是宣润竟迟迟没有追来。金迎回头看一眼,彻底怒了,看一眼手里的栀枝花茶,与地上的老狗,微微上翘的眼尾一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