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县衙只有她一个主薄。
因为鸣沙县的地理位置,不少青壮年都去边疆大营当兵了, 剩下的人大多大字不识一个,文盲率高得可怕, 只有王婉,之前是江南乡贡的女儿,从小受过教育,能书会写。
她随丈夫出征来到玉门关, 她的丈夫两年前死在了突厥人的手里, 她本想回江南老家,但幼子年幼体弱,她担心路途遥远艰苦, 暂且留在了鸣沙县。
县令有县衙内所有官吏的任免权,老县令怜她孤苦伶仃,破例让她暂任主薄一职。
反正这里天高皇帝远,也没人管他们, 王婉就这样待在了县衙内。
魏琳听着她自报家门, 摸着下巴思考。
看来鸣沙县的人口流失情况比她想象得要严重啊!
王婉笑道:“我带魏县令去看看文书吧。”
魏琳摆摆手:“我看完了。”
王婉惊愕了一下, 又很快恢复了温柔的样子,温顺地垂着头,实则在思考其他办法。
她本来以为自己能通过展现自己的才能,让她能继续留在县衙内。
县令上任后,都要借助本地人的关系,好能让自己的政令下达,王婉久居鸣沙县,也算半个本地人了,她不仅想展示自己的能力,也想通过这种方式,胁迫新县令让她留下。
按理来说,孤身一人的县令最好拿捏,但是还不知道新县令的脾性……
她正垂着头思考,就被魏琳拍了拍肩膀:“走,陪我出去看看。”
昨晚黑灯瞎火的,她还没仔细看过鸣沙县呢。
“哦对了,”魏琳锤了下自己的手掌心,哒哒哒跑回去,把几个奴隶拉出来,“你们跟我一起去。”
王婉看着他们这群人,忍不住惊叹:“这是……”
“我的随从,走吧。”魏琳招招手,带头往外面走去。
王婉瞥了一眼几个残疾奴隶,又看着她的背影。
新县令比她想象中年轻多了,也比她见识过的其他人更奇怪。
魏琳大摇大摆地带着人出去了。
他们先在县衙附近逛了一圈,又跑去市集上看了看。
如果是中原的县城,每个县还要分管下辖的几个乡镇,但大漠中的人都聚集在各个绿洲中,别说乡镇了,鸣沙县附近连个村都没有。
市集上的肉价还好,但蔬菜和粮食的价格比长安昂贵许多。
魏琳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几个人就跟在她身后东绕绕西转转。
王婉上前一步,问道:“魏县令想要去往何处?”
魏琳摸了摸脑袋:“怎么没看见田地呢?”
她围着城墙都快转了一圈了,怎么连郊外的一块儿田都没有见到?
从老县令给她准备的饭食中可以看出,鸣沙县应该是有农户种田的,税收账目上也应证了这一点。
长安城的田地就在两个附郭县周围,魏琳常常带着学生们跑去干农活。
“在城南,”王婉指向南方,“所有的田地,都在城南。”
玉门关在战乱时,常常被异族人攻破,鸣沙县离玉门关不远,经常遭到劫掠。
这种历史原因遗留下来的,就是所有人都在城墙范围内种田,她绕着城墙往外面走,当然看不见田地了。
鸣沙县南部有一条小河经过,农人和牧民们都聚集在此。
魏琳蹲下来,看着潺潺流水经过,闻到一股牛羊的腥味儿。
鸣沙县立足于大漠里的小绿洲,除了这条小河外,再也没有其他的水源了。
她看着农人和牧民们互不干扰,中间留出了一大片空地。
这怎么能行呢?魏琳看着那片空地,唯一的一点地方,怎么能不种满田呢?
她将自己的疑惑告诉了王婉。
王婉仔细地告诉她原因:“牧民们以前放牧时常常将牛羊赶到田间,后来他们争执了几次,就约定互不干扰,将这片地空了下来。”
她没有告诉魏琳的是,那哪是争执呢?双方拿着工具差点就打出了人命,老县令去劝架,差一点被牧民们的鞭子打伤。
牧民们多是异族人,农户多是中原人,农户们自觉比异族人高了一头,常常瞧不起他们,牧民们认为大家都是大夏的子民,凭什么你就要拿鼻孔看人?
再加上语言上的交流不方便,常常有些小摩擦出现。
魏琳挠了挠头,起身去向牧民们打听情况。
驱赶着牛羊的牧民看见她,还有些警惕,魏琳把身后的异瞳少年拉了出来,他们的脸色才好看了一点。
其实他们和这群牧民们的语言并不相通,异瞳少年张着嘴手指脚划,牧民们也高兴得和他比划起来。
“说什么呢?”魏琳好奇地看着他们手舞足蹈的模样,捅了捅少年的胳膊。
异瞳少年垂着眼睛,一脸懵然:“不……知道。”
魏琳:……那你们还比划得这么起劲。
她抬抬下巴,示意会汉话的人出来。
没人理她。
“你去,”魏琳拽着异瞳少年,“让他们说汉话。”
王婉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了少年的帮助,他们总算肯和魏琳交流了。
魏琳看出他们对汉人的抗拒,只是简单问了下他们家里的情况,譬如家里有多少牛羊,平时在哪里放牧之类的问题。
牧民们藏着掖着不肯说实话。
她的耐心逐渐被消耗,难得有些恼怒,把身后的王婉拽了出来:“你来。”
王婉被吓了一跳:“啊?”
“你会他们的话,”魏琳冷着个脸,“我知道你会。”
“我也知道你的想法,但是如果你不能给我干活,就不能继续留在县衙里。”
王婉听见这话,终于老实了下来,向牧民们传达她的意思。
“伊利哈木家中原本有十七头羊,但是他上个月被人偷了一头,所以不愿意告诉您……”
牧民们害怕再碰上偷羊贼。
“伊利哈木是蠢货。”魏琳用他们的话骂了一句。
王婉震惊地回头看她。
被点到名的牧民伊利哈木顿时急了眼,冲到她的面前,被异瞳少年拦了下来。
他冲着伊利哈木呲牙。
“羊被偷了不去报官?”魏琳用近乎怜惜的目光看着他们。
普及教育任重道远啊!看看他们的样子,估计连报官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
简单来说就是,没文化,真可怕。
“是汉人偷的!你们只会偏袒汉人!”有人跳出来反驳她。
“哦?”魏琳挑了挑眉,看来这群人里面还是有聪明的。
“来都来了,”她拍拍衣摆上的灰,背着手调了个头,“回去查案。”
……
县衙内是有衙役的,不过此时他们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城门口。
因为青壮年的减少,衙役们还要兼职守门兵士。
魏琳把人找过来,正巧是昨天拦着他们的那个人,她委托他去帮忙寻找伊利哈木丢失的羊,又凑近嘀嘀咕咕了几句。
“行,”刘大郎拍拍自己的胸膛,爽快地答应了,“小县令放心。”
汉人比起异族人对她更为尊敬。
由于是上个月发生的事了,刘大郎按着魏琳的吩咐,挨家挨户敲门询问。
魏琳和王婉待在书房里喝水,让那几个异族奴隶去和牧民们交流。
王婉手足无措地捏着茶杯,似乎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才开口道:“您会异族话?”
“你说这个啊,”魏琳比起她就要放松多了,“我现学的。”
王婉:?
她还是低估了新县令,低着个头不敢说话。
“记载异族税收的账目,和汉人的账目字迹不同,是你记得吧。”魏琳又笑了笑,“你能学会他们的话,肯定很聪明。”
她刚到鸣沙县,就将整个县的公文文书都看了一遍,觉察出除了老县令外,还有另一个人记录的笔迹。
整个县衙会写字的就两个人,不要太好猜出来。
魏琳敲敲桌子:“我这里还有好多活儿要干,你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全县唯一一个有文化的人,她才舍不得放走。
王婉欲言又止:“我……”
她只是害怕,新县令会因为她的女子身份而赶走她。
异族人对这些观念反而不太看重,她借此学会了异族话,受到老县令的倚重。
至于是老县令慧眼识珠,还是王婉仗着自己的才能和人际关系让老县令屈服,就不得而知了。
异瞳少年敲开书房的门:“贼找……到了。”
魏琳伸了个懒腰:“走吧,去看看怎么一回事儿。”
刘大郎的速度比她预想得要快,押着一个异族人回到县衙。
“这谁?”魏琳挑挑眉问道,还没等到回答,伊利哈木就冲上去给了那个人一拳。
魏琳:……
她清了清嗓子,喝令道:“相击为殴,鞭笞四十,不想被抽鞭子就停手!”
王婉在一旁辅助翻译,伊利哈木这才喘着粗气停下手,咬牙切齿道:“他偷了我的羊!”
“等等,”魏琳摸不着头脑,“你还没听口供呢。”
怎么就能确定是他偷了你的羊呢?
伊利哈木呆愣地看着她:“什么意思?难道你在骗我?”
魏琳:“……”她就不能指望这群异族人的脑回路。
她冲着那个异族人抬抬下巴:“说。”
刘大郎先排查了所有牧民的羊圈,一头羊藏在屋舍内过于醒目,一个月都没有被找到,如果没有被宰杀,只能是被混进了其他牧民的羊圈。
羊圈内羊的数量没有问题,他按照魏琳的指示去询问了市集上的屠户,很快顺藤摸瓜找到了人。
处理一只羊的动静太大,在自己家处理肯定会被人察觉,但屠户每天都要处理牛羊,街坊邻居对此习以为常。
那个异族人老老实实地承认了。
魏琳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县衙内人太少,就是这点不好,王婉负责翻译,只能由她自己记录口供。
堂堂县令,竟然连个记供词的小吏都没有。
“他的头羊䧇璍踢伤了我的头羊,我气不过,就去偷了他一只羊宰了吃。”那个异族人老实交代道。
羊群不论有多少只,都会角逐出一只头羊带领羊群。
伊利哈木跳到他的面前:“你不是真正的勇士!真正的勇士应该找我决斗!”
“确实,我承认我的行为不是真正的勇士!我应该和你决斗!”那个异族人直面着他,一幅英勇的模样。
魏琳搓了搓脸,让刘大郎阻止他俩。
一只羊而已!别搞得像什么超级英雄决斗一样!
怎么偷了羊还这么理直气壮!
“按律仗八十,行了行了赶紧走吧。”她心累得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人。
那个异族人答应赔偿伊利哈木一头羊,被减免了杖刑。
王婉帮她整理着供词:“他们这一支……比较英勇好斗。”
“看出来了。”魏琳趴在桌子上,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异族人。
她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又将纸张交给王婉:“现在有一个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怎么化胡为汉,一直是历任皇帝们头疼的一件事。
“去教他们说汉话,写汉字,”魏琳交代道,“学得好的人,我有奖励。”
……
王婉被拉去给异族人上课。
魏琳瞅了她一眼,勾起一抹笑容:“别给我搞那些有的没的,我很快就能学会他们的语言了。”
破大点的地方就别给她整什么勾心斗角了。
“啊对了,”魏琳又敲了敲桌子,威胁道,“我刚好想要修城墙,他们要是不听话,就拉去修城墙好了。”
她早就看不惯那个破破烂烂的城墙了。
事实上,异族人上课的进展比她想象中顺利。
牧民们每天放牧,王婉跟在他们身后,一字一句地教给他们,又让他们回家后教给自己的家人。
也有不想学的人,甚至还鼓动着其他人一起不学习,但很快他就发现,所有人都得到了奖励,就他没有。
伊利哈木兴高采烈地捧着肥皂,回到自己的家中。
“我美丽的明珠!看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他向自己的女儿显摆道。
鸣沙县有许多牛羊,不缺脂肪,但人们更习惯于将脂肪吞吃入腹,魏琳学□□,抠出一点点来,将肥皂做成小小一块,分发给上课的异族人。
这里的工匠没有长安的工匠巧手,肥皂被做得奇形怪状。
长安的贵人们如果见到了,一定会嘲讽这些粗制滥造的不合格产品。
不过伊利哈木丝毫不介意,将肥皂抹在女儿干枯发黄的头发上。
大漠里水源珍贵,唯一的一条小河要供应整个县的用水,还要供应给农田和牛羊,他们一年到头也舍不得洗几次澡。
并非是他们爱护环境,而是这是祖祖辈辈传递下来的经验。
牧民们还在靠着喝牛羊的血补充盐分和水分,在他们看来,牛羊是大漠儿女的血液,水源就是牛羊们的生命。
中原的汉人不能理解,还要耗费许多水去浇灌他们的农田,牧民们和汉人因为这个起过好几次冲突。
“魏县令是个好人,”伊利哈木用汉话告诉自己的女儿,“他让我们洗澡的时候用肥皂。”
在那之前,他们好几个月才会去河里洗一次澡,身上都是牛羊的腥味儿,洗也洗不干净。
头发油了,就抓一把黄沙搓一搓。
伊利哈木难得提了桶水,给女儿洗头:“肥皂洗得很干净。”再也不会有牛羊的腥味了。
女儿先重复了一遍“肥皂”这个词,又撇了撇嘴:“你之前还说魏县令要打你鞭子呢。”
“不不不,他没有打我鞭子,”伊利哈木看着女儿的头发变得柔顺干净,高兴道,“他还说要教我们轮种牧草,给我们划分牧区呢!”
伊利哈木的女儿仰着头眨了眨眼睛,想象着新县令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时的魏琳正看着所剩无几的粮仓叹气。
她给牧民们肥皂,一是为了奖励他们,二也是为了能让他们干净一点。
当她看见异族牧民是怎么洗头的时候,就在害怕疫病的发生了。
她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有一点效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本来魏琳还想拉几个刺头来当苦力,但看见粮仓后,立马放弃了这个决定。
太穷了!真的养不起!
她皱了皱眉,鸣沙县的土地大部分都是沙土,只能在一小块地方种一种粟米,交纳部分粮食充作军饷后,勉勉强强能养活大半人。
一阵西风吹过,黄沙扬起,将整座县城笼罩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