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略思索了一瞬,便了然对方的来意:“这位公子,可是为着那幅‘流光飞舞’而来?”
沈遇没料到对方一下子就猜测到自己的意图,顿时凤眼微微眯了眯:“正是。”
李慎叹叹气:“公子若想打听,下在尽告知公子便是了。”说着,请沈遇进堂屋倒上茶水招待,又返身回屋内,翻找出老祖宗遗留下来的游记拿出来,“那幅画确实是我祖上偶遇司流光之后所作,不过只有这一幅。老祖宗在见过司流光回来后,言辞间很是欣慰。家中人猜想着,定是老祖宗亲眼目睹了司流光这妖王被玄门四观联手封印,此大患一除百姓就安生了,这才欣慰的。”
沈遇接过游记,扫了扫游记上李慎指出来的几页纸张。确实如李慎所言,游记上关于司流光之事,不如寥寥数笔,再无别言。
沈遇知道李慎说的是真话,他握紧了手中的玉笛,即使自己再追问下去,两百年前的人与事,都已随着漫长的时光而消逝了。前人不提,后人又如何知晓?
一切都是徒然,终究还是无功而返。
回到宅第时刚好见到换上新衣裳的司月。
她这番改掉胡女的妆扮,换上中原女子的装束。藕合色的对襟袄儿,边上缀着零星的白色绣花,下配湘妃色长裙。整个人亭亭立在那儿,如春日里绿水边的绻缱开在枝头的杏花。
沈遇一面唤人传膳,一面打量着清雅秀美的少女:“今日女先儿可有来此给姑娘说书解闷?”
“快别提了。”说到这个,司月就气啊。
女先儿讲述的不过是个普通的故事。故事中,身处青楼的女子感怀自身命运飘零之际,恰逢赶考过路的书生。那书生才华横溢,可惜家境贫困,只得一边苦读一边抄书卖画度日,攒够了银钱方才上京赶考。不幸的是路途中银钱皆被盗贼窃取一空,于是困在了俞州城。两个不幸的人相遇,渐渐地增生出感情来,青楼女子是非卿不嫁,书生是非卿不娶。两人海誓山盟,你侬我侬。
为心上人的前途着想,青楼女子掏出自己积攒多年的银钱供书生上京赶考。书生也不负所望,金榜题名鱼跃龙门。书生青年才俊,被京城中的大官相中了将女儿嫁予他。书生从此青云直上,官运亨通,早不知道昔日青楼女子姓甚名谁了。可怜那青楼女子在俞州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头发花白,也没等到当初发誓会娶她的那位书生出现。
“你说说这事气不气人?”司月在房间里转了几圈,越说越是生气。
这不过是世人穿凿附会的故事,其中漏洞百出,司月大概是很少听到,这才如此义愤填膺。女子么,总是对负心薄幸的男子颇有微词的。沈遇抿着薄唇微微一笑,却听得对方怒道:“拿走人家那么多银子,发达了之后竟然不思量着还钱?简直是岂有此理!”
沈遇怔了怔。
伺候在一旁的方旗也怔了怔,只听得司月又敲桌子道:“再说那青楼女子,手里没那么多银子还厚脸皮充大方,这下好了吧,人家不还她银子,害得她苦等了一辈子。”
这讲的是个欠债不还钱的故事么?啊,是了。必定是这司姑娘太年轻,还不晓得人间的情爱纠葛。方旗呆了半响,忍不住道:“青楼女子等书生,并不是为了银子,是因为她喜欢上书生,心里有书生。”这多么显而易见啊。
“这样吗?”司月怔愣了一下,更加不解。“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这么长时间吗?她既然能喜欢上书生,自然也能喜欢上别人……这世上喜欢的东西一旦错过还会再有新的出现,何必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方旗愣了愣,嗫嚅道:“情之一物毕竟是不同的,要不然怎么会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样的话?”
司月更加不明白了。情到底是什么?难道苦等一辈子就是情?
沈遇微微一笑:“喜欢的人与旁人总是不同的,当你喜欢上一个人,世上其他再优秀的人也入不了你的眼了。司姑娘还年轻,不理解也是正常的。就好像生身父母血脉亲人,我们对待他们总是比旁人亲厚些。司姑娘可有什么亲人?”
这话问得就有点试探性了。
方旗多机灵的侍从,立刻察觉到公子此话似乎别有用意。略施了礼,便识趣地退出房门。
而留下来的司月被沈遇的话困扰住了,她有什么亲人?在祈绵山睁开眼睛醒来时,就失去了以前的记忆。没有记忆的她孤身一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自然,也没有一个人能使她的心湖泛起半点涟漪。
也许,将来某一天,她能想起来一切,有了亲人,有了朋友,自然而然就会懂得情为何物了。
不过,她转念又一想,“情”这个东西麻烦得很。瞧春桃失去心上人的那一刻,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慈姑白发人送黑发人,整个人是心如死灰;还有九叔,因为失去女儿,整天酗酒过得浑浑噩噩的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斗志。由此可见,“情”可不是个好东西,没有也罢!
她心思百转千回,沈遇自然不知道。他几次试探她,都得不到更多的线索。莫非这姑娘之前说的都是真的,她真的失忆了?
思忖间,外头响起了动静,去而复返的方旗在门外禀道:“公子,二殿下到访。”
此话一出,司月立刻就感受到沈遇浑身的气息瞬间变冷。
“沈寔,他怎会知道我在此地?”沈遇垂眸沉思,再抬眼时寒光锥子一样射向司月,“原来是你,是你泄露了我的行踪!”
此时他温润的气息不再,说话时自带着一股威仪感。
司月吓了一跳,下意识间矢口否认:“你是不是忘了,我被你下了禁术,出不了这个房间。我又不是神仙,怎么泄露你的行踪?”
沈遇一眼扫过窗台下桌炕上她的行囊,走过去伸手轻轻一扯,里面的一支竹筒骨碌碌在桌面上滚动。
他捡起那竹筒,拉开扣子,冷笑:“画卷,女鬼珠央。你是被困住了,不过你却可以控制画卷中的女鬼为你办事。”
这人要不要那么精明啊!
昨日在街上夔王派人张贴告示,城中老百姓都对夔王的安排赞不绝口。那个时候,她眼尖地瞧见沈遇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屑。当时她就猜想,这人似乎对夔王有什么不满。或许,夔王就是他在玉雀城最不想见的那个人。于是她灵机一动,操控珠央的一魄去给夔王托梦。
看着沈遇如今这般恶鬼罗刹的嘴脸,可见她的猜想是对的!
司月默默地别开眼去,不敢与沈遇犀利的眼神对视。接着又忍不住唾弃这般怯懦的自己,明明是他先出手困住她的,她不过是小小的反击一下,该是理直气壮的,何必如此惧怕他?
只不知为何,看到他阴沉的脸,她的心便控制不住怦怦乱跳,实在怕得紧。虽知自己站在道理这边,却也不敢再横生枝节触怒对方。
自己如此这般作态,是不是就是世人所谓的欺软怕硬……啊呸,是识时务为俊杰!
“看来是我小瞧你了,司姑娘。”后三个字,她听出了其中切齿的味道。瞧瞧,她明明已经够低声下气了,可对方却好像不打算将此事轻轻放下的样子。
听说龙之逆鳞,拔之将死触之则怒。她恐怕是触到对方的逆鳞了!
算了,还是说几句软和话给对方顺顺毛。可她这个社交黑洞哪里晓得顺毛时的言语艺术?说出口的话不让对方火上浇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她呐呐地说:“对啊!你确实是小瞧我了。”话音刚落,恨不得咬掉这条管不住的舌头。
好在沈遇并不打算与她争这点口舌之利,没接她的话岔。只不过拂袖而去的同时,顺带收走了她的行囊。
这就有点失了风度了,完全不符合他这个人的作风啊。
殊不知人在气头上,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方旗对司月那是恨铁不成钢,这姑娘不懂情为何物不说,还这么没眼色得罪了公子。虽说公子对她有兴趣吧,可以她的身份,以后最多做个为公子暖床的侍妾罢了。如今她仗着自己的几分容色这般拿乔,却不知女子的容色转眼凋零。到那时,自有新鲜的貌美女子顶上。而她,只能沦为府邸里无人问津的可怜虫。为着将来计,何不趁着年轻,伺候好公子。生个一儿半女,将来也有了靠。
“司姑娘,你……”他动了动嘴唇,要劝说点什么。
沈遇一走,室内的那种无形的压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司月顿感全身都轻快不少,她打断方旗的话头:“想不到你家主子凶起来怪吓人的。瞧他平时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才叫道貌岸然、人面兽心!”
这话说得方旗可不高兴了:“嘿,我说你还越说越来劲了。你这话刚刚怎么不敢在我家公子面前讲出口,背后说人坏话,你就不道貌岸然、人面兽心了?”
“我跟你家公子比,那是大巫见小巫。”斗了句嘴皮子,司月凑过去小声问,“这夔王跟你们家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快跟我说说,我不会告诉你家公子是你说的。”
仇人、债主?
这下子可把她的好奇心高高吊起,惹得她心痒痒的。
唉,可惜了。若不是封印女鬼珠央的画卷被沈遇收走了,她还可以操控珠央的命魂去替她监听沈遇与夔王之间见面时的对话。
司月此时完全忘记了,她将画卷上珠央的封印修改后,并没有再改回来。因此她并不知道被沈遇拿走的画卷中封印的女鬼正将自己的命魄飘飘忽抽离出来。
或者她即使知道也不在意。
只因鬼身的命魄每天只能远离本体一个时辰,若不及时回归本体,则命魄立时便会烟消云烟。而且,命魄离开本体,也不具备本体兴风作浪的凶残本性。故而在司月看来,改不改回原来的封印都无所谓。
然而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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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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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珠央已然将自己一缕命魄抽离本体,悄无声息地从画卷中幽幽飘出,飞快地略过前院。
前院书房里。
珠央的那缕命魄听到夔王道:“原来皇兄真在此地,却为何不现身与我相见?可是还在为五年前的那件事恼我?”
原来这男人竟是个皇子,和夔王是同胞兄弟!
珠央正打算飞走,听到此话,动了点好奇心,想听听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兄弟二人近在咫尺也不肯相见。却不料沈遇并未接住这个话茬:“实不相瞒,我来此地,实是为了一桩无头公案。我知道夔王殿下事务烦忙,若叨扰了府上,恐怕多有不便。”
也不知夔王是信还是不信,只听他道:“你我兄弟之间,何需如此客气。”
真无聊。当初在朔方村时,她可是见过那山下的农妇一言不合就你扯我的头发,我手指甲挠花你的脸,两个人撕扯着扭打到一起,嘴上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着,可有看点了。
如今这般客客气气,倒像是真的兄友弟恭般。珠央撇撇嘴,她虽然没念过啥书,可历史上,皇室中为争权夺位兄弟相残的事可不少见。
眼看着这对虚情假意的兄弟一时半会也撕不起来,看不了好戏的珠央足尖往那屋顶瓦片上一点,自己这一缕命魄便飘飘忽忽往远处略去。
她每日只能出来一个时辰,得赶快找到一位阴年阴月阴时阴刻出生的女子帮忙破解画卷上的封印。由于条件过于苛刻,这女子可不好找。就算是找着,也得她愿意为已所用才行。如此一来,找到的机会就更加渺茫了。
命魄晃晃悠悠,忽上忽下从城西一巷子略过时,吹起一阵寒风。
巷子墙角下,路过的三个人影不免打起了哆嗦。
“忽然间从哪里来的一股妖风哦。”三个人影停下脚步,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为首一人,正是那日被夔王处罚过的章七。身后跟着的两人,则是他收的小弟狗剩和铁头。
“老大,这么晚了,城中都戒严了,万一被巡逻的发现,咱们可都吃不了兜着走啊。”铁头摸了摸脖子,这大晚上了,怪冷的。
“是啊!老大,你让咱们提着一桶墨汁,是要练字用的吗?”狗剩瘦骨伶仃的,提着满满一桶墨汁走了那远的路,还要躲着巡防,怪累人的。
章七横了这好吃懒做的两小弟一眼:“少啰嗦,还不快点走。小爷我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哪里那么多费话。”
狗剩苦着脸:“不是,老大,你总得让咱们知道点什么吧,没头没尾的,咱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万一做不好,拖了你老的后腿误了你的事,可怎么是好?”
章七看了他一眼,又瞧了瞧铁头,那位也眼巴巴地瞧着他。
“铁头,你也是这么想的?”章七问,说这话时,他有点生气,这两小弟身上穿的新衣裳,还是他给买的。要不是他出的银子,这两小子这辈子都穿不上件新衣!拿衣服时争先恐后地跟他表衷心,如今不过是差遣这两人做些许小事,就叫苦连天,没出息的家伙!
铁头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角。因是买的成衣,不太合身,但是他还是挺爱惜的。因此咧嘴对着章七讨好地笑:“老大,你昨日不是卖了两张驱妖符,赚了一笔银子。你有这赚钱的本事,以后一辈子就享福了。只要每天坐在家里,提笔画两张符咒,舒舒服服的就有大笔银子进账,何苦大半夜地出门搞事情呢?”
章七伸手往他脑门上就是一拍:“真是猪脑子,你以为符咒是想画几张就画几张的吗?你没听见衙门要设立天师坊,招收人才学玄术?物多则贱,以后学玄术的人多了,这符咒就贱得跟白菜价一个样了。哼,还想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收钱,可把你们给美得!”
铁头揉揉脑门,讨好道:“老大不愧是老大,就是看得长远。”
章七冷哼一声,面露得意之色。虽然这些并非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不过并不妨碍他在两个小弟面前装相。
时间退回几天前。
他被夔王下令责打三十大板后,回到家中,越想越不通。他懂玄术有能耐,明明可以凌驾于那些个普通老百姓之上,不过就是调戏几个小娘皮,怎么就被当众责打了呢?从前他跟着那江湖游人走南闯北的时候,也曾见过那些个官老爷的走狗行欺男霸女之事,怎么他们一点事都没有,轮到他就被处罚了呢?
他躺在床上,与其说是床,不过说是块破木板,所谓的“家”也不过是在城西北角贫民区搭建的一个小棚子而已。这破棚子四处漏风,雨天雪天更是让人苦不堪言。原以为自己被夔王府选上之后,就能走出这破地方,从前青云直上,住富丽堂皇的大屋,呼奴唤婢了呢。
谁曾想,谁曾想……
他咬牙切齿,恨恨不已,臂部传来的疼痛让他哎哟哎哟直叫唤。
可能是疼痛和恨意占据了他太多的心神,直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咳他才注意到,有人闯进了他的“家”。
由于臂部伤到了,他是趴躺着,因此见不着来人的模样,嘴上不由得喝问:“谁?是哪个龟孙子不经过你大爷的同意,进入你大爷的家。”
一边喝问一边往后扭头,一个面容瘦削的中年男子映入眼帘,不由得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