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月皱着眉头,不知她何故如此,她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着要回娘家,见亲人吗?怎么亲人到了眼前,反而退却了呢?
崔宝珠倒是挺明白钱玉此刻的心情,她知道,钱玉这是“近乡情怯”之故。若是哪一天,她有机会回故居见到亲人,想必也会是钱玉这般模样吧。但崔宝珠也明白,由于她的任性,她失去了贞洁,失去了清白,崔家不会再要一个不贞不洁的女儿。若是知晓她曾经的遭遇,恐怕曾经疼爱她的亲人,会恨不得她立马去死。她不愿意见到这样的父母,也不想父母直面这样的黑暗面。所以这一世,她和父母最好莫再相见。
她和父母缘薄,但钱玉能再见亲人,她却是乐见其成的。就好像,钱玉替她圆满了心愿一样。
钱玉目光凝视着谢蓉,嘴里喃喃说道:“娘……”
谢蓉却是只用眼光扫了她们母女一眼,转身却往司月那边走去。
钱玉低头垂眸,娘亲这是还在生她的气?她不明白,她和娘亲之间不是重归于好了吗?之前还频频通信。如何娘亲见到许久未归的她如此冷漠?
司月也很是不解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谢蓉,想象中的母女见面拥抱对泣、依依不舍的情景并没发生,不应该啊。
只听谢蓉柔声问道:“两位道姑,是你们送妇人女儿和外孙女归家的吗?”
司月瞬间便联想起钱玉曾说过她爹娘定会“重酬答谢”自己这个恩人,立时来了精神。
“没错,就是我们。”她忖度着这位夫人是打算先酬报自己这个恩人,对其好感备增。
她眼波流转,神采奕奕就等着谢蓉取出重金了。
哪想到谢蓉却说:“妇人竟不知,何时得罪了两位道姑。”
这画风明显不对啊,司月怔了怔:“你没有得罪我们啊,你为何这般说?”
谢蓉此人最善察言辨色。起先她以为来者是那种懂点玄术,无意中寻到她女儿和外孙女的魂魄,借此过来敲诈勒索的。但甫一见面,一位是柔柔弱弱的秀雅女子,十分面善;一位虽然蒙着脸面,可露出的剪秋水般的双眸,眼波哀愁却并不渗杂贪念。她立刻就推翻了之前的揣测,改变了策略。所以她一开口,便以问罪的语气对着两人说话。
眼见对方中计,她心中轻笑,面上却眉头轻蹙:“既然妇人未曾得罪过道姑,何以道姑竟将这等祟物领进我钱宅?”说着,手指往钱玉的方向一指。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惊骇。
司月和崔宝珠心头一震,不约而同脱口而出:“原来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刚刚谢蓉一到,钱玉魂魄便不再异动,有司月的符咒加持,谢蓉理应瞧不出破绽才对。然而谢蓉却点出钱玉邪祟的身份,可见她对钱玉的现状早已心知肚明。
钱玉却是满脸的惊愕:“娘,你为何说我和青儿是什么祟物?你可是还在生玉儿的气?玉儿知道错了,娘,玉儿真的知道错了。”
谢蓉回过头,目光冰冷如寒冬之水:“你知道自己做错,娘很欣慰。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如今你为阴物,娘还在人世,人鬼殊途。玉儿,你别怪做娘的狠心。”
钱玉满是不解,不由自主地靠上前了几步:“什、什么?什么人鬼殊途?”
谢蓉却是后退到司月身后:“道姑,你们身为玄门中人,如何助肘为虐?难道就不怕妇人将此事上告朝庭,治你们一个为非作歹的罪名吗”
司月眼尖,瞧见谢蓉拢在袖中的手指里扣着几张黄色的符纸,显然人家早有准备,也不知这些符纸是自保的还是驱邪的。只怕钱玉一旦扑过来,这符纸立刻就会拍到她身上。司月默默地走动几步,挡在钱玉和谢蓉中间。
好在钱玉被谢蓉的后退的举动伤到了,她停住脚步,神色哀凄:“娘,你怕我,你在怕我?为什么?”
崔宝珠看到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不忍心告诉她真相。
司月就没有这个顾忌了。她之前还打算让钱玉见到爹娘,诉说一番遗言再驱散她们母女两的魂魄,也算是自己做了一桩善事。但照目前的情况,谢蓉根本就不打算和钱玉这个女儿有所交集,那之前的打算便作废了。
“钱玉,你还不明白吗?”司月晃了晃手中的白灯笼,白灯笼上面的符咒中间赫然闪烁“钱玉”二字。
钱玉瞳孔一震,转头便去看崔宝珠手中提着的那盏,那盏上面闪烁的是“林青”二字。
“我……难道我已经死了?”泪珠如雨下,她摇着脑袋,“不可能,不可能的,我和青儿怎么可能死了呢?”
她不敢置信地冲到司月面前,伸手握住司月的手:“恩人,你是知道的。那夜你在水中,将我们母女俩救上岸来的,对……”她想问“对不对”,恰在此时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直接穿过了司月的手,未能握住实体。她睁大眼睛,失了魂般盯着自己的那只手。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我之前还能握住恩人的手的。”钱玉不死心,继续伸手试探,可每一次都徒劳无功。
司月叹息一声:“钱玉,别再试了。当魂魄意识到自己并非活人之时,便会如此。你忘了吗,你和你女儿早就死了。那天夜里,我根本没有救过你们。我可能只是无意中惊醒了你们沉睡在河底的魂魄,你们便跟随我一起上岸。这才有了后来之事。”
钱玉只觉得头疼欲裂。
“你一个女儿家孤身上路的,势单力薄的多危险啊!”那个店伙的话回荡在耳边。
“这店家是怎么回事,我们明明来的是三个人,他只拿了一副碗筷!”
她曾经难解的疑问,如今,如一道被解开的难题般,一一在她脑海中展现。
因为她和女儿早就死了,留在世间的,只有一副魂魄。司月懂玄术,所以能看见她。而普通人却没有这样的能力,所以在他们眼中,她和女儿是不存在的。
不能丢弃,一直要带着的白色灯笼,原来是为了聚拢她和女儿的魂魄。
这个认知刺痛了她的心。
死?
她死了!
她和女儿都死了!
为什么?
她抬起眼睛,猝然间看到谢蓉那双冰冷冷的眼睛。
为什么?
她死了……娘亲不觉得难过吗?
那些忘记的生前回忆如狂风骤雨般在她心中呼啸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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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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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难过?
谢蓉看到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那张脸上,满是痛苦跟困惑。
她的回忆仿佛又回到二十七年前的那个晚上。
“为什么,你要杀了你的主子?”袁不臣问这话时,亦是同样的困惑。
“是她对你不好?”
“看你衣着光鲜,十指白皙干净,可见你主子待你不薄。纵有脾气不好时,忍着就是了。人活在世,哪有不受委屈的?况且你又是当奴婢的,怎么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到底为什么,你要冒那么大的风险,杀你的主子?”
那个时候,她在客店井中下了药,被人发现。她以为,自己的所求终究成了梦里黄梁。
事已至此,她反而不慌了,笑了笑,不答反问:“掌柜的,你开客店的,知道什么是贫穷吗?”
“你以为的贫穷是什么?”
“是吃不饱穿不暖?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是每日每夜都在为明天的衣食而奔波?”
“如果是这样,你对贫穷的理解也太过于贫瘠了。”
谢蓉想到自己的过去,眼中慢慢的流下泪来:“我出身于农家,缺衣少食地长大。自我懂事起,在那个家,就没吃过一顿饱饭。就连我爹,也是春耕秋收需要卖力气之时,才有几日机会填饱肚子。世道艰难,我爹娘辛苦耕种,秋收时打下那么多粮食,然而却不能够吃尽肚子里。这也没什么可说的,毕竟家家如此,我亦不觉得如何。可是那个时候世道实在太乱,慢慢的,可能是因为一场病,或是一场变故,家里的田地要被地主收走了。娘哭得好伤心,说田地是根本,没了就一家子去死吧。”
“我当时年纪还小。听了我娘的话,觉得黄泉路上有爹娘相伴,倒也不如何害怕。”
“可是我娘说归说,临到头却是要把我卖了换些银子。卖了便卖了,农家人从来如此,过不下去便卖儿卖女。可是,我娘却连给我找个好去处都不考虑一下,只将我送往妓院,就因为那个地方能多卖几两银子。”
说到这里,谢蓉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你瞧,这就是贫穷。贫穷不止会让穷人吃不饭穿不暖,它像只龇牙咧嘴的凶悍怪物,吞噬掉人的尊严、体面、人性。所以我娘因为贫穷,连舐犊之情都不能拥有。而我因为生于贫家,只能丧失尊严为奴为婢。”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为何会如此惩罚我?”
谢蓉冷笑:“天道既然无情,我又何必遵守天道?”
“你问我为什么杀谢家女?我告诉你,我杀她,不是因为她对我不好,相反,她对我很好。她在我娘将我卖到妓院前,将我救下,留我在她身边服侍,让我有机会读书识字。我杀她,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怪只怪,造化弄人。我要摆脱贫穷,我要往上爬,我要成为人上人,而她,恰巧是我前进路上的拦路虎、绊脚石。”
所有挡她前进路上的拦路虎、绊脚石,不管是谁,都得死。
就算那个人,是她女儿也不例外。
谢蓉从司月身后走出来,慢慢地向钱玉的方向走过去。
钱玉看着谢蓉,原本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渐渐恢复平静,嘴角溢出一丝浅笑。
“娘……”她朝谢蓉张开双臂。
谢蓉的脚步加快,却在钱玉将要拥抱她的那一刻,将手中扣着的符咒向钱玉胸口处拍去。
这一下变生不测,司月不明白,为什么谢蓉面对自己女儿的魂魄,连一句告别的话都不愿说,直接就使符咒要女儿魂飞魄散。她快步冲上前去阻止,然而终究还是赶不及。符咒和钱玉的魂体一接触,立刻发出强烈的光茫。
钱玉眼中满是愕然,她低头看向自己胸口处的符咒,笑容僵在唇边。再抬头时,依旧是那个浅笑的表情:“娘,女儿不怪你。”
谢蓉瞳孔微微一震,心头好像被一记重锤狠狠一击,看着女儿的魂魄在自己眼前化作烟雾消散。
司月伸出去的手指头恰好在此时触碰到钱玉消散的一魄,钱玉过去种种的痛彻心扉的记忆瞬间通过这短暂的触碰传递到她心海中。
这一刻,司月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攥住一样。
这……便是心痛的感觉吗?
她仿佛走马观花般看完钱玉的一生。
钱玉嫁到洛丹城,没几年,丈夫林彦周中了举,功名再进一步。林彦周春风得意,本人又人才风流,越发瞧不上容色普通的钱玉,在外头包养了个外室。等钱玉知道时,外室已经给林家添了丁,婆婆正抱着孙子笑得见眉不见眼。
所有的人早就知道林彦周养外室的事,连家中仆人都知晓,只瞒着钱玉一个。
钱玉怒火中烧,嚷嚷着要和离,还往怀阳城娘家送了信。
但谢蓉却在回信中给她出主意:“自古男人皆是三妻四妾,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左右不过是养个外室罢了。姑爷并未将其领回家,可见还是尊重你这个正妻的。再者说,你是明媒正娶的原配,他纵是纳小,也越不过你去。至于那些妾室生的儿女,你抱回自己房中抚养。高兴了,给他们个好脸;不高兴了,便将他们养成个废物,谁敢说个不字?究竟如何,还不是你说了算。”
将别人儿女抱过来,致使对方骨肉分离?她为何要为一个已经不爱自己的男人,杀掉自己内心的一部份善意?这等妇人心计,钱玉不屑于做。
与其留在洛丹城,与林家纠缠怨恨,不过抽身出去,退个海阔天空。
她提出和离,林彦周礼貌性的挽留了几句,便高高兴兴地签下了和离书。纵使条件是她将青儿带走,林家亦是无不允的。
她只觉得林家虚伪。
盘点好了嫁妆,接她回怀阳城的船只便到了。她拉着青儿上了船,这才看到谢蓉就在船上。
打从钱玉记事起,谢蓉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的,从来不和人急脾气。便是和父亲拌句嘴,也是低声细语的。唯一的一次发火,还是在她坚决要嫁给林彦周的时候。
后来林彦周中了举,钱玉和谢蓉再次通信,谢蓉又变回从前的那个温柔娘亲。
但这一次,温柔娘亲仿佛一下子从谢蓉身上消失了。
在船上,钱玉刚和谢蓉打一个照面,便被对方狠狠抽打了一耳光,她身子一歪,整个脑袋都嗡嗡作响。
“没用的东西!为什么你要和离!”
“当初叫你招婿,你不听。非要嫁人!嫁就嫁吧,自己选择的路,哭着也要走完。”
“可是你这一和离,漕帮的那些人怎么看我,你爹爹怎么看我,说我教女不善?”
冒名顶替谢家女的谢蓉嫁给钱德韪二十多年,早就拿捏住这个男人。纵是她在钱玉出生后的十多年里,未能为钱家生下儿子,钱德韪也未曾想过纳妾。她的手段,她的聪慧,她的美貌,合在一起形成钱德韪心中不灭的耀眼的光茫。
但是谢蓉十分清楚,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一旦钱玉以和离女的身份归家,身为母亲的谢蓉便首当其冲,成为一个不会教女的蠢笨妇人。一切的光茫终将消散。在钱德韪眼中褪去光茫的她,还能拿捏住这个男人吗?
谢蓉是好不容易泯灭掉自己的一部份人性,才能得到如今安稳富足的生活,她绝不允许这生活里出现丝毫的意外。
当初她既然能狠心灭掉谢家主仆十几口人,如今也能杀掉女儿。
有什么不可以?
行船途中,她将利刃捅进女儿胸膛,血水从女儿伤口处涌出,喷溅了她一脸,她的手上脸上全是女儿温热的血。
林青儿躲在一旁,亲眼看到外婆拿刀捅了自己的娘亲,忍不住跳出来阻拦。
这一出来,她也成了刀下亡魂。
做完这一切,谢蓉换了干净衣裳,将船底砸穿,自己则乘着小舟上了岸。
她在岸边,看着船体慢慢地沉入水中,这才放下心来。
而钱玉母女则被捆在麻袋中,随沉船一起沉入河底。
她们的魂魄也困在河底。
直到司月的出现。
魂飞魄散前,钱玉终于记起了这一切。
她从未想过,自己和离的举动,会使谢蓉做出弑女之举。
这一生的过往走马观花般从脑子里一晃而过。
小的时候,谢蓉对钱玉的教养特别严格。给她请最好的礼仪嬷嬷,请最好的教书先生,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务必符合一位贵女的标准。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这种生活太过于压仰了。她后来看上林彦周,如今细想,会不会是她太想逃离亲娘掌控的缘故?
因为谢蓉太过于严苛,常常让钱玉感受不到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关爱,所以对于林彦周的甜言蜜语,她轻易就相信。她太需要这种,确切的敢于言说的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