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家挠挠头:“什么‘蓬山先生’,客官倒是难住我了。”沈遇将画中的印章指给他看,他恍然大悟,“您说的是这个啊!客官,实话跟您说,这摊子不是我的。摊主人今日有要紧的事不能出门,我是过来帮忙的。不过,摊主人的父亲在世时,我与他可是莫逆之交,他家的很多事情,我是知之甚深的。客官您问的这些画都是他祖上传下来的,他祖上有个老祖宗极擅丹青,这‘蓬山先生’指的就是那位老祖宗了。”
可惜那位老祖宗没啥名气,画作不值几个钱,传下来也不过是废纸几张。想当年好友他爷爷还当是什么宝贝似的珍藏着,谁知道这些画还比不上装画的木箱子值钱,根本没人看得上,一直堆在耳房里落灰。前些日子收拾屋子,这才把这些画整理出来搬到大街上碰碰运气。
原来这“卖家”是摊主人的邻居,祖上姓柳,以前认识他的人称呼他一声大郎。现在年纪渐长,柳大郎就变成了柳叔了。而这摊主人那是不得了,前年科举中了秀才,是名副其实的秀才公。秀才公姓李,单名一个慎字。学问好不说,长得还一表人才。
然而时运不济,李家传到他这一代,彻底败落了。如今家中只有一老母,守着李慎这个儿子过日子。好在李慎也争气,年纪轻轻的就考取了秀才的功名。
昨夜李母忽然间发病,李慎要守着他母亲不能出摊。柳叔寻思着自己也无事可做,便替他出门摆摊。
他摸摸怀里的银锭子,可见他的决定是对的,今天运气不错,碰上个财神爷。有了这些银子,慎侄儿他娘的药钱就无需担忧了。
沈遇可不知他心里的念头,闻言一怔:“老祖宗?不知他老人家现在还在世么?”
柳叔笑道:“怎么可能,他要是活着,现在也应该两三百岁了,阎王爷可见不得人活那么大岁数。”
沈遇目光暗淡下来,原来并不是他要找的人。
司月误以为他是因为太过于欣赏画作,所以认识不了画者才会如此灰心。心道:“那个啥蓬山先生真有画得那么好吗?这些画明明很普通啊。这沈贼的审美真的好难理解哦。”
好在沈遇情绪低落不过是瞬间,很快他便收拾好心情陪着司月继续逛街。
然而没过一会儿,就连司月也没心情继续逛下去了。
因为此时发生了一件事,让她的卖符发家的宏伟大业轰然坍塌了!
她看见夔王派下兵丁满大街张贴告示,告示所言城府即日起设立天师坊,于明日开始招收学徒习练玄术。
只要是脑子不傻的,都明白长此以往,等这些学徒学成之后,符咒价格便如那白菜价般不值钱。
看来这发财大计,不过是一时短利,并不能如细水般长流啊。
有别于她的唉声叹气,城中百姓见到告示后则是欢欣鼓舞奔走相告,这么些日子以来,总算是看到些希望了。
城中的崔府自然也知晓了告示的内容。
崔伍德原本还为女儿进了天师坊而高兴,可转眼间,天师坊竟然要招收学徒!万一新来的那些人天赋异禀,一学就学会了,可不是就把女儿给比下去了吗?
要知道两百多年前,玄门地位是极高的,甚至到了与朝庭分庭抗礼的地位。如今时局乱了,谁知道前朝的情景会不会重现?若是朝庭重新承认玄门的地位,那自己这个崔家也能跟着水涨船高,改换门庭。
他寻思来思量去,总觉得只有女儿一人进天师坊不太保险,遂又在崔家旁枝中挑了几个还算过得去的小子,打算一起送进天师坊学玄术。至于有没有天赋,端看这几个小子的造化了。
如此一来,崔宝珠当然不高兴了:“爹,你这是不信任我。你不信任你的女儿能当大任!爹爹这么做,真的让女儿好失望。”
崔伍德起先还讪讪的:“爹这不是怕你一个人累着吗?再说了,多几个人,也可以互相帮衬帮衬。”但见崔宝珠还胡搅蛮缠的,这个一家之主多少有些不耐烦了。
“我做这个决定,是为着咱们崔家好。事关崔家的前程,可不许你再胡闹。”再者说了,女儿家再能干,终究是要外嫁出去的。别看他平时对这个女儿千依百顺的,但关键时刻脑子还是理得清孰轻孰重的。
陡见平时对自己关爱有加的亲爹忽然间拉下脸来喝斥,一股说不出来的闷气直冲崔宝珠肺腑。她双唇抖了抖,欲反驳几句。但见亲爹别开脸去,一副不欲与已多谈的模样,终究什么也没说,气呼呼地冲出房门。
崔夫人和少夫人周容走在抄山游廊里,正好看见崔宝珠从崔老爷的书房里出来,两腮气鼓鼓的。
崔夫人叹气:“这个孽障,定是和她爹吵起来了。”
周容身为儿媳妇,这个时候理当站出来为婆母分忧解难:“母亲,不如让儿媳过去劝解劝解?”
崔夫人拍拍周容的手:“难为你了。去吧,你们年轻人好说话。”
周容别过崔夫人,带着丫环快步前往后院崔宝珠所住的绣楼。不过等到身影淡出崔夫人的视野范围之后,脚步就开始放缓。她这个小姑子,眼大心小,个性蛮横。家里公婆将她宠上天,养成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刚嫁进崔家时,周容就因为崔宝珠吃过几次暗亏。因此姑嫂两人之间,不过维持着面上平和罢了。
周容很早就知道,这小姑子,迟早有一天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这不,前些日子,也不知因何原由,小姑子竟悟出降妖术。那天见到夔王张贴的召募令,吵嚷嚷着要走仕途。
当时公公也劝了:“宝珠啊,你一个女娃,何必学那起子男人走仕途呢?待爹爹给你寻一个好郎君,嫁人生子方是女子的正道。”
小姑子自然听不进去,回道:“凭什么男人能做的事,我们女子就不能做?我不服气!就好比同是爹爹生的子女,哥哥就能继承崔家的家业,而我就不行。年纪一到,你们就催逼着要赶我出崔家的门。凭什么,凭什么!难道只有哥哥是从娘肚子里出来的,我就不是了?崔家没我的份,我也不稀罕。以往女子能走的路窄,我也就不多说了。好了,现在我有其他的路途走,你们不支持不说,还拿这些言语来挤兑我。难道将来我仕途顺遂,对咱们崔家就无益?”
当时周容听了她这话,也不由高看了她一眼。她也觉得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平,然世道如此人能奈之何?不过小姑子性子霸道惯了,走仕途可是要敛起性子结交同僚,打通人脉后方能步步高升。她私心里瞧着,小姑子此番雄心壮志,怕是悬呐。
再者说,小姑子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崔家走仕途,但在周容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这些日子,崔宝珠天天往外跑,名议上是买首饰衣裳,实则马车每天都要沿城绕一圈,途中必经城北的书坊。
这本不是什么异事。
可城北的书坊旁边有个摆摊子卖书画的李秀才啊!
那李秀才单名一个慎字,不过是城中一名穷酸的秀才。此男子貌若好女,容颜绝丽,就算是周容,平生也从未见过如此俊俏的公子,让人看了一眼那视线就忍不住停注在他身上。就是这样一个人,也不知怎么地被崔宝珠瞧上了。
用崔宝珠的话说:“别的男人见了我就忍不住凑过来,只有他,对我始终冷冰冰的。”
听得周容嘴角直抽抽。不过,若不是崔门在这城中颇有资财,纵便是小姑子生得如花似玉,恐怕那些追捧她的男人也绝不会似这般低声下气。如此看来,那些个男人算计的是什么,小姑子心中也是有数的。若真如小姑子所言,李慎无视崔家的财富,并没有像其他人那般上赶着巴结小姑子,可见人品还是有点保障的。小姑子若能与李慎凑成一对,倒也算是一桩美事。
可惜的是,李慎婉言谢绝了这门亲事。
这可把崔宝珠给气坏了,她如此人品,如此美貌,看上他是他的福气,他竟敢给脸不要脸?可惜她虽然娇横跋扈,却没那个脸皮跑到人家面前唾骂,只能私底下诅咒两句,发狠着往后一定找个比他还有才学比他还要俊秀的男子,以报拒婚之仇。
周容偶然听到她的咒骂,端的是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谁跟小姑子说了什么,竟让小姑子认定了李慎之所以拒绝与她的亲事,是因为人家读书人瞧不起商户女。
这不由得让周容私底下暗自揣测,小姑子接受夔王的召募走仕途,或许也跟此事有点关联。
不过,瞧着小姑子这几日一点就炸的脾气,恐怕就算她脱离了“商户”,也是难以入得李秀才的眼吧。
周容可不愿在这个节骨眼凑过去,成了人家的出气筒,那多划不来啊。
因此,她不过在绣楼面前略站一站,待听到崔宝珠怒吼:“滚出去!你们都欺负我,我现在谁也不想见!”便领着丫鬟,施施然地离开了。
其实崔宝珠生气,也并不只为父亲不信任自己一事。
她那日无意间救下被章七调戏的少女柳愿,对方对她是谢了又谢。
而崔宝珠因着那日并没有见到李慎出门摆摊而心情烦燥,待听闻柳愿家住城西,想到李慎也住在那边,便提出送她回家。明着是助人为乐,实则是为了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邂逅李慎。
这便是单相思的痛苦了。
李慎拒绝了她的婚事后,她也曾万分恼恨,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怒火烧心;也试图将这个男人忘到九霄云外,再也记不起这个人的模样。然而,她的心却由不得她自己做主。她想他,坐着想他,吃饭也想他,入寝时还在想他。
相思入骨,无可奈何,别无办法。
可女儿家的矜持,她不能明目张胆地去见那个拒绝她的男人。她只能每天可怜兮兮地坐在马车里,绕城北走一圈,只要能够远远地看那个男人一眼,一股酸涩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甘甜便涌上她的心头。
可没想到,她救下的少女竟然与李慎相识。
原来李慎那日之所以没出门摆摊,是因为李母生病了。而柳愿手里提着的药包,竟然是为李母而抓的。
知道这些信息,当时崔宝珠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李慎听闻是她救了柳愿,拱手向她道了谢。
这还是李慎第一次正眼瞧她,她本该满心欢喜才对,可是为什么,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总会投向柳愿?
这个发现,让她既是心惊又是痛苦。
这种少女心情司月自然是不理解的。她在外头玩了一圈,这才心满意足地收了心。
回到城西的宅第,已是掌灯时分。眼见天色已晚,沈遇吩咐下人上膳。
外头吃食高涨的物价,在这里仿佛不存在般。晶莹剔透的粒粒分明的白米饭,烤得香喷喷的羊肉,还有松鼠桂鱼、香酥鸭子、油榨鹌鹑、姜汁白菜、紫参野鸡汤等,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看得司月都差点流口水了,她之前银钱不多,过得很是节俭。这还是她见过的最丰盛的一顿饭,只有她和沈遇两个人享用,太浪费了吧。不过,她好喜欢!
因着失去“赚钱大业”而带来的闷气顿时一扫而空。
沈遇道:“不知司姑娘口味,故而吩咐下人多准备了些饭菜,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姑娘多多包涵。”
这还招待不周?过于谦虚就是虚伪了!
司月捡起筷子,夹了一块桂鱼送到嘴里,幸福得直冒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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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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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夜风微凉。沈遇拾起小剪,剪掉一段烛心,烛火先是一暗复又越发亮堂。他就着烛光,将今天买回来的画卷一幅一幅地展开,试图找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可惜翻看了一大半,都没再见画中玉笛的身影。那个蓬山先生也是吝啬笔墨,也不在画卷上多题点字词,好让他知道画中玉笛主人到底是谁。
正思忖着,手中刚刚展开的画卷吸引住了他的目光。投视了半响,他眉头越蹙越紧。
画卷右下角被画者使用草书添了一行字:“初稿于嘉元十三年六月初五,流光飞舞。”流光飞舞四字极为潦草,沈遇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确定是这几个字。
司流光,飞舞法器!
嘉元十三年,也就是据今两百三十多年前,正是妖魔当道之期。而画卷中,背向而立的少女怀抱琵琶,在她周围,全是面容丑陋的千妖百鬼。这些妖鬼嘴巴大张,露出口里的尖牙,可惊可怖。如此场景,宛若身处地狱般,令人见之顿冒凉气。莫非这幅画,画的就是当时司流光操控千妖百鬼的情形?
沈遇压下满腹的疑问,继续翻看剩下的画卷,可惜都是些山水写意画,再也找不到和司流光有关的信息。
翌日一早他便去寻昨日的卖家,试图问出一些被遗漏的信息,然昨日的摊位上空空荡荡的。
“哦,你是找外头那摊主李秀才?这可不巧了!昨日夔王不是张贴告示说要设立天师坊,为天师坊招收学徒吗?李秀才过衙门那边去应试了。若是过了关,恐怕以后就不出来摆摊了。”书坊的掌柜如是说道。正是有了这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大半个城的老百姓都去衙门那边碰运气了。这不,大街上比往常空荡了不少。要不是因为自己上了年纪,指不定也要去试上一试。
那还真是不巧了。
沈遇想了想,跟掌柜打听了李秀才的住处。
“他就住在城西葫芦巷子里,你到那里一打听李秀才的名号,会有人给你指路的。”
这次他运气好了点,中午过一点,就等到了李慎一行人回来。
原来李慎昨晚思前想去,自己虽有秀才的功名,但科举一途对于他这样的贫穷人而言,太过于烧钱。若是为着前途着想,进天师坊也是一样的。
而柳叔的女儿柳愿也想去,她是这样劝自己父亲的:“爹,我知道我这么一去,您定然觉得女儿抛头露面,丢了您的脸。可是女儿不想自己的一生,都做一个无用之人。活在这世上,女儿也想要有一番作为,将来也好孝顺爹。”
柳叔吹胡子瞪眼:“我哪里用得着你孝顺,你好好的,我这个做父亲的看着你嫁人生子,就心满意足了。”
李慎却劝柳叔:“柳妹妹有这一番心志,伯父何不成全了她?若伯父实在担心,不如一起去试一试。若是你们父女二人同时选上,也是一段佳话不是?”
就这样,三人结伴一同前往。
归来时,一老一少两个男子面有喜色,只有柳愿脸色有些郁郁,想来三人中只有她没被选上。
李慎有心安慰几句,几次嘴唇动了动,总觉得时机不对,终究没有说出口。
本打算回到家之后再寻机会,不料刚走到家门口,就听到柳叔惊道:“你、你怎么会在这?”
原来他看到了沈遇。
不知想到了什么,柳叔双肩缩了缩:“你不会是反悔了,打算把昨天买的那些画给退了吧?”
李慎视线越过柳叔,见到站在自己家院子的公子,仪表非凡,端然若仙,非是自己认识的人。正疑惑间,邻居家过来帮忙照料李母的刘婶从屋里出来了:“秀才公回来了!这位公子今早找上门,说是特意过来寻你的。我看他也不像个坏人,就让他坐在院子里等着。”
柳叔也悄声告诉他:“逢春,这位就是昨日买你家祖上传下来那些画的客官。”逢春是李慎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