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月眉头一皱:“怎么又是你,不是跟你说过,我不接受旁人的招揽。你怎么又来了?”
方旗道:“这可不是我非要来找姑娘您。是我们公子,他想问问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
萍水相逢,毕竟殊途,怎可事事对人言?不过,大家毕竟相识一场,司月客气地回说:“我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吧。”
“那就是无处可去了。”方旗笑道,“我倒是有桩好事要说与姑娘听。我家公子有意招揽姑娘,至于工钱,随姑娘开口。姑娘觉得怎样?”
司月笑了笑:“有些人就是爱浪迹天涯,若是有天非要让她安定下来,于她而言那可是件比死还难受的事情。”
方旗道:“司姑娘,我家公子也不是强人所难之流。你既然不愿意,公子绝计不会勉强你的。只不过,我家公子似乎有什么事需要向姑娘问询,不知姑娘可否为公子解惑一二?”
司月沉吟了一会儿。
方旗又劝道:“现下天色已晚,眼瞧着再过一柱香的功夫天色就全黑了,难道司姑娘还要趁着夜色赶路吗?”说罢,提了提手中的食盒,“公子命我为姑娘备下美酒佳肴请姑娘享用,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乍然听到美酒佳肴这几个字,忽然间有点饿了,司月道:“不知你家公子现下在何处,他既有事向我打听问询,怎不现身?”
这是留下来的意思了。
方旗闻言知意:“我们公子还有要事在身,请姑娘留在庙中稍候片刻,他事情一办完就会前来与姑娘会面的。”说完,提着食盒跟在司月后面进了庙中。
此时张九家的农舍中,沈遇擎着烛台走进正厅。烛光的映照下,委顿在榻上的张九双手十指微微打着颤,长年的酗酒生涯,让他整个人显得越发的老态。
今晨他站在自家院子里,看到浓雾尽散,村子里一副天朗气清的景像,就知道那位司姑娘口中所说的“因果怨气”已然化解了。
那是他女儿临死前所凝成的怨气。他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儿,为奸人所害,有冤不能伸,死后尸骨不被父母所知。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呐!”他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疯狂的呐喊声。
凭什么!他女儿死了,那些害死她的人,却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这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
他恨,他怒,他怨!
既然老天爷不肯惩罚恶人,那就由他代劳吧。
他骑着马,一路扬鞭,路上是遇到些小妖怪。只他怀揣着从方旗那里偷来的符咒,那些妖物也不敢近身,才让他有惊无险地去到朔方村。
张九摸着怀里的匕首,眼中满是杀意。
沈遇就是这个时候追上他的。
“九叔,随我回去吧。”因着接连赶路,他虽有些乏累,但依旧是清隽朗逸的模样,完全有别于张九的心浮气澡。
“回去?”张九嘴角往下一扯,冷冷一笑,“杀女之仇未报,如何回去?”他本可以等着那对母子回村再行事,可是,内心汹涌的仇恨驱使着他来到这里,片刻都不能再等了。纵是他张九必定死在今日,也决计要等到手刃仇人之后再闭眼。
“我知道公子要跟我说什么,无非是劝我为其他的村民着想,放下心中的仇恨。”张九冷然道,“若是公子有朝一日,发现自己的亲人遭奸人所害死于非命,也能像今天这般心平气和,看着仇人在世间逍遥快活吗?”
沈遇俊眼微微眯起。
张九又道:“公子来找我,不就是为了问我关于傅家之事吗?等我了却了心愿,自然会将我知道的一切,一一告诉你。否则……”嘿嘿冷笑几声。
沈遇面色一肃:“九叔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敢,我知道您是贵人,来头不小。只是我这个苦命人,求您这个贵人,给我这糟老头子行个方便罢了。”张九苦着脸,哀声道。他知道自己如今年衰体弱,若是面前这位公子有意阻拦,他是绝计行不了事的。
沈遇垂着眼皮,沉思了一会儿,肩膀一歪,让开了道路。
张九情知自己的身体状况,如果不是出奇不意,根本无法报仇血恨。他先打听了村里的柴地主家,柴夫人前年中风瘫痪在床,因着身边无儿无女,柴老爷只顾钻小妾房间,对她不理不睬的。下人见主家如此,渐渐地对柴夫人慢待起来。有时候她屎尿拉在床上,脸歪口斜“喔喔”叫唤半天也无人进去收拾。
他潜入柴家,看着面前这个柴夫人,她蓬头垢发躺在床上,眼泪口水齐流。见他手执利刃进门,斜着眼睛盯着那锋利的刀尖,明白他的目的后非旦不惊惧,反而面上似有解脱之意。
她是活着,可是活得毫无尊严,体面全无。
张九叹一声,这时候如若一刀扎入她心口,她必无反抗之力。可是,这个女人活着比死了更加难受,生不如死也不过如此罢了。既如此,便让她继续活着受罪吧。哼哼……也太便宜她了。哪怕是受更苦的罪,又怎抵得过他女儿的一根手指头?
走出柴家的时候,压在张九心头的重物轻了一小半,他脚步都轻快不少。
阿若,我的阿若,你瞧见没有。害死你的人,如今过着生不过死的日子。而另外一个,快了,就快了,爹爹我很快就能帮你报仇血恨了。
张九捏紧手中的匕首,瞅准时机,向慈姑刺去。
他从未杀过人,也不想杀人。可是,他不能忍受他的女儿死了,害死他女儿的仇人还能好生生活着。他只能举起这把杀人的刀,刺进仇人的肉身。他看着刀刃没入仇人的身体里,殷红的血从伤口处喷涌而出,溅在他的手上、头脸处。他竟隐隐有些兴奋。
阿若,阿若,爹爹替你报仇了!
“哈哈,哈——”心愿达成,他大笑着抬起头来,却对上一张年轻的脸,笑声嘎然而止。
那……那不是慈姑!
“时儿——”他本应手刃的慈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噢,原来他手中的利刃刺进的是王时的胸膛。
他低头,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着从那具年轻的躯体中抽出匕首。
他杀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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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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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杀了你!”慈姑双目赤红,狰狞着脸向张九扑过去。
王时一手捂住伤口,殷红的血从他指缝间不断溢出,他踉跄着用余下的那只手拉住慈姑。慈姑回头,抱住她的儿,放声大哭:“时儿,我的时儿!”纵是悲痛哀哭于事有何益?她伸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珠,“时儿,你怎么样了,伤得怎么样了,啊?你放开手,让娘看看伤口,时儿……”
王时已无站直的气力,双腿发软,慢慢地往地上倒去,“娘,孩儿、孩儿怕是不行了。”
“不会的,不会的!”慈姑只是摇头,“娘给你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王时虚弱一笑,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强撑着精神说:“娘,孩儿都知道了。娘做的事,孩儿都明白了。”他为人是不聪明,可并不是痴傻之辈。昨天晚上的事情,他一开始也不明白,但是将各人的表情对话放在心里,琢磨又琢磨,总能琢磨点什么出来。
“昨晚坟地里的那具尸骸,是九叔的女儿阿若姐姐的,是吗?娘害死了阿若,如今,她父亲来找娘寻仇了。一报还一报,应该的。娘对孩儿有生养之恩,孩儿不能眼睁睁看着娘死在面前,所以只能……”只能以身替母赎罪。
慈姑看着儿子每多说一个字,生气就减去几丝,忙颤声道:“时儿,不要再说了,娘都明白的,明白的。”
王时缓缓摇头:“娘,春桃,你帮我跟她说,叫她切莫为我悲伤。我欠她的,来世再还。”
慈姑不住地点头,眼泪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划过脸庞,从下巴处滴滴答答地落在衣襟上。
王时呼吸越发急促,他缓缓转过头来,视线落在张九身上,“九叔,我们一家欠你良多,我愿一命赔一命,只……只盼……盼你能宽宥我……宽宥我娘……”说到此处,已是气力用尽,强撑着一口气,只为听张九一个答复。
张九抖着身子,手中的匕首再也握不住,哐啷一声掉落在地。他低头,看着这把沾血的利刃,只觉得满心茫然。
王时久等不到答复,终于油尽灯枯,眼中光芒尽散,捂住伤口的手缓缓垂落。
“你已手刃仇人之子,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比杀了她更让她难以忍受。如今,你的仇还要继续报下去吗?”
沈遇的话将张九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我不想杀他的!”张九咬牙切齿地说,“纵是他死一千次一万次,又有什么用?我女儿不能死而复生,我心中的恨意也难以消除!”眼看着就能杀掉元凶之一,那小子窜出来捣什么乱?他这一死,弄得他如鲠在喉,憋屈至极。欲再提起刀刃,那小子临死前哀求的目光总会阴魂不散跟着他,搞得他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世间事本就如此,剪不断理还乱。”沈遇轻叹,“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办到了。如今,是你该履行你的承诺的时候了。”
他来张家村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打探姑苏城傅家灭门真相。世人都言,百年的皇家,千年的世家。姑苏城傅门身为世家之首,经营了数朝,树大根深,怎么会一朝败落?
“姑苏城傅家?”张九遥望着天边,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他都恍惚以为那是上辈子的事。
那时候他还小,父亲张德川凭着精湛的医术在姑苏城城中颇负盛名。盛名之下,难免自傲,得罪了地头蛇。地头蛇安排了手下天天去父亲医馆中闹事,医馆门庭渐渐冷落,眼看着就开不下去了。好在父亲旧时相识的好友向城中望族傅门引荐了父亲,事情才有了转机。
经此一事,父亲情知自己无权无势,不寻求靠山依附贵人难以在城中立足,于是积极向傅门靠拢。之后数年,父亲终于凭借着医术在傅家站稳了脚跟,家中的医馆也是越开越大。
哪里想到,福兮祸之所倚。
张九苦笑:“沈公子,我父亲只不过是名医者,依附傅家谋生。可以说,傅家是主子,我们张家医术再高超也不过是傅家的门人而已。上头人的事,下面的人如何得知?更何况我父亲每次去傅家请脉,回来总是守口如瓶,并不敢将主家的事宣扬一句。因此,我所知的事少之又少。”
“我只记得,那个时候新朝未立,当时的秦州骆锦王,禹地的新城王和江南的陈王三者一同角逐,试图问鼎天下。姑苏城地处江南,想来傅氏家族是支持陈王的。那时候江南之地富庶,陈王胜出的几率还是很大的。可是我父亲却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终于有一天,他将我和妻儿全都送去乡下友人那。”
“我已然察觉事情不对,但并未多想。却不知此一别即是永别。姑苏城中,凡是与傅氏家族有关者,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成为刀下亡魂。打听到消息,我不敢再待在姑苏城,遂带着妻女回到这张家村过活。”
那时还以为逃得一条生路,没想到如今……
如今妻女俱亡,留下他一糟老头子迥然一身,张九越想越悲,终于忍不住捂住老脸,呜呜哭起来。
沈遇寻了两年多,还以为能在张九处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没想到对方所知不多,脸上不□□露些失望之色。他低头沉思半响,虽然知道希望不大,但还是问了出口:“据我查到的资料,当时傅家满门妻妾所生皆为男儿,惟有主母诞下一女,排行第五。五小姐那时年芳不过十七,不知九叔是否见过她本人。”
张九冷笑:“傅家小姐千金贵体,我等凡夫俗子,怎有幸得见?”态度已然十分不耐。
寻找了两年多的线索,至此又中断了。沈遇也不生气,轻轻叹息一声,就此离去。
方旗一直守在庙门,见自家公子回来,提着灯笼兴冲冲地迎上去,待见到公子脸色,便知事情并不顺利,忙肃了肃容:“公子!”
沈遇淡然吩咐:“方旗,你将身上所有的银两都留给九叔吧。”
“是。”方旗也不问缘故,应声之后就提着灯笼往张九家的方向走去。
司月酒足饭饱,摸着滚圆的肚皮直乐,听到外头沈遇主仆的对话,不禁咋舌这有钱人视钱财如粪土的作风,若换作是她,那是万万不能够的。
寻思间沈遇手执一支玉笛缓步向她走来,容姿隽秀,素雅的衣着衬得他翩然若仙,但眉宇间总是带着种似漠然似忧郁的神态。
她要是成了富豪,肯定是开心得睡梦中都能笑醒,也不知这位沈公子愁啥。大概是因为她资财不丰,这才难以理解吧。
“沈公子,你就别发愁了。这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根本就愁不过来。何不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及时行乐呢?”看在对方请她吃了一顿饭的份上,她不介意将自己的生活经验分享给对方。
但很显然,对方还不领情,径直往她对面的木榻上坐下。
说起这木榻,就不得不提沈遇这个人,他非常讲究、非常周到。不过就是请她吃顿饭而已,坐具、茶具,杯碟竟准备得一应俱全,更别提连歇息的寝具也摆放好了。
这穷乡僻壤的,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大概又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一套吧。
她就没那么讲究了,席地也能坐,破茅草铺成床也能睡。唉,也许这就是穷人的悲哀吧!幸好,她也不是很注重这些物欲享受。
等了半响,也没见木榻上那人有只言片语,自己反而被对方的目光注视得有些不自在了,司月很是纳闷:“沈公子,你为何这般看着我?”
沈遇沉吟了一下:“在下有些事不明,还望姑娘据实以告。”
“你问吧,能告诉你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谁知道对方第一句话就让她答不上来,他说:“姑娘与司流光是何关系?”
“司流光?”她愕然,“那是谁?”倒是和她一个姓。
沈遇默然,双眼冷冰冰地盯着对面的少女,没错过对方脸上任何细微的情绪变化。理智告诉他,对方没有说谎,她是真不认识司流光。
他想了想,道:“你包裹里的那把琵琶,不知姑娘是否仔细察看过,它的背面处镌刻着‘飞舞’二字。”
司月恍然大悟:“原来那是两个字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符纹呢。不过,你是怎么辨认出那是‘飞舞’二字的?”
沈遇道:“那是一种叫做九叠篆的字体,并不难以辨认。”
“原来如此。”是她见识短浅了,文盲的悲哀。司月点点头,“即使我那把琵琶后面刻着飞舞二字,那又如何?”
沈遇冷道:“姑娘可知,‘飞舞’正是司流光的法器。”
“啊!”司月大吃一惊,站了起来,心一下子就乱了。她也太倒霉了吧,从观中随手拿出来的琵琶,竟是别人的法器!而且听沈遇那语气,这司流光还挺有名的。不过瞬间功夫,她又重新冷静下来,面带戒备看着沈遇:“你跟我提这些,到底是何用意?”
瞧他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不会认为她是窃贼小偷吧。
司流光姓“司”,她也姓“司”,说不定大家都是天容观的师姐妹。拿师姐妹的东西怎么了?这沈遇又不是她们天容观的观主,又并非是天容观有关之人,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指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