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这件事是由朝廷特使全权负责的,他们来带来了不少军士,官吏们暂时不敢违逆他们的意思。
“既然要分田,就分给庶民们吧。”游胜答道。
官吏们一边吹嘘他的决策有多英明,一边又暗自算计着,希望自己能在余家捞一点油水。
游胜看见他们的模样,又叹了口气。
他来到河东道后,每一件事似乎都被魏琳说中了,按理来说,按照预想之中来发展,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但魏琳每说中一件事,他就感到更深的无力。
他想起陈小娘子骇人的尸体,和选择自焚的陈叔。
陈小娘子是被人欺压致死,但陈叔呢?他明明能活下去,为什么非要这么偏激地赴死?
连他感到无力,魏琳都已经预见了。
游胜想起那位年轻的尚书左丞对他说的话。
“你会碰见很多肮脏的事,也许会觉得无力吧。”魏琳对他笑了笑,“想要改变,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魏琳想到史书上的农人们,能被记载到史书上,除了大灾,就只有起义了。
“能撼动他们,也许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有人会在这条路上死去,但不是他们自身的原因,而是因为这个世道,要吃人啊。”
那时候的游胜还并不明白魏琳话中的意思,只是问道:“为何不能改变呢?”
他一开始只是因为背负着全家的期望,才来到了长安,但进入尚书省后,和各种各样的人交谈,才明白很多事情和他预想中不一样。
尚书省的官吏们,除了魏左丞之外,全都是世家大族出身。
他开始有些明悟,固执地想要改变这一切。
魏琳对他笑道:“当然可以改变,我就改变了很多事。”
“但是很难,尤其是你要去分田,会接触大量的庶民,底层的反抗,几乎都掺杂着鲜血。”
游胜看见冲进余家的农人们,他们也并不是毫发无伤,有不少人都在途中死去。
他看见这副场景,脑海中只有魏琳说过的这句话。
“这是一个漫长又艰苦的过程,也许要经历好几代人,我们能做的,只有从现在开始,一点点的去改变。”
“从我辈始。”
作者有话说:
刺史府和当地驻军:余家倒了关我屁事。
没关系,马上就到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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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星星之火
◎二合一◎
余家倒台, 分田小吏们将这些无主的土地都分给了庶民。
官吏们望着这千顷良田,无比眼馋,但又不敢违逆朝廷的意思。
河东道的庶民们欢呼雀跃, 奔走相告,许多人都围在余家门前, 等着自己领到田地。
不论男女, 成丁的人都可以领到六十亩田, 而且这还曾经是余家的上好良田, 虽然要缴纳赋税,但是收成也比普通的田地要高。
而曾经依附于余家的隐户,现在也被安排一个个重新上了户籍, 然后被拉到荒地上开垦。
他们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人人都弯着腰,在荒地上走来走去, 有人在前,负责烧荒,有人在后,挖出较大的树根和草根, 一切看上去都井然有序。
其余庶民们正拉着牛, 朝着远处走去。
在生产力水平还没有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庶民们垦荒,最依赖的就是牛了。
如果不是朝廷安排, 组织人手一起进行开垦,那他们还不如依附于当地望族,因为很可能开荒一整年都没有什么结果,还因为这段时间无法耕作, 收获不了粮食, 活活被饿死。
分田小吏们带来了牛, 带来了农具,再加上余家倒台,余家的所有家产都收归于朝廷,游胜他们又从余家牵了不少牛出来。
余家内还有不少余粮,都被拿去补贴这些垦荒的庶民们了。
起事的庶民被带到荒地上,手中拿着铁质农具,懵然地跟着小吏们的脚步。
他们有不少人都能领到铁质农具,可见朝廷这一次是下了血本。
在河东道垦荒并不轻松,并不是所有土地都像云梦泽那般富饶。
小吏们站在他们身前,大声告诉他们:“你们每个人都要负责一百亩的荒地,但只能领到六十亩,只有第一年不用缴纳赋税。”
他们犯了事,不可能和普通庶民有着同样的待遇。
虽然大夏的一亩和后世的一亩并不像通过,但开垦一百亩,对于庶民们来说还是非常重的负担了。
好在朝廷并没有规定一定要让他们今年开垦完。
不仅如此,朝廷还补贴了他们不少口粮,这些在余家还要紧巴巴过日子的庶民们,一下子就能吃上两顿饭了。
虽然每顿饭也只能勉强混个肚饱,那也比一年到头都要在田间劳作,最后却吃不上饭要好上许多了。
钱二郎用草席将陈叔烧焦的尸体裹上,又背在身上,往坡后走去。
他要把陈叔带回家。
这个时候的庶民,也不可能像达官显贵一样,不仅要用上上好的棺材,还要放上价值不知几何的大量陪葬品,能有张草席裹一裹,不被曝尸荒野,都算得上不错了。
钱二郎背着陈叔走到坡顶上时,停下来喘了口气,望着远方垦荒的众人。
“你说你啊,干嘛要死呢?”钱二郎自言自语道,又似乎在和身后的陈叔交谈,“你好好活下来,现在也能去垦荒,去分田哩。”
陈叔没有回答他。
他感叹了一声,又背着尸体往坡后赶。
庶民们正在烈日下劳作。
官吏们聚在树荫底下,看着庶民们开垦荒地,又有朝廷来的特使,领着人去分余家的良田。
官吏们快眼馋死了。
如果不是朝廷特使在这里,余家的家产一定会被他们瓜分干净。
河东道的几位刺史则觉察出更多来。
“余家就这么倒了……”
余家在河东道已经传承了上百年,一直在当地名望极盛,有刺史愤愤不平道:“那些刁民,竟然完全不感念余家的恩德!”
此话一出,其余人纷纷附和起他们来。
他们感觉有什么东西隐隐之中变了,逐渐脱离了他们的掌控,不由得感到不安,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制止这种变化。
刺史们怀着深深的无力感,不停地咒骂着起事的庶民们,以此来安抚自己惶恐的内心。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本地望族出身。
“诸位,我还是觉得不对劲……”有名刺史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话音未落,他就被其余几人瞥了一眼,那眼神中暗含警告。
虽然他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无比慌张,但要是直白地说出来,几位刺史又觉得辱没了自家的名声。
简单来说,就是觉得没面子了。
那人看见他们的目光,便讪笑着不说话了,将封锁消息这个打算吞进了肚子里。
游胜站在远处,回过头望了他们一眼。
“要传开吗?他们好像并没有想捂嘴的样子。”同僚站在他身侧,问道。
游胜点点头:“就按照魏左丞的计划来做吧。”
他原本还以为刺史们会作出什么不同的反应,结果到头来什么也没做。这一点倒是和魏琳所预想的不太一样。
游胜又望了一眼忙得热火朝天的庶民们。
起事的庶民也很快融入了进去,混在人群中,瞧着平平无奇的模样,任谁也想不到他们竟然能拿着农具冲进余家,把余家家主的脑袋敲碎了。
他们只是河东道一点小小的火种。
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
余家倒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河东道。
河东道临近关内,有不少北方的达官显贵在此居住,朝中也有不少大臣的老家在这里。
余家的消息一开始只在这些上层人士中传播,毕竟是当地望族,各家难免代入己身,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庶民们也很快知晓了这个消息。
“二狗子,你干嘛呢?!”有人拿着扫帚,对趴在别人家墙上的二狗子不停地挥舞。
“嗷!”二狗子被打落在地。
他抓住扫帚的末端,又拍了拍自己的屁股,站起来道:“婶婶!我在听特使们的故事呢。”
“听故事就大大方方去听,你翻墙干什么!”那名妇人明显不相信他的话。
二狗子贱兮兮地笑了起来,一边求饶一边逃离现场:“特使们收拾余家的事情!可有意思了!”
妇人拿着扫帚,气喘吁吁地将他赶跑,又撇了撇嘴。
这个二狗子!成天什么事都不干,只知道偷鸡摸狗!
二狗子的原名叫什么,街坊邻居已经不知道了,只知道他是这附近的乞儿,从小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但二狗子原先是记得自己的名字的。
老乞丐捡到了他,还有一条狗,于是大家就叫他“二狗子”了,逐渐忘记了他原本的名字。
二狗子嬉皮笑脸地溜出了巷子,溜到自己的窝棚内,献宝似地递给老乞丐一枚鸡蛋。
老乞丐的牙齿已经掉光了,见到他来,并没有接过鸡蛋,而是含含糊糊地说道:“你又去……摸蛋了。”
妇人所说他整日偷鸡摸狗,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街坊邻居知道他们二人不好过,常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看不下去,也会将他打一顿。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对着两个乞丐大发善心。
二狗子被打得皮糙肉厚,浑身上下都是疤痕,但他丝毫不在意。
挨一顿打,就能换到一口吃的,多划算的买卖啊!
“你不是……君子……”老乞丐还在用掉光了牙齿的嘴说道。
二狗子没理他,而是将鸡蛋敲碎,直接将生鸡蛋液灌进了老乞丐的嘴里。
他们没有柴火,不可能吃熟食,这样的生鸡蛋液,已经是难得的好物了。
他蹲在老乞丐的身边,絮絮叨叨说着今天听到的话:“朝廷特使来分田了,还把余家打倒了。”
“余家那么大的一个宅子,全被烧光了!”
老乞丐的眼神突然凌厉了起来,冲着他大吼道:“闭嘴!”
“朝廷的事……也是我们能随便、议论的吗?”
二狗子撇撇嘴,不再说话,而是嗦着自己手指上沾染的鸡蛋液。
老乞丐一贯如此,他已经习惯了,收拾了一会儿窝棚,就又出去闲逛了。
虽然是乞丐,但是老乞丐不知道为何,一定要要求他保持干净。
但二狗子也常常混一身泥回来,每当这个时候,老乞丐就会拿起拐杖试图教训他。
他状似悠哉游哉地走在街上,实际上在观察哪里会有残羹剩饭。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决定去酒楼附近逛逛,说不定就有好心的贵人愿意赏他一块肉呢?
虽然贵人们这样做的时候,也常常要求他学一学狗叫之类,以此取乐。
不过二狗子还是觉得这笔买卖划算极了。
他晃晃悠悠到了酒楼附近,还没来得及装傻卖惨,就被汹涌的人群挤到了一边。
“靠!”二狗子捂着被撞的胳膊,缩到路边,对着人群咒骂了一句后,才抬起眼睛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手中都拿着家伙,有的是锄头,有的是钉耙,有的干脆就找了根长木棍,在手中攥得紧紧的。
二狗子莫名道:“干嘛呢这是?”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拉进了人群:“快走!”
二狗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愤怒地看着身边的人,打算找出是谁把他拉了进来,但还没找到人,他就被人群裹挟着往前走去。
“欸!欸!”
任凭他如何呼喊,人群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他一脸懵然地被挤进了丁家的大门内。
待到人群四散开来,他终于能喘口气的时候,手中又被塞了一根木棍,塞给他木棍的那人还豪气地说道:“别客气!往死里打!”
二狗子:?
他呆愣愣地看着人群冲进丁家,不少人将丁家家主拽了出来,什么东西都往丁家家主的身上招呼。
二狗子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丁家家主被众人围住,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他打了个寒颤,抓着人问道:“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有人听到了他的叫声,恶狠狠道:“他抢走了我的妻女,我还杀不得他吗!”
此话一出,不少人纷纷附和起来。
“我阿耶就是被他打断腿的!”
“他白占了我家的地!我大父吃不上饭,被饿死了!”
他们一边抹泪一边控诉,愤怒盖过了悲伤,即便丁家家主已经气绝,他们仍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二狗子看着他们的行径,似乎是真正的恶人才能干得出来的事,但他们一声声的哭喊,又证明了他们不过是被丁家欺压的可怜人。
他想起今天早上,自己翻墙的时候听见的话。
朝廷要给所有人分田,就算是之前依附于世家的隐户,也可以自己垦荒。
余家闹事的农人们并没有受到太大的责罚,只是比普通庶民需要多开垦荒地,多缴纳两年赋税而已。
总比没有地也吃不上饱饭好多了。
这些消息,无疑成为了隐户们的定心剂。
曾经风光无两的余家都已经倒下了,那么丁家呢?一直以来明目张胆在他们头上作恶的丁家呢?
如果说余家还要遮掩一二,那丁家就是明晃晃地告诉你,我就是要欺负你。
所以丁家的隐户们拿起了他们惯常使用的农具,闯进了丁家的大门。
“有人来了!”
不知道是谁大吼了一声,他们纷纷转过头来看着大门,只见军士们陆陆续续围在了丁家周围。
隐户们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农具,甚至还有人大着胆子,用锄头对着他们,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因为离得最近所以赶过来收拾烂摊子的某位参军:……
这话该我问你们吧!
“我们要朝廷的特使来!”
“对!让朝廷的特使来!”
众人纷纷闹了起来,一副不让特使来接手就不罢休的模样。
参军感到头痛。
特使又不可能马上飞过来!你们冲我叫嚷也没什么用啊!
他越来越不耐烦,手按在刀柄上,在思考如何解决掉这帮人。
正当他握住刀柄,想抽出刀来,处理掉聒噪的人群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