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迎偏倚在门边,看他耳尖绯红却一本正经的样子,只觉得好笑。
“阿郎,魏司马来了,说有急事。”仆人低眉顺目地说。
宣润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退下,扭头看一眼仍旧笑着的金迎,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抖一抖袖子,就要离去。
金迎“诶”一声,留住他,走到他跟前,“你就这样去见魏长明?”
她一面说着,一面整理着他的领口、衣襟,完毕后,才侧身让到一旁,“好了,去吧。”
宣润低头一眼衣裳,朝她笑了笑,匆匆而去。
金迎目送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她才退回房里,走到小榻旁,抄起凭几上搁着的话本子,靠着隐囊悠闲自得地消磨时光,等着宣润回来,可她看完整本书,也不见宣润回来,倒是等来了神色慌张的金瞎子。
“老爹你来宣府,你的那些老妹妹、老姐姐们,没跟着一起?来了,我让花婆备上酒席好生招待……”
“哎哟,小迎,你快别说那些!我问你,你与阿润说了没有?”
金迎撇撇嘴,知道他在问她有没有与宣润说清楚当初京城里的事,她从前的身份,以及阿穷的身世。料想老爹又是来催自己的,金迎说:“本来正要说的,他被人刺伤,没说成,他养伤的时候,我也不方便说……”
“到底说了没有?”金瞎子着急地追问。
金迎轻叹一声,“刚才正要说,官府来人把人请走了。”
金瞎子紧握着竹竿子,瞪着灰白的眼睛,拔高声音问:“没说?”
金迎有些心虚地轻轻“嗯”一声,等着挨批评,不料,金瞎子松一口气,腿一软,跌在软榻上靠着,嘴里小声念叨着:“没说就好,没说就好……”
金迎疑惑地皱起眉头,看着他。
金瞎子缓过一口气,说:“据说,皇上下旨寻找财神婆,监察使已到访别州……”
金迎眉头皱得更紧几分,“监察使?”
金瞎子点头,“没错!就是那个当初在别县差点被母牛撞死的监察使,他来寻财神婆,你若将真相告诉宣润,事情可就麻烦了!”
金迎不以为然,肯定地说:“宣郎不会出卖我。”
金瞎子点了点竹竿子,叹一口气,“当初皇上为你二人可能早有牵扯,差点治他欺君之罪,如今,皇上要找财神婆,监察使已问到他头上,你在这时将真相告诉他,要他如何抉择?护你必得欺君!依他的性子,为护你与阿穷的周全,他只能辞官隐退以全忠义。”
“不!他不能辞官!”
“没错,他不能辞官,他的志向、他的抱负,都为出仕而立!所以,阿迎,暂且瞒住他——”
“瞒?瞒得住么?”
“能瞒一时是一时。”金瞎子急忙接话,顿了顿,他继续说:“世人都当财神婆已经七老八十,咱们守住这个秘密,等到世人都以为财神婆已死、放弃找寻后,再与阿润说明真相也不迟。”
*
傍晚,宣润回到府中,金瞎子已经离开。
知道岳父来过,宣润好奇地问金迎有何事。
金迎扯一抹掩饰的笑,说:“老爹想阿穷,来看看。”
宣润信了,不再多问。
夜里,他像是忽然想起,又问及金迎那个还未能及时说出口的秘密。
金迎干脆装傻充愣,说着困了,裹住被子紧闭双眼。
宣润笑一笑,搂住她,跟着一块闭上眼睛。
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值得他追究到底的呢?
他与阿迎如今这般——
很好。
*
日子一天天过去,别州越发耀眼,成为江北道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
监察使还是那个监察使,记着曾在别县吃的亏,在公事上对待宣润极为苛刻,甚至以接到宣润受贿的举报为由,在别州官府里乱搅一通,害与宣润齐心的官差、小吏们受尽苦头,宣润也被带走彻查,足足三日没有音讯。
金迎动用江北商会的势力,伯阳侯找到昔年的同僚关系,多方施压,才将宣润平安救出来。
监察使没能整死宣润,便在暗中使手段,示意江北道经略使,放任牙帮在江北道横行霸道,只有别州有金迎把着大门,牙帮势力无法渗透。
其他州县有牙帮带去的低价商品,建立起市场繁荣的假象,几乎将别州整个压下去。其他州县正经的商人不堪牙帮倾轧,被迫来到别州避难,尽管别州的商人越聚越多,可是商品价格低不过别的州县,别州城的百姓渐渐地更愿意去其他州县买物,其他州县的百姓也不再来别州城内消费,别州城就像个被戳了窟窿的钱袋子,不停往外漏财。
来到别州发展的商人,在别州赚不着钱,也都有散去之势。
如此下去,别州的繁荣将难以为继。
金迎与宣润都很着急,可是牙帮扎根在其他州县,而且根深蒂固,他们固守别州已经很难,对其他州县更是鞭长莫及,尽管金迎已与柳云陆商量,利用江北商会的势力遏制牙帮的的发展,可是收效甚微。
别州势衰的消息传到京城,皇上担忧,别州城外的大运河还在修建,需要大量的人力、财力,倘若别州在此时出问题,大运河工程势必也将受到影响,有此一事,皇上寻找财神婆之心愈发迫切。
为得圣心,各方势力都在努力。
监察使得知宣润昔年曾在京中与财神婆共度春宵,找上门来,以如今势力与太子不分伯仲的齐王之名逼迫宣润找出财神婆,毕竟,世人都不曾见过财神婆真正的模样,唯有宣润见过。
回忆多年前那一夜,宣润心头一紧。
他没有看清那女子的样貌,他只知道,她并非是老妪。
自从答应与阿迎成亲,他便决心将前尘往事彻底遗忘,如今再想起,他深觉对不起阿迎,其实,他根本忘不掉,只是刻意地不再想起,甚至,初与阿迎亲近时,也会忍不住想起那一夜,他甚至觉得,自己与阿迎早有前缘。
这些事,他没有告诉阿迎,他曾怀疑过,阿迎就是曾经那个人,一次次试探的结果,阿迎坚决的否认,都告诉他,他的怀疑是荒唐的。
阿迎不是那个人——
他渐渐释怀,当那种似有若无的熟悉感只是他的执念。
没错,执念,他只是执着地希望阿迎就是那个人。
可她终究不是啊。
他不想藏着秘密,可他也难以向阿迎坦白。
他曾经确确实实对一个不曾目睹面容的女子动情,而且,一度将她错认为那个人。
他不愿说,不能说,也不敢说——
他知道,阿迎一向是骄傲的,绝不做谁的替身,即便只是误会,他也怕她决绝地离他而去。
是他说的夫妻间应坦诚相待,可也是他藏着不能言说的秘密。
他知道,阿迎也有话未与他说明,他们各自存着最隐秘的心事,他没有理由要求阿迎对他剖心。
他没有理由那样做。
*
金迎紧张地守着自己的秘密。
得知宣润听从监察使之命,正在找寻财神婆,金迎更加忐忑不安,却只能装作对财神婆一无所知,说会动用别州商盟、江北商会的势力帮着寻找。宣润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费神。
金迎诧异地看着他。
宣润别开目光,似乎有意回避。
他好像并不急于找到财神婆,接下来的月余时间里,宣润照旧忙于公务,对寻找财神婆的事毫不上心,倒是一起诡异的案子,让他整日紧缩眉头。
先前别州发展之势迅猛,朝廷便又向别州划入两个贫县。
正是那两个贫县中的一个出了事。
一名待嫁的少女离奇失踪,被找到时,已经身亡,而那少女胸前竟如曾经告破的少女失踪案里的受害者一样,又青又肿,令人惨不忍睹。
齐弘已死,怎会又有少女被害?
别州如今日渐衰颓,再有这样的怪案发生,恐怕更要失去民心。
是以,宣润下令官府的人密查此案,就连金迎也只知官府里有件棘手的案子,不知细致的案情。
两月后,江北道经略使突然暴毙。
就在江北道各州府揣测京城将下派哪方势力时,宣润竟然青云直上,成为江北道最高行政长官——江北经略使。
金迎旁敲侧击一番,猜想那位暴毙的经略使,也许是与别州先前发生的那桩诡案有关,但办案的官差个个守口如瓶,连宣润也讳莫如深,她的猜想并未得到证实。
不论如何,宣润升官都是好事。
别州百姓喜忧参半,喜的是江北道将有个好的经略使,忧的是宣润升迁将会离开别州。
出人意料,宣润并未离开,而在别州直接任职。
经略使在别州,别州于江北道之重不言而喻。
原本对别州未来心生疑虑的商人们,全都吃了稳心丸。
时至三月,京中传来消息,皇上寿辰在即,邀百官归京庆贺。
宣润作为江北经略使自然得去万寿节为皇上祝寿。
金迎、阿穷跟随他一同北上,休养两年的伯阳侯,腿疾有所好转,精神矍铄,顾惜昔年君臣之情,也甚是想念仍在京城为人妇的孙女,便也随行。
京城。
马车驶入城中,入目尽是繁华。
宝塔高耸如云,飞鸟盘旋翻飞,报时的钟声铛、铛、铛地响。
玉宇琼楼、飞檐高阁,别州虽已脱胎换骨,比京城积年的富贵荣华,还是差得远的。
阔别多年,再次踏入京城,金迎心情复杂。
阿穷还是第一次见着京城,很是兴奋,趴在马车窗边,张着好奇的眼眸,东看看,西瞧瞧,嘴里发出“哇哦——”的赞叹。
京城的伯阳侯府仍旧在,老仆勤快守规矩,将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
宣润领着妻儿同外祖父一起住进伯阳侯府,等待着万寿节到来。
一连几日,阿穷都在京城各处游玩,金迎随行,宣润不知忙着什么,常常不能陪伴左右,金迎不禁怀疑,他来京城,恐怕不只参加万寿节那么简单,
一面想着,一面走动,金迎忽然觉着不对劲,像是有双眼睛正盯着她,来到京城,她十分担忧身份暴露,对人对事都愈发敏感起来。她顿住脚步,转身看去,并未见着有人跟踪。
花婆奇怪地问她怎么了。
金迎皱着眉,看了片刻,摇了摇头。
*
半月后,万寿节至。
金迎着命妇之服入宫参拜皇后、太后,等着宫宴将开时,才在皇家园林——芙蓉园,与宣润碰头。
宫宴布菜前,乐师、舞姬卖力表演,园中一片祥和景象。
三省六部长官纷纷献礼,地方长官、四夷酋长也都送上特产。
宣润送上的是江北新米。
江北之米,天下闻名。
京城虽然繁华富贵,但土地不如江北肥沃,自然农事也不如江北发达。
皇上对宣润呈上的寿礼十分满意,笑着又说:“朕听闻,昔日京城闻名天下的财神婆已经南下,到了江北道,宣润,你是江北道的经略使,可有寻着那财神婆的踪迹?”
金迎闻言,心头一紧,端坐着的身子挺了挺。
宣润拱手,说:“臣无能,未曾寻着。”
皇上不免失望,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金迎刚要松一口气,旁边忽然插入一道声音。
“诶?宣经略使怎说没找着?”
金迎看过去,一个身着华服、容貌出众的男子起身走向宣润。
宣润微微躬身,退让一旁。
皇上问:“齐王此话何意?”
“回禀父皇,儿臣已为父皇寻着那财神婆,恭祝父皇万寿无疆。”
“哦?那财神婆在何处?
“就在这芙蓉园之中!”
齐王此言一出,园中四处一片哗然。
宣润不禁皱起眉头。
金迎咽了咽喉咙,掐着手指,看着齐王。
“快!给朕指出来,是谁?”皇上撩起冕琉,催着。
齐王转身看向金迎,笑着说:“宣夫人,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隐瞒下去么?”
金迎一震。
齐王面向皇上,“父皇,金氏正是财神婆!”
皇上猛地站起身,微微勾着身子,激动地问:“此话当真?”
金迎对上宣润惊愕的目光,抿着红唇摇了摇头。
皇上怒斥:“宣润!你与金氏是夫妻,岂会不知金氏的真实身份,而你,你竟与朕说不曾寻见财神婆之踪迹,是有意欺瞒朕么?”
宣润立马转过头,跪地请罪,“皇上!臣绝无欺瞒之意,且内子绝非财神婆!”
金迎匆匆起身,走过去,挨着他跪下去。
齐王质问:“哼!金氏若非财神婆,别州怎能在短短数年之间从一个穷僻的小县变作富庶的大州?”
宣润低着头,沉默片刻,说:“财神婆既然是‘婆’,自然是名老妪,而内子尚且年轻,十多年前,还只是一名孩童,如何能在京城扬名立万,成为人人求见的财神?”
没错,财神婆出名极早,金迎如今风华正茂,当年尚且年幼,若以常理推断,当初的财神婆不论是心智、还是手段,都绝非一个孩童可以比拟的,所以,金迎绝不可能是传闻中的财神婆。
一众大臣纷纷点头,认同宣润的话,他们可是早就对财神婆的名号有所耳闻的。
即便财神婆并非七老八十,也不该是金氏这般年轻貌美的女子。
宣润抿了抿唇,沉声道:“况且,臣曾与那财神婆有过一面之缘——”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想起多年前,京城中流传的那一则绯闻。
伯阳侯府炙手可热的宣小郎君,被那尤其爱好少男的财神婆,给□□了一整晚!
彼时,这则绯闻可谓是惊世骇俗,后来没多久,财神婆销声匿迹,宣润对之决口不提,那些事也就无所对证了。
宣润今日再提此事,无异于自己走向风口浪尖,可是,为了护得金迎周全,他只能如此做!
“你见过那财神婆?”皇上半信半疑地问。
“是,臣见过。”宣润郑重地说,“那财神婆确实已是风烛残年。”
“撒谎!”齐王怒斥宣润,转向皇上,说:“儿臣已向江北商会中人取证,金氏与那财神婆一样,能够洞悉商机,能力超出常人,天底下难道会有两个财神婆?”
皇上眯起眼看着金迎,问:“金氏,你为何会有昔日财神婆的能力?”
宣润试图解释,皇上呵斥他闭嘴,“朕要听她自己说!”
金迎渐渐攥紧手,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皇上皱眉,“你为何落泪?是已悔罪了么?”
金迎咬着红唇摇头,“回禀皇上,臣妇落泪,是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