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
等梅卫远了, 见聂让有重新挥刀的趋势, 宇文执慢条斯理地补充:“那是一半的量,以示诚意。”
他向他微微抬首:“你的诚意呢?”
“……”
聂让明白,垂下眸, 弯身,将手里的玄横刀放在地上。
就他站起的一瞬,周围的梅卫顿时一拥而上,锁链紧紧束着他的腰腹, 将他所在庭院装饰用的青石上。
怕他挣扎, 专门负责刑讯的暗卫将四只短箭侧扎入他的手脚经脉, 右手突然地剧痛让他闷哼了声,血登时淌了一地。
宇文执这才离他近了,仔细打量着他的眉眼。“脸确实不错,再加一颗忠主的心?”
他俯瞰着聂让,不慌不慢,然而透着恶意:“你以为,凭这些,就能配得上?”
“一国嫡长公主,受任于危难间的天纵奇才,她合该青史留名,享万人朝贡,今是,后世也是。”
宇文执饶有兴致地看他:“而你,会给她带来什么?”
见暗卫不语,他慢条斯理,字字见血:“世人的冷嘲,御史台的讽谏,此起彼伏、永无止境的奚落与嘲讽。他们不会在意她曾做出过什么功绩,只会拿她的行止说笑。你看,多么可笑肮脏。堂堂大赵长公主,先皇嫡长女,竟招了一个半蛮的死士做驸马。”
“……”
困在锁链下,被血液濡湿的手不着痕迹地颤了一下,没有说话。
“其实你也知道,她根本不需要你的保护,而你的存在,根本只能是个拖累。”
“就好比……”他啊了声,似讶然,“你身体里的王蛊,是用来做什么的?”
有一刀戳开心头最脆弱的部分,鲜血淋漓。
聂让知道自己不该听,可是宇文执的声音还是进了心,如钝刀子慢慢割着肉。
见他神情未变,脸色却隐约见白,宇文执终于满意了几分,内心的怒火削减,侧身移开。
冰面上,是两人环抱大小的窟窿,位置极其隐蔽,藏在水榭台底的死角里。
宇文执招了招手,招呼来又一个暗卫:“将这一瓶也送过去。”
持药着飞步踏出行宫,聂让松下一口气,甚至连手筋脚筋、以及身体被紧束的痛都没那么难耐了。
只要主人能好好活下来。
他怎样都没关系的。
聂让沉下乌黑的瞳。
……只是,有一点后悔。
“沉了吧。”
众梅卫合力,连石带人顺着冰窟,推入水中。
水下,极冷,触及皮肤,灌入血液是刺骨的寒,黑暗拖着聂让的身体,想叫他与寂静彻底融为一体。
他有些后悔。
后悔那天夜里,他怀着不该有的期待,近了主人的身。
也懊恼前日的时候,他竟从心底里期待幻想过,能和主人名正言顺地站在一起的日子。
哪怕到现在,他脑子里全是主人的影子。
他实在太过卑劣了。
聂让往湖底沉下,忽然看到在暗卫营里的过去。
他看见自己被缚在木桩上奄奄一息,主人依然是那一身鲜衣胡服,剪秋水眸担忧地望着他:“……疼不疼呀。”
渐渐感觉不到冷,无言地温暖环绕着他,他痴痴望着幻觉,动了唇。
却最说不出救我两个字。
如果他的存在会让主人蒙羞。
只要宇文执能救主人。
……他就消失吧。
是他揭开了装着那个应该被带进坟墓的秘密,也该会得到相应的惩罚。
很久后,世界寂静了下来。
在他闭上眼接受的黑暗的前一瞬,明明是朔夜,他却看到了月光。
噗嗤——
削铁如泥的匕首破开冰层,月上的嫦娥入了海宫,将辉光带到深渊。
她潜入湖底,抓住他的胸口衣襟,将一口救命的气渡给了他,又双手持着陨铁的匕首,将他腕上的青铜链条沿着那唯一一点锈迹,生生磨出一个豁口。
聂让有些分不清了。
主人?
还是一个瑰丽的幻觉?
直到岸上有人高呼:
“快来,在这儿——殿下落水了!”
聂让对上那双冷冽的凤眸,骤然醒过来,惊出一身冷汗。
不,不是幻觉!
他迅速将先前的木像从怀里抽出,空出的缝隙下,咬住牙一把拔开手腕上的箭,用力,铁钳似的大手顺着那个豁口拧断铁链,挣开束缚,鲜血便崩得更快。
快点,再快点!
主人…畏寒啊!!
聂让双目瞬间血红,几乎感觉不到手腕脚腕上的剧烈的痛,手臂锢住她的身体,感受到她体温正在激剧下降,连忙朝着冰层的边缘上浮。
陨铁匕首从她的怀里沉落河底,姜瑶拿不起来,她这一路骑行,已经耗费了太多体力。
姜瑶感觉到他的臂膀在抖,汩汩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腕荡在湖中,在他们周围铸成一道艳丽的飘带。
冷,实在是冷,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由瑟瑟发抖直直麻木失却直觉;
找过来的路上,本来很想训他一顿的。
忽然间没力气了。
算了,就这样吧。
岸上本来在其他地方搜寻的莱州水兵发现动静,一根麻绳沿着冰床抛了下来。
聂让抓住绳,先托着主人的身体,手下用力,将她送出河床,放在一块浮冰上,由他们拉上岸。
姜瑶费力睁开眼,看着同样被拉上岸,在她身前跪下,看着她的瞳、浑身发抖的聂让一眼。
她没有说话。
意识渐渐模糊,无穷无底地寒冷铺天盖地,她知道她现在脸色一定极其难看。
聂让扭头,颤着声音戾喝:“北边第三间屋有手炉,去烧起来!”
他上前,完全没顾别人的眼光,将绵软的斗篷罩在她头上盖着,他将出水后结成硬茬的外行衣全部脱下,赤膊着上身紧紧拥着她,像是试图拿自己微高一些的体温替她挡下一点寒。
姜瑶最后摇了摇头,伸出手,拿最后一点力气,将他推开了。
她看到他的瞳孔从害怕恐惧,化成了绝望。
来不及多看两样,眼前一切,归于漆黑,只有听觉还在。
“主人——”
他好像又在哭了,血和泪都滴在手腕,滚烫得生疼。
作者有话说:
我没怎么刀狗狗,他还活蹦乱跳呢
只是他的魔法防御不高,容易破防罢了w
以及,姜瑶没事。
实在不好意思
晚一点再更一章好了
第41章
◎我这里不需要你◎
后半夜宇文执反攻皇宫, 如梅卫的兵力也入皇宫,和宫中未反的守城军给昭罗公主来了一出里应外合。
哪怕再仓促,姜瑶也不会毫无顾忌地拿北周上百暗卫的性命开玩笑。
她打的是一个时间差。
偌大的燕京, 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
所幸, 这一次, 她的运气还算不错。
*
数个时辰前。
“主人, 昭罗的人也在寻宇文执。”
远郊中, 负责侦查的玄卫向车中闭目而坐的人道。
也在找?
她略略沉思片刻后:“宇文执在近郊行宫。”那里位置隐蔽,宇文昭罗若在城里找不到,只会在那里。
如果聂让回程是受他蛊惑, 那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大概率会选择在此处伏杀聂让。
姜瑶心底冷哼一声。
故意放跑她的?
她果然猜不透宇文执。
“带人, 去那里。”
不是百分百肯定,但是大海捞针何其困难,且这是唯一的希望,她须得赌一把。
“是!”
事实证明, 姜瑶赌赢了。
再回到到行宫时, 灯已灭了,守卫士兵也都被调去护卫龙庭。
“主人,这里没人!”主事赤柒见状, 也万分惊异。
此地零稀的几个老弱宫人,俨然一副空荡废弃的模样,可……太安静了,这偌大的行宫每个院子都安安静静, 应当有的打斗声响都没有。
他们可能已经晚了……
“分开去搜。”姜瑶捂着疼痛的肺腑咳嗽两声, 目光沉下, 却极尽冷静,“每人沿宫一寸一寸搜,注意是否暗室的可能,速度要快。”
“是!”主事连忙赶人去搜查。
姜瑶也沉着脸,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事务。
错了吗?
在哪里?
真该死。
除了负责侦查周围环境,所有人都被她派去找人,站在水亭上,握了拳,视线略过冰床,时间越久,脸色却越发生寒。
……!
隔着冰床,她忽然看到,水榭下有数道重物移动的划痕,好像是金属划破冰层的白霜。
她跳了下来,沿着痕迹直走,通到一个不怎么显眼窟窿。
就是这里!
“来人——”
她知道一刻也不可耽搁,高声呼喊随从士卒的同时,拿着楚少季赠她的那柄陨铁匕首,下了水。
*
随从将寒毒复发的主子运回室内,生了炭火,一个留守的女宫人被在刀刃威胁下,替她换了一身干燥的衣物。
聂让手脚经脉受了损,方才在水下取箭、托着姜瑶出水,又受了一重伤,可是他只是让随侍给他洒了一点金疮药,咬着白布很随意地扎了一下,保证不出血后,便守在姜瑶身边的角落。
约莫半刻钟后,姜瑶的体温开始回暖。
“您可是聂统领?”
主心骨昏厥,随从她来的莱州士卒队长虽有几分慌张,却还是向守在姜瑶身边的聂让拱礼。
细碎的冰凌在他额发间化了成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双手双脚皆染着可怖的血,整张瞧起来很冷的面容冻得通红,一双眼睛赤红,视线却只落在塌上被里外裹成团子的人身上。
聂让幽幽抬了眼,莱州士卒对着那双暗无光的眸子一震,而后道:
“殿下赶来的路上便交代过了,如有意外,则聂统领在,由聂统领负责,统领不在,则由赤队长统领。”
仿佛为了映照他的话,行宫墙外有数道黑影闪过,是接应他们的玄卫。
燕京主事向聂让见了一礼:“主人确实料事如神,宇文执那鳖孙确实调了人回守龙庭,和驻兵一起来了一通里应外合。咱们快快离开。”
“沿着小路走。”聂让藏起微微握拳而颤抖的手,沙哑的声音似竭力平稳语气,“他们反应不过来。”
“万一设卡了呢?”主事忧心。
“将我放下,能杀得了他们。”聂让握住剑,很随意地撤下一点布料裹住伤势,双目通红,却如恶鬼,“至少,送主人回程。”
.
姜瑶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周围是白茫茫的一片,她听见她的母后隔着很远的地方在唤她,她向着她走去,可哪怕看过很多遍画像,楚皇后的面容在她眼中也十分模糊了。
“小幺儿别哭,幺儿做得够好了。”楚后心疼地哄着她,“是母后不好,给你的担子太重了。”
英朗的皇帝站在楚后身边,身后揽住妻子的肩头:“不愧是朕的女儿!”
姜瑶没有说话,只是木立在那里。
楚后朝她招手:“快来母后身边,咱们一家人团聚。”
豁然间热闹起来,人影错落间,老爷子也朝她招手:“快过来,阿翁教你射雕!”
姜瑶往前倾,几乎要走了,却忽的想起什么,站定身,看了他们许久,朝他们笑了一下:“实在抱歉,儿臣还得带一个人过来。”
“什么人?”湘王姜衡是昔日二十六七的青年模样,凝着眉头,离其他人很远,诧然地看她,而后摇摇头,长叹一声。
“小幺儿。过去的就过去了吧,两命还两命,这账消了啊。”
姜瑶不太理解他的话,向他微微颔首,未答,只反身向身后的寂静黑暗走去。
再醒来时,是周睿的船上。
木头所制的朴实陈列比不得长公主府,却给人以安稳的感觉。
她睁开眼,却觉得哪里都沉,尤其胸口,若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头疼欲裂,喉中更是干涩,便向身侧:
“梅玉,水。”
忽然间这么一提,连她自己都惊了一惊。
…忘了,梅玉也离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
罕见地难过起来。
然而,床前确实一只玉碗递了来,水面微微的晃动,一双眸光暗含难抑的急切看着她。
“……”
姜瑶扫了跪在地上,为她盛水的聂让一眼,未接。
他的指一下子蜷缩了,好像被什么狠狠地刺了一下,张了张口,似乎想说话。
不等他说一个音,姜瑶抬手,示意他打住。
在场还有人。
“殿下醒了!”
船上唯一的女副官耿听双被拉来作了侍女,就在门口,是个二十出头女子,柳叶眉、桃花眼,虽借了佩剑在外,但还带着一股子飒沓干练的气质,
“统领多有不便,之后让我来吧。”
聂让默了很久,才将碗递给对方,自觉摇摇晃晃站起身,沉默躲在在屋内的角落。
只是,站在这里,他不出声,不会打扰到主人。
求求您。
他在心底无声息地恳求。
——让他留在这里。
用了水后,姜瑶抬首,声音寒冷:“你出去,这里不需要你。”
高大蜷缩的影好像颤了一下。
她不看,又一次重复:“出去。”
“…是。”尾音也隐约地发颤。
终于,聂让跌跌撞撞走出舱。
等他离开屋子,耿听双暗暗缓口气,心道这几天这人满身是血地守在这里,身上的气息实在是吓人,连她实打实去过几次前线的副将都有些受不了。
放下玉碗后,她半是憧憬半是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微的有些面红。
姜瑶闷闷地咳了两声:“船行了几日了?在哪儿?”
耿副将又替她换上降温的头巾:“五日,快到莱州了。军医说殿下的身体再禁不得折腾,正好现在海上没冻住,周将军打算沿海下扬州回京。”
作者有话说:
双更了!
2000一章的双更也是双更!
骄傲挺胸
接下来将是狗狗伤心时刻
长公主要算后账了嘿嘿
第42章
◎或许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楼船厢房内灯火昏暗不明, 泥土砖石糊成的炉子极简易,耿听双往里多加了木炭,让舱里更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