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略转,谢蓉急问孙嬷嬷:“跟她一同回来的,是否还有旁人?”
袁不臣厉眸微眯,心道:“此女果然够狠辣,听到女儿鬼魂归来,半点慈母心肠皆无,不见伤心难过,不见思绪紊乱,理智得可怕。”当年他听从安排,在信南城经营一家客店。那日谢家女儿远嫁,宿在他的客店。
依据婚俗,新郎会赶至信南城迎亲。
当时谢蓉只是谢家女的丫鬟,撺掇主子考验新郎的真心。那谢家女幼失怙恃,又无旁亲在侧,只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奶娘贴身教导。然奶娘见识毕竟有限,谢家女正值妙龄,正是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心探索欲的时候,丫鬟的提议满足了她内心的恶趣味。
于是在新郎钱德韪到来之际,谢家女命丫鬟扮成自己,而自己则摇身一变,成了丫鬟的贴身婢女。如此互换身份,她就是寻思着试探钱德韪能否一眼将她认出。
这谢钱两家定的娃娃亲,又是经年未见,钱德韪哪里认得出哪个才是自己的新娘,自然是女方这边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家女气个半死,却也不好当场发作,事后狠狠责打了丫鬟出气。
小姑娘的闹脾气,袁不臣当时只是默默地看着,并不放在心上。还觉得提意见的丫鬟实在是愚蠢至极,哪里有人如此挖坑给自己跳的?
然而当晚,这丫鬟就一不做二不休,将毒药下到井中,欲将客栈一干人等杀个一干二净。
要不是被店伙偶然撞见,说不定整家客店的住客、伙计连带他也都成了那酆都城里的枉死鬼了。
他问丫鬟,为何如此歹毒,连萍水相逢的人都不放过?
那丫鬟却是半点也不惊慌,反而和他谈起了交易,她说自己此举是想杀了主子,之后再取而代之,嫁入钱家。钱德韪虽然只是漕帮户堂下的一个小管事,但她有信心,能扶持着他一路做到大管事之位,说不定最后还能成为户堂。袁不臣要是肯帮她这个忙,那她日后必然厚报之。
他只觉得这婢女真是疯了,李代桃僵就不怕被人识破?
丫鬟却是低声轻笑:“知道小姐面貌者,都在这个客栈里。而钱相公,已经认定了我就是谢家小姐。只要客栈里谢家的奴仆一死,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袁不臣这时才明了她之前撺掇主子在钱德韪面前调换身份的用意。
当时新朝未立,时局纷乱,就算整个客栈的人全都死光,旁人也只会以为乃流寇作乱。她在井中下毒,目的是杀死谢家女和一帮奴仆,至于其他人,不过是那惨遭殃及的池鱼。而因为习俗的关系,新郎等并不借宿在这个客栈里,无需担忧他喝了毒药坏了计划。
富贵险中求,此女为了摆脱奴仆的身份,做事可谓是心狠手辣。
身为下贱,竟能做到此等地步。袁不臣此前还从未见过,世间婢女纵是有心往上爬,多数都是些略有心气却蠢不可及之辈。他也想知道,若此事能行,她日后是否如她所言,能够平步青云。促狭心一起,兼之他自己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人,便帮了她一把。若她日后真有那个造化,自己握着她的把柄,不怕她不听话。
二十多年倏忽而过,此女子果然实现了当初的宏愿。在这二十多年里,她嫁人生女,操持家事,辅助丈夫,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本以为这漫长的时光,足够消磨她的心志,和家人的朝夕相处,能让她生出一颗柔软之心,现在看来,自己实在是太天真。
袁不臣轻轻叹息,此女已经坏到了骨子里,实难改变。就连亲生女儿的死,也无法令她动容几分。
谢蓉哪里知道袁不臣内心的感慨,一双眼睛紧盯着孙嬷嬷,要她口中的答案。
孙嬷嬷当时只顾着害怕,哪里还能留意到有没有其他人随伴在钱玉身边?
但夫人又用眼神逼视着自己,不能不开口:“好、好像是有……有吧?”
谢蓉怒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好像有吧’?”
她平日里待人一向温和宽容,鲜少于人前发怒,此时忽然发作,孙嬷嬷吓了一跳,缩着身子为难道:“这……夫人,我、我也没太看清楚啊。”
真是个没用的蠢妇!
谢蓉强忍着怒气:“罢了,我亲自过去瞧瞧吧。”
此时正院那边,司月向钱玉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我记得你曾和我提过,你是家中独女,如何又冒出个小公子来?”
钱玉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司月不解的事,作为徒弟的崔宝珠却明白得很:“或许,这个小公子是过继来的?这世上不是有很多人家,生不出儿子,又舍不得自己攒下的一片家业无人继承,便从外头过继来一个男丁,以承继家中香火?”
司月感叹:“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当真是神奇得紧。”叹了一回又有点纳闷,“为何这做父母的,宁愿将家业留给一个过继来的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丁,而不愿意留给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呢?世人不是都说,血浓于水吗?这样看来,也不算很浓嘛。”
也许是哀怜到自身,崔宝珠对此也很是低落:“世人势利,重男轻女,女子生来便低了一等,这有什么法子?”
见这师徒两人如此污蔑自己的父母,钱玉气得身子直发颤。
这两个女子懂什么!
凭什么这样随意地评价她的爹娘?
她们和她的爹娘生活过吗?了解她的爹娘吗?
爹娘是否重男轻女,只有身为女儿的她才有资格评判!
她失声道:“我爹娘并非你们口中的那等人。打我记事起,我爹娘便对我宠爱有加。我娘更是帮我请了先生教我读书,世上的男儿读什么书,我便读什么书。针黹女红,碰都不会让我碰一下。我娘说,这些自会有家中奴仆去做,我要学的,自然是铺子经营,田庄打理等事宜。我娘说,我比其他男儿并不差多少。”
经营铺子,打理田庄?世人对女儿的要求从来都是针黹女红,嫁人生子,相夫教子,操持夫家家事,侍俸公婆,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内宅打转的。像经营铺子、打理田庄这种,通常只有男子才有这个待遇。
崔宝珠心中浮起一个怪异的念头,她脱口问道:“你父母如此栽培你,是想让你招赘入婿啊!如何你后来远嫁洛丹城?”
此话一出,如石落静湖,钱玉心中顿时泛起了阵阵涟漪。迷迷糊糊中,似乎脑中的云雾被一双无形的手拨散开来。
是了!
那年元宵节,怀阳城如往年那般举行花灯会。她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带着丫鬟家丁出门赏花灯。
兴许是前事孽缘,她遇到了她此生的劫——青儿的爹爹,林彦周。
林彦周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斯文秀气。不过一个照面,她的一颗心顿时犹如小鹿般乱撞。
几次偶遇下来,她便生出了非君不嫁之心。
林彦周身有功名,是个秀才,自然不可能会入赘钱家。
娘亲劝她:“我儿莫痴心!这世上哪有什么偶遇,还接连偶遇几次?定是那穷酸秀才,盯上咱们钱家的家业,想要空手套白狼,把你这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骗到手里呢。等你过了门,便甜言蜜语地哄骗你,让你将带过去的丰厚的嫁妆拿出来填补他家那穷窟窿!”
可当时的她哪里肯信?就算是算计出来的偶遇,她也只觉得对方有心。
但对于这门亲事,谢蓉执意不允,便是钱玉闹着绝食,平日里对她疼爱有加的谢蓉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幽冷。
那目光好像在说:“既然不听我的话,死就死吧,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就当这些年的养育是白废心了。”
娘亲冷漠、平静的目光再没有往日里的慈爱,这越发激起了钱玉的叛逆心,只觉得娘亲再不是原来那个疼爱自己的娘亲,只有林彦周才是真正关心爱护她的人。
后来,后来娘亲是怎么同意了婚事的呢?
钱玉冥思苦想,脑海中的云雾又散去一点。
她因为双亲不允婚,又是哭又是闹,终于把娘亲给气病了。
爹爹和娘亲一向夫妻恩爱,娘亲这一病,吓得爹爹连忙请了郎中回来。谁知郎中把过脉后,竟开口恭喜了爹爹。
“夫人,这是有了身孕了。”
郎中的话在钱玉回忆中响起,钱玉喃喃道:“我、我终于想起来了,弟弟,原来我真的有弟弟,亲弟弟。”
娘亲既然有了身孕,自然就顾不上她了。没过久,她便嫁到了洛丹城。
可能是跟娘亲赌气,婚后两年,她鲜少跟娘家通信。
一直到景煦十七年,这一年,她的夫君林彦周中了举。
她自觉扬眉吐气,这才开始跟娘家频繁通信。
面前这个胖嘟嘟的亲弟弟,她确是见过两次的,不过每一次见面的时日都很短,短到根本没能在弟弟心里留下印象。不过,也可能是弟弟太过幼小,忘性大,这才不记得她这个亲姐姐。
小公子蹭蹭跑到钱玉面前,歪着脑袋看了半天,问:“你……你真是我姐姐?”
钱玉含着泪点了点头,还把女儿从椅子底下抱出来:“承嗣,这是你外甥女林青儿。”又对女儿说,“青儿,这是你小舅舅,来,快叫小舅舅好。”
林青儿怯怯地叫了一声:“小舅舅好。”
小公子却不回应,目光只在钱玉和林青儿身上来回打转,未了小手背在后头轻摇小脑袋:“你长得可真丑,一点也不像娘亲,你真的是我姐姐吗?我的姐姐还没有丫鬟姐姐们长得好看?”
他年纪还小,心直口快的,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背后侍立的丫鬟们闻言都有些尴尬。
钱玉仿佛受了一记重锤,抱着青儿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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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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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的相貌算不得丑,只是略显普通而已。但是小公子打小见多了美女姐姐,乍见普通容貌的亲姐,两相对比,自然就显得亲姐姐貌丑了。这也是钱玉很少回家的缘故,小公子正是忘性大的时候,对着这个亲姐也没什么感情,自然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了,再加上年纪小,哪会有什么顾忌?
钱玉对自己的容貌虽有自知之明,可内心深处何尝不存着几分自卑?
所以那年和林彦周的初遇,他甜言蜜语地说对她一见钟情,这话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这个男子,斯文秀气,俊雅清朗,竟对普通相貌的她情有独衷,她的满腔柔丝自然便情不自禁地黏到他身上去了。
她想要跟他在一起,想要听他在她耳边说那些她永不会生厌的情话,想要他柔情的目光永远停留在她的身上,所以她义无反顾地嫁给他,甚至不惜与自己的爹娘对抗,只为了和他在一起。
一开始,一切都很美好。虽然林家果如娘亲所言,是个贫寒人家,可是公婆对她言听计从,事事以她为先,夫君对她温柔呵护,关怀备至。她觉得,即便是需要她拿出嫁妆银子来贴补,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段日子,是她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然而在林彦周中举后,那些温柔呵护、关怀体贴,就好像存蓄的水被慢慢抽干一般,随着日子的流逝悄悄地消失了。
他在书房歇宿的日子越来越多,对她的态度越发的冷淡。她不知夫君的疼爱为何会无缘无故消失,跑去书房问他。
他冷着一张脸:“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长得这样一副丑样,还想让我如何待你?”
他说她长得丑,说她生得恶心,说他看到她的丑脸就想作呕。
轻蔑的目光,嘲讽的话语,如一道道无形的金鞭,抽打得她脸颊生疼。
“既然如此,那你当初为何要娶我?”她忍不住质问。
林彦周嘴角噙着丝冷笑:“见过蠢的,就没见过像你这般蠢笨的。”
“你当他是真心喜欢你?糊涂的东西!他看中的是咱们家的财富,不然人家秀才公的身份,凭什么娶你这个白丁出身的过门?”娘亲当初说过的话语,此时在她耳边反复回荡。
“原来,你竟为的是我的嫁妆!”钱玉颤声道,原来娘亲说的话都是真的,可恨她之前从未相信过分毫。
“你知道便好!”林彦周毫不理会泪留满面的她,拂袖而去。
呵,男人啊!
当她有利用价值时,便是他手心里的宝贝;当她失去利用价值时,连视线瞥到她一眼都觉得脏了他的眼。
从前的那些温柔休贴,呵护缠绵,蜜语誓言,竟全都是假的。
她以为幸福的那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他付出了她需要的关爱,她也付出了他需要的金银。可是,当他功成名就,更上一层楼,不再需要她的金银的扶持时,她也就失去了应有的作用。
这一切,恰恰只是因为她长得丑,长得丑,夫君的心便拉拢不住,就连眼前这个亲弟弟,对她亦是满脸的嫌弃。
“娘,娘,你怎么哭了?”青儿抬头,伸出袖子去擦钱玉脸上的泪水。
小公子吃了一惊:“你、你你哭了!不就是说你长得丑吗?怎么就哭了!娘平时也会说我几句,我都没有哭过呢。”
原本怯生生的青儿瞬间竖起眉毛:“都怪你!是你把我娘惹哭的!你这个坏人,坏人!”说着,抢步上前,捏着小拳头向小公子挥去。
就在这时,贴在钱玉母女俩后背的符咒忽闪忽灭,闪动时母女俩如同一幅上了色的彩墨画,熄灭时母女俩便如同失去了色彩的水墨画。
“啊!鬼啊!”
小丫头们平日里只在宅里伺候,哪里见过如些阵仗?见此情形,众丫头无不吓得惊呼尖叫,拉着小公子就往后退。一路退到内室,“啪”的一下在林青儿赶过来前关上雕花的木门。
“师傅,她们这是要鬼变了吗?”崔宝珠一脸戒备地问。
“好像是吧。”司月也不是很确定。怎么好端端的,就因为小孩子的一句童言童语便刺激成这个样子?
“需要将她们封印了吗?”
“再等等。”司月不免抱怨道,“怎么她爹娘还未出现?再不出来,就等不到和女儿外孙女话别了。”
有道是说曹操曹操到。她刚提及钱玉的爹娘,谢蓉便恰巧在此时姗姗来迟了。
“你们,是要找我吗?”
司月和崔宝珠回头,见到一美妇人,举止从容,缓步来到面前。
美艳如崔宝珠,在见到谢蓉的那一刻,都不由在心底惊叹一声“美人”。虽不如妙龄少女的鲜嫩娇妍,但那举手投足时传递出来的风韵,很是令人赏心悦目。
司月则在想:“这就是钱玉的亲娘?怪不得那小公子不愿意承认钱玉是他姐姐,原来他亲娘生得这般美貌,确实和钱玉并无半丝毫相似之处。刚刚那小公子一个‘丑’字,便让钱玉情绪那么激动。现在美貌的亲娘现身,钱玉不会被刺激得就地鬼变吧?”
然而这回她却是猜错了,钱玉不单只没有鬼变,魂体里刚刚凝聚来的一点鬼气还开始渐渐消散,原本只有黑白灰的肤发衣饰顿时恢复了五彩。在见到谢蓉的那一刻,钱玉面色欢喜,急步上前,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踌躇着不敢再前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