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尽管如此, 对姜瑶来说,还是冷, 仿佛她对温度已经没了正常的判断能力。
姜瑶摁着眉心, 她明显感觉到身体比上一次发烧时来得更加沉重, 身体时热时冷, 头脑也不如之前清醒,却只是一片淡然与坦然。
……似乎寒毒,更严重了。
如果来往建康, 恐怕她便再也没机会出来。
“咳——”下意识捂住胸口,彻骨的刺痛贯穿心口, 耿听双及时拿来手帕,姜瑶再咳了一阵。
摊开帕,是一滩浓稠烈艳的血。
“……殿下!”耿听双险些原地跳起来。
“莫不是受了内伤,末将这便去寻军医来!”
姜瑶剧烈喘息中伸手, 拦住她:“不必。”
撑着身体又缓了一会儿, 等漱了口后,血腥气总算压了下去。
“本宫有肺疾,这事情, 不可外露。”姜瑶多看了她一眼,最终哑着声音,“也劳烦耿副将,去和周将军说一声, 到了莱州停船, 改陆道去胶州。”
海路自然也是能去胶州的, 只是要绕很大的一个弯,可能撑不了那样久。
还是不要白白耗费时间了。
耿听双讶然:“殿下竟知末将姓名?”
姜瑶却笑笑,尽管眉间几丝病气,眼瞳却清朗:“开阳二年,耿副将弯弓搭箭,一箭雷霆直取匪首,巾帼之姿,叫人记忆犹新。”
她是后调来的水兵,曾去过南疆平乱,在城下开弓,贯过一个小头目的脑袋。
这样小的事,殿下也记得?
“殿下谬赞!末将不敢当!”
姜瑶又问道:“他手脚腕的伤怎样?”
冰下的时候,她能看到飘在鼻翼眼前的血色,似乎是经脉被人拿箭戳伤。
伤筋动骨一百天,指不定又要如何。
耿听双正取沾湿热水的面巾擦着她耳畔腾出的汗,闻言反应了一会,知她说的是先前屋中人。
提起此事,她感慨道:“好在没有被彻底挑断,军医已给他缝上了,说是要好好养上一两个月。只是他定要守在这里,也不吃饭喝水,谁劝都不应。”
…
姜瑶想起方才,他摇摇晃晃的模样。
……
那双连四五斤重的刀都能舞得如鱼得水的大手,什么时候连碗水都端不稳过?
他的右手,反反复复受过好几次伤,第一次时是少时肉身替她硬生生当了刺客的一刀,以至于经脉断裂,尽管御医看诊及时,可还是一直不大好。
“会有遗症?”她问。
“难说。”
“知道了。”她声音冷淡依然,“本宫乏了,你先下去吧。”
直到对方真的要离开时,塌上人才很轻地道。
“……顺道告诉他,好好静养,别废了那身武艺,白叫我付这么大的代价。”
“是。”
耿听双行礼告辞,关上门,猛地闻到血腥气,赫然一肃,转头却见聂让贴着甲板蹲坐在船舱木门门口。
“……”
他低着头,微厚的唇微抿,神情似颓靡,玄身横刀被丢在了行宫,此时他身边再无一物。
耿听双颔首:“聂统领当听见了殿下的话,末将这便叫人。”
见他很缓顿地点头,耿听双便匆忙走远了。
厢房内,一灯如豆,隔着窗更是昏黄,跟着一起来的燕京主事走过来搭手扶他,却被聂让挥开。
“能走。”
他…不会废了这身武艺。
可是,心还在凝封在北周的冰下,血液冻成凝冰,极致的内疚和绝望铺天盖地,不断挤压着心脏仅剩的空间。
都是他害的。
都是他。
——主人会丢掉他的。
一定会的。
他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怎么办。
没有办法。
他真的该死,可是又不能。
走出甲板,回到空荡荡的舱中,黄昏的昏暗光线落在身上,他拿染血却勉强还能动的左手,捂住了脸。
*
又过两日,姜瑶烧总算退了,整个人也更加虚弱,周睿也怕她到不了建康便薨于半路,二话未说,便应了在胶州城停下寻医的事情。
今日的日头大,船医建议姜瑶出去走走。
周船跨海直行,周围皆是一片不着边际的瀚海。
聂让作为随侍,暂居姜瑶隔壁。
……看一眼,就好吧。
还是没有忍住,足以逼死人的忧虑和内疚迫使他,小心翼翼地透过简陋的小窗,偷偷看着甲板上的人。
她坐在轮椅上,由耿听双推着,看了一会海,抬首说了什么,拿帕子抵着下唇,又是咳嗽。
她披着斗篷,脸色是一片刺目的灰白。
聂让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疲态,仿佛一捧逐渐黯淡的月光。
呼吸重重地一滞,落在窗边的手垂下,心脏又被碾入泥沼,投入冰窖,逼得他跪在地上,瑟缩为一团。
他是习武之人,见惯了生死,瞧得出一个人身上的生机。
下水救他这一遭,彻底败完了她体内所有的活力。
这些认知像细细密密的针扎在心头,旋转着刺入,骤然带来一片要命的疼。
他怎么配啊。
怎么配啊。
耳边,又响起宇文执的质问。
你能带给她什么?
你只是个拖累。
手下意识的紧紧握拳,筋腕的剧痛卷来他也如若未知。
“求求了。”他哽咽。
求求。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
他愿意用一切代价,请用他的性命换取她的。
可是没有人回应,只有木板晃动的吱嘎作响。
他下意识摸了摸放在一边的匕首。
主人不愿意见到他。
其实…不愿意也没有关系。
只要自己悄悄地跟在她身后,不叫她发现就好。
板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一阵木轮的轱辘声后,门被轻扣,笃笃响起:“聂统领。”
耿听双推着姜瑶进了他的房间,聂让盯着她看了许久。
耿副将皱皱眉:“聂统领,殿下在此。”
他好像终于回魂了一般,讷讷低下眼,调整姿势跪着。
“昨日是本宫失态。”
姜瑶也不怪,伸手拍了一下他裹着绷带的肩膀,示意他起身去塌上躺着。
聂让小心翼翼地照做,生怕发出一点动静,心底却在疼痛间生长出一点低微的期望。
他可以陪着主人了吗?
姜瑶开口,却是礼貌疏离:“卿有大将之相,当是国之栋梁,未来可期,合该好好养伤。”
“……”
刹那,本就不算红润的脸色化为一片蜡白,他甚至有伸出手捂住耳朵的冲动。
“主人…”
他熟悉这口吻。
姜瑶对过赵羽周睿,却万万想不到,会有对自己的一日。
聂让愣愣地抬起头,凤眸仍含笑,却未有之前的甘甜明媚,而是一国之长公主,看向下属的模样。
……不要这样。
“你在本宫这里做了这么多年事,本宫知道你的能力,入军从伍,不只是你的机遇,也是大赵所幸。”
每听一个字,聂让的呼吸便更紧.窒一分,莫大的恐惧笼罩心头。
“身份的事已办好了,赵羽那里有你新的文牒。”
她的态度近乎冷漠,“卿当知道本宫为时不多,恐过不了今年。望卿在本宫身后,助大赵北伐攻下燕京,守天下百年太平。”
聂让愣在原地好久,渐渐的,眼眶红成一片,却没有落泪,只是定定地、讷讷地呆了好一会,嚅嗫:“主人……”
“往后你便是将军,也不必这么叫我了,和旁人一起叫殿下吧。”
……
姜瑶狠下心:“望卿谨记,朝廷不会辱没将才,卿未来也不当负了本宫期待。”
像对每个武将那样,姜瑶抬手,拿枯梅似的四指指腹,拍了拍他的肩膀:“卿当尽忠。”
她眼中是一派清明,了情无谊。
左心剧烈的绞痛,那针又往内推,拔出,反复地折磨着他的心口,疼得人快疯了。
聂让知道他不配。
她那日的那句喜欢,他也能埋进心底,烂在肚里,权当从未听见。
可是能不能,别不要他。
他再也不会不听话。
也不会擅作主张的意思给主人添乱的。
别这样……
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
“就这样吧。”
姜瑶定了死刑,叫耿听双进来推她离开,出门时,听见身后泪哒哒打在甲板的声音,夹杂在海浪拍击船岸的声音,让人分辨不清。
唇瓣嚅嗫,他在呜咽,很细微,甚至可不查:“您…别不要奴,好不好。”
她顿了一下,终没叫耿听双停下。
当断即断。
换个角度想想,或许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能让他摆脱自己。
她摇摇头,又去看眼前浩瀚的海域了。
.
胶州境地时有低山丘陵,风暖。
这里是丝路的起口,因此整座城繁荣非凡。
姜瑶收到密信,说楚少季从燕京撤离,得到她消息后,从梁州方向绕行,也将至胶州。
因为临海,这里空气混杂着咸腥气息,不怎么好闻,但很新奇。
港口不冻,岸上雪景更美,楚后很喜欢这里,因此皇家在临海处,还建有一处水榭山庄作行宫。
姜瑶命周睿等人返程,自己却在水榭山庄住下。
周睿虽忧心,却也从船医那里知道殿下的身体已至极限,不能再经远路颠簸。
于是他通告胶州刺史,让他先寻当地名医调养长公主身体。
胶州刺史是京城早年外放出去的官,也曾拜见过长公主,明白缘由后,隔着屏风,向轮椅上几乎透明的人毕恭毕敬:
“殿下尽管放心,据说,这城里不日前才来了一位神医,下官这便请他来。”
“有劳。”
无论主动被动,姜瑶正式开始了自己的退休生活,她甚至喜欢上了照料花草。
说来……
那之后的这一路,她似乎就很少看到聂让。
做完一切,姜瑶忽的很累很累。
今年春朝似乎比往年早一些,她透过萱花窗,偶然地瞥见了霜雪里从建康回来的一只雁儿,目光蓦地温和起来。
——春天真的要到了啊。
“殿下?殿下!”
声音朦胧,她不知道谁在喊。
也不知道是谁疯疯癫癫冲了进来,翻倒了瓷瓶,碎了一地。
作者有话说:
狗狗难过第一日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梓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解毒(后面开始,纯糖无刀)◎
屋外还飘着一点细雪。门砰得一声被人踹开来, 放在边上的花瓶也应声碎了一地。
椅上任闭目沉沉睡着,面色苍白,似再也不会醒来。
崔高阳区区一个刺史, 哪儿见过这阵仗,两股战战, 骇得险些跪下。
这要是出了岔子, 他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起步都是个杀头的罪。
崔大人欲哭无泪, 指着冲进来跪在姜瑶面前的死士,情不自禁地,哆嗦:“你刚刚可看到了, 本官可未做什么,是殿下自己忽的晕了。”
眼前侍卫的身材比常人高半个头左右, 半身裹着霜雪,手里若救命稻草般捧着一个玉瓶,听言仿佛才察觉尚有一人在此,骤然回眸, 目光冷戾:
“出去!”
崔大人先为他低沉的声音和晦暗的眼神骇了一跳, 而后脸色一僵。
一个侍卫,敢这么命令他?
他不知聂让身份,兼之场面实在不宜久留, 忍了忍,最后还是退了出去。
“主…”他忽的想起姜瑶不要他再称她主人,忽的露出一点疼痛难过的表情,而后生硬地像别人一样轻轻唤着她, “殿下…, 阿让带药来了。”
她没有应。
聂让咬住牙, 将姜瑶横抱起放在屋内的藤椅上。
被留下的耿听双本守在门口,见崔大人出来,又听见屋内花瓶碎裂的声音,连忙进屋,就瞧见聂让将已经昏厥的长公主放在塌上,拿出一个玉瓶好像就要往她嘴里倒。
耿听双大惊失色,抽剑便砍来:“你要给殿下吃什么!”
聂让压根没理会,直到刀刃逼近他拿药的左手时,他骤然曲起右手肘部,猛击中她的腹部,耿听双痛的闷哼一声,剑刃掉落在地,后退了三步。
“你……”
“滚——”
不等她说话,聂让眼瞳似染血,如恶鬼一般,有些疯了。
他撑在她脑侧,朱唇紧闭,药瓶口很小,却怎样也喂不进他口中。
他们暗卫要给人灌药,往往捏死对方的鼻或耳,强行打开下颔灌进去,这样喂药容易呛着气管,甚至还可能致死,聂让不舍得也不敢这样做。
终是没忍住,大恸之下伸手紧紧揽住她的肩,将头抵在她额间,相贴,低低而急切哀求:“主人喝药,好不好?”
耿听双惊了,却不太敢说话,方才他身上的杀气,切切实实告诉她,若是她再多说一句,他就会杀了他。
藤椅上的人不应。
“阿让求求主人……”他好像要哭了,眼角通红,明明气息凶神恶煞,却在哽咽。
仍是不应。
“…你,嘶。”
最终聂让以牙咬开瓶塞,一口含住药,在耿听双倒吸一口冷气的嘶声下,托起香腮,靠在他怀里,重重地吻了下去。
一滴药液顺着唇溜了下来、几分淫靡,他并未心情去理会这些,顺着贝齿缝隙,慢慢将药液渡了进去,听着她喉口动了几动,知道她咽了下去。
聂让还是舍不得放手,将她的头靠着自己的胸膛,握着冷成冰的手。
就如点着微弱烛光面对无边际黑暗的人,静静等着黎明。
主人会没事的。
一定。
到时候主人还是不想看他的话,他就离开,去边疆,藏起来,离主人远远的,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耿听双先是一怔,随后震怒:“你怎敢…”
聂让连看都未看她一眼,只是沉默着护在她身侧。
可是。怀里的呼吸和心跳也渐渐变得微弱,胸口的温度也渐渐寒了下来。
没有用。
药没有用。
“主人?”他碰了碰她的手指,就像那夜里,她拿小指轻轻勾着他的小指时一样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