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宣润捂着肩膀追出书房时,已不见金迎的身影,院子里的老黄狗,正伸长舌头舔着地上歪倒的茶盏,流淌出的琥珀色茶水,浸湿了躺在地上残败的栀子花。
宣润握紧拳头,正要追出檐下,房里冲出一道娇柔的人影,拉住了他,“表哥,你的伤……”
宣润皱起眉头,低头看一眼,肩上袍身已有鲜血渗出。
他的伤不能让阿迎知道。
江北的势力已然渗透到京城,出手伤他,是害怕他再回江北。此番折返江北,必定凶多吉少,他不愿阿迎与阿穷随他同去冒险,但若是阿迎知他会有危险,必定不肯放他独自回去。
斟酌片刻,宣润转身往里走。
徐心柔微微搀扶着他,等他进入书房,她也跟着一只脚迈进门里,扭头回望时,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宣润走回案边,将盛药的瓷碗放在木托盘里,端着递给徐心柔,“你先回去吧。”
“表哥,你身上有伤,不方便,我留在……”
“我没事。”
徐心柔接过托盘,柔顺地垂眸转身,就要离开。宣润忽然又叫住她,“表妹,你往后只当不知我有伤,不必送药过来。”
徐心柔迟疑片刻,说:“我不告诉别人。”
宣润摇了摇头,“不要再来。”
徐心柔红了眼眶,“表嫂她……是不是不喜欢我?”
宣润轻叹一声,“你别多想,阿迎一向直来直往,对你,她没有坏心。”
徐心柔低下头,闷声道:“好,我知道了,表哥,我不会再来了。”
说罢,她转身而去,留下一道柔弱单薄的背影。
宣润于心不忍,皱起眉头。
半晌,他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回到案后处理公务。
日落西山,天色渐沉,直到更深露重之时,宣润才离开书房,挑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回到寝居的院子。
房里,金迎已经睡着,歪着脖子,头没枕在枕头上。宣润看着,无奈一笑,用左手稳稳地托起金迎的头,右手忍着肩上的疼,一点点挪正枕头,左手再小心翼翼地抽出……
金迎皱了皱眉,微微掀开眼皮,还是半梦半醒的状态,见着宣润在床边,仿佛还在别州,两人还很恩爱甜蜜的时候,她张开手臂圈住宣润的腰,撒娇地蹭了蹭,咕哝道:“你怎么才回来?”
宣润咽了咽喉咙,轻抚着她柔顺的乌黑秀发,唤着:“阿迎。”
金迎渐渐清醒,愣了片刻,白日里见到的场景涌入脑海,她顿时生起气来,脸色一变,猛地推开宣润,娇嗔道:“你给我滚出去!”
宣润后退半步,凝视她气得红扑扑的小脸片刻,视线落在床上的枕头上。
“别歪着睡,当心明日脖子疼。”他说。
金迎娇哼一声,抄起枕头,便向他砸去。
“我疼我愿意,不要你管。”
枕头砸在宣润右肩上,然后落在地上。
宣润闷哼一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金迎下床走过去,咬着红唇,泪汪汪地瞪他半晌,捏着拳头,一拳怼在他胸口,“让你糊涂!让你与别人亲近!打死你!打死你!”
宣润挺着胸膛,任她捶打,等她泄了愤,他才握住她的手,温声解释:“阿迎——表妹只是表妹,我心思坦荡,所以并不避讳,况且从前舅父在世时,视我如亲生子,如今表妹受难,我做不到无动于衷,但也是我的错,是我失了分寸,让你误会了,往后,我会与表妹保持距离。”
金迎鼓囊囊的胸口仍旧起伏着,但已有平缓之势。
“阿迎,你我二人是夫妻,是一体的,我希望你能与表妹和睦相处,如此,我才不愧对九泉之下的舅父,我去江北也才能安心。”
“哼!”金迎别开脸去,揣摩着他的话,忽然又转回脸来,惊诧地问:“你去江北,要我留在京城?”
“嗯,皇上要我以后留任京城,我此次回去江北交接公务,约莫三个月便回,你与阿穷不必随我去,也免受舟车劳顿之苦。”宣润说。
金迎想一想,点了头,渐渐松开攥成拳头的手。
宣润握住他,渐渐露出笑容。
“你与阿穷留在伯阳侯府,我才安心。”
万一他遭遇不测——
伯阳侯府便是阿迎与阿穷往后的庇护。
金迎冷静下来,轻咳一声,说:“亲戚之间不可能毫无来往,表妹如今已经和离,回到伯阳侯府理所应当,但你与表妹从前毕竟有过婚约,难免旁人说三道四,损毁表妹的名声……不如给表妹物色个好人家,表妹且挑且看,若有相中的改嫁过去,也是一桩好事,你看如何?”
“我信你不会亏待表妹,若有合适的人选,不妨先让外祖父过目,但最终还得表妹自己做主。”
宣润并不反对表妹另嫁,金迎的心也就放下了。
“好。”
她张开手臂,一把抱住宣润,将他的两只胳膊都困住。这些日子的冷战,她是真的很不喜欢,像这样把话说清楚,多好!
她突然的举动牵扯到宣润的伤处。
宣润脸色微变。
金迎仰着头看他,有所察觉,关切地问他怎么了。
宣润咬牙摇了摇头,说着没事,还有公务要忙,推开她就要走。
金迎嘟了嘟嘴,不许他走,拉着他的胳膊到床边,将他按坐在床沿,一撩裙摆跨坐在他腿上,“宣郎,夜深了,该休息了。”
她染着丹蔻的白嫩手指,从宣润的额角往下滑,摩挲者他光洁明俊的脸庞,最后落在他的薄唇上,她的视线也落在那里。
宣润难耐地咽了咽喉咙,尽管已经心猿意马,他还没忘自己身上有伤——不能让金迎发现的伤。
他抬手抓住金迎的手,将她轻柔地推开,“阿迎,公务紧急,你先睡吧。”他起身从地上捡起枕头,拍了拍灰,放在床头,“别歪着脖子睡,睡在枕头上。”
说罢,他便匆匆而去,留下金迎独自跪坐在床上,赌气嘀咕着:“公务、公务,成天忙不完的公务!”
她躺下去,裹住被子,气呼呼地睡去。
宣润离京折返江北前,难得空出半日陪伴金迎与阿穷。
一家人即将分离三月之久,都很珍惜离别前最后的相处时光。
阿穷盯上庭院中桃子树上结的果子,猴儿似的往上爬,伯阳侯很是高兴,他是武将出身,宣润的功夫就是他教的,可是宣润从文入仕,并未继承他的衣钵,如今,瞧着阿穷活泼好动,伯阳侯很是欣慰,有心教阿穷从武。
阿穷摘着桃子,从树上跳下来。
徐心柔领着小儿子正好走来。
阿穷将小桃子送给小弟弟,一大一小两小孩儿,格外亲近,跑去桃树旁,揪那树干上沁出的桃胶。
宣润站在桃树下,徐心柔站在伯阳侯旁边,都望着两个玩儿在一起的孩子。
花婆走过来,附在金迎耳边悄声说话。
金迎看一眼徐心柔,跟随花婆而去。
徐心柔瞥见金迎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精光,等到金迎走远,她的视线转向树下的宣润。
表哥、孩子与她,他们若是一家人,该多好?
想着,徐心柔眼中浮现一抹算计。
金迎拿着名册回来时,便瞧见宣润身边站着个娇弱的人影。
徐心柔正用手帕掩着嘴笑,眉眼弯弯,很是美丽,她与宣润看着两个蹲在地上拨弄桃胶的孩子,俨然如一对夫妻!
金迎顿住脚步,冷下脸去,在宣润抬头看来的一瞬,抬起下巴,捏着手里的名册,骄傲地走过去,硬生生挤进宣润与徐心柔之间,不客气地将徐心柔撞得往旁退了半步。
徐心柔脸上的笑顿时僵住,继而露出难堪之色。
金迎挽住宣润的胳膊,轻蔑地瞥她一眼,举起手里的名册,“宣郎,你让我为表妹挑的好人家,都在这名册上。”
徐心柔闻言,脸色骤变,惊愕地看着宣润,哆嗦着嘴唇,不敢置信地唤一声:“表哥?”
宣润看一眼金迎,明白她的心思,默认为徐心柔选夫是他的主意。
徐心柔见他不解释,眼神愈发幽怨。
伯阳侯拄着拐杖走过来,眉头拧得很紧。
徐心柔见着祖父,顿时掩面哭泣,“这个家里容不下我,我走就是。”
伯阳侯连忙搂住孙女,“柔儿,这里就是你的家!有祖父在,你在此住一辈子,都行!”
金迎笑了笑,说:“外祖父,表妹年轻貌美,何必蹉跎年华,寻个好男儿另嫁,往后夫妻恩爱,和和美美,岂不更好?”
伯阳侯一想,确实如此,向金迎要去名册,眯着眼睛看起来。
徐心柔啜泣着,说:“祖父,我不嫁。”
伯阳侯心疼孙女,拿着名册迟疑了。
金迎故意挨近宣润几分,说:“表妹莫要介怀从前,且挑且看,瞧上个好的,再嫁必定幸福美满,像我与宣郎这般。”
她说着,仰起脸望着宣润,宣润也低头望着她,夫妻二人眼神缠绵,分外深情。
一旁伺候的小丫鬟见着,都羞红了脸。徐心柔则憋着一口气,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伯阳侯同意金迎的话,拉住孙女的手拍了拍,“你表嫂说得没错,咱们且挑且看着,不急着嫁,遇着好的,也不要错过……”
徐心柔幽怨地看一眼宣润,可宣润眼里只有金迎,并未看她,她只能满心是怨的在伯阳侯期待的目光中点点头。
当晚,金迎洗得香香的等在房里,白日的胜利令她高兴,可即将与宣润分离,她心中不舍,叹一口气,盼着宣润从净房回来,夫妻二人说些体己话。
敲门声响起,并非沐浴完毕的宣润,而是来报信的花婆。
花婆在院子外揪住个鬼祟的丫鬟,夺来一封信。
金迎接过信来,抖开一看,顿时面容冰霜。
她换上衣服,走出房间,瞪了一眼持着灯笼、瑟瑟发抖的小丫鬟一眼,匆匆走出院子,直奔隔壁而去。
金迎走上阁楼,推开房门,便见着徐心柔站在凳子上,正在将自己的脖子往梁上的白绫上挂。
“表妹要寻短见?”
“怎么是你?”
“见着我来,表妹很失望?呵呵,表妹想死,何必还给你表哥送信去?是怕死后没人收尸?”
“你!你……”
“我来也一样,表妹大可放心挂上去。”
徐心柔气得直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迎。”一道严肃的声音传来。
宣润走进房中。
徐心柔见着他来,跳下凳子,哭着扑进他怀里,“表哥!她——她想逼死我!”
宣润看一眼金迎,推开徐心柔,开解道:“阿迎不是那种人。”
徐心柔不依不饶,不顾金迎还在场,死命圈住他不放,“表哥,她在你面前都是装的!难道你不信我?表哥,你难道已经忘记,你我二人一起生活的那十年时光?如今我已和离,你……”
宣润用了些力气,强势地将她的手扒开,呼吸一沉,说:“表妹,舅舅待我有恩,我会照顾你,但是,我对你……只有表兄妹的情谊,别无其他。”
徐心柔含着眼泪,冲着宣润摇头。
宣润心一狠,扒开她的手,后退一步。
“明日我将启程回江北。”
“我与你一起去!”徐心柔激动地说。
宣润摇头,并不应允。
“你与外祖父留在此地,阿迎也会留下,她会代我照顾你们。”
徐心柔摇头摇得更加厉害。
金迎走过来,挽住宣润的胳膊,朝她露一抹微笑。
“没错,表妹,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她的眼神寒冷如冰。
徐心柔打了个寒颤,惊恐地看着她,不停地摇着头。
*
清晨,细细的鸟叫声传入房中。
金迎自睡梦中渐渐苏醒,宣润正背对着床穿衣,背脊上有些淡红的抓痕。
昨夜,他们不只说了体己话,还干了许多别的事。
穿好衣后,宣润走回床边,坐下。金迎浑身酥软,将头靠在他肩上,问:“可不可以不走?”
宣润沉默。
金迎不高兴地嘟起嘴。
宣润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去年你生辰时,让你为我担心,今年你的生辰,我亦无法陪伴左右,这个锦囊是我为你备好的礼物,等到生辰之时,你再打开来看。”
金迎接过那只红红绿绿的锦囊,翻来覆去地看着。
宣润说着时候不早了,便要起身而去,让她不必相送,继续睡就是。
毕竟,昨晚她累得不轻。
金迎捏着拳头捶了宣润一下,将锦囊塞到枕头下,起身迅速穿好衣裳,简单挽起头发,领着阿穷将宣润送出伯阳侯,亲眼看着他上马,在他回头看来时,依依不舍地朝他挥了挥手,看着他一人一马渐渐远去。
“爹爹!呜呜——你早些回来呀!”阿穷在小全身边抹着鼻涕眼泪。
金迎不禁红了眼眶,看了半晌,收回目光,扭头一看,小全也在伤心地哭。金迎觉得奇怪,探究地看着小全。小全吸着鼻子,眼神有些闪躲,说着:“我自打到阿郎身边伺候,还从未与阿郎分开过呢。”
金迎不禁失笑,牵住阿穷的手,往府中走。
转眼一月过去,金迎每每想起宣润,便将他留下的锦囊拿出来看,越看心越痒,想着早看晚看都一样,她将锦囊打开,往里看了一眼,再往手上倒,倒出一把钥匙与一封信。
信上写道——
阿迎吾妻,见字如面。
料想你会提前打开此锦囊,我已嘱托小全,待你生辰之时,为你送上贺礼,在此之前,你莫心急为难小全。
金迎将信拍在桌上,狡黠一笑,大喊花婆寻来小全。
“宣郎让你守着的礼物,是什么?”
小全紧闭着嘴,摇头,不肯相告。
金迎故意板起脸,吓唬他,“你说是不说?”
小全仍旧摇头。
金迎无奈,挥手让他走。
小全松一口气,走了。
此后,金迎时不时便缠着小全问礼物的事,小全守口如瓶,只说:“阿郎交代过,不能提前给夫人,等夫人生辰,自然便知是何物了。”
金迎问不出个所以然,实在无聊,只好卖力地给徐心柔寻觅良缘。
她四处打听,精心挑选,选中的几个好儿郎,伯阳侯看了都很满意。
“心柔啊,你表嫂为你挑选的郎君,都很不错,你瞧瞧,可有瞧得上的?仔细些瞧,莫要辜负你表嫂的一番苦心。”
徐心柔咬牙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翻看着那些郎君的画像,抬眼望向江北的方向,心里盼着宣润早日归来。
金迎也在满心期待着宣润回来,她的生辰也一日日近了,比起宣润让小全守着的礼物,她更想要的宣润回到她身边。他若能早一些回来,便是给了她最好的生辰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