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纷纷回想起魏琳的家庭状况,三代单传,父母双亡,和大舅相依为命。
这有什么问题呢?人际关系简单,不用伺候公婆,长安女娘应该会很乐意嫁给她。
林雁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问道:“魏左丞令舅也一直未有婚配?”
“啊对,我大舅和我一样。”魏琳垂下头,作出一副被伤得很深的模样。
司清倒吸一口凉气。
魏郎该不会……对婚事有什么心理阴影吧?
他不知道的是,何大郎一直没有婚配,主要是以前家里太穷,娶不起妻。
司清觉得自己作为她的上司,有必要关照一下自己手底下的员工,于是拍了拍她的肩道:“没关系,慢慢来嘛。”
“好儿郎志在四方,不急于这一时。”司清安稳道。
顾慈最终还是没憋住,扑哧一声破了功。
难得见到沉默寡言的顾五郎脸上会露出这种表情,众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魏琳又紧张了起来。
这什么卖队友的行径啊?!
她猛地一拍桌子,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呲牙道:“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我说我有心理阴影,你笑什么?
她一边作出生气的模样,一边朝着顾慈悄悄使眼色,顾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没有。”
“我只是想到了高兴的事情,和你无关。”
司清追问道:“什么高兴的事情?”
顾慈面不改色地说道:“我要参加今年的常科。”
魏琳转过头,惊愕地看着他。
你不是退学了吗?
司清也觉得奇怪,顾慈一向对什么事都没有太大的兴趣,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参加常科?
顾慈脸不红心不跳,任由他们观察。
应考一事,是他随便胡诌的,不论他考不考得上,家里都对他没抱什么期望。
司清挠了挠头:“你要想出仕,和我说一声不就好了?”
再说了,顾慈想要出仕,英国公也会帮他安排好的。
“不了,”顾慈摇摇头道,“我本就占了出身的优势,再去霸占朝廷官位,未免对其他人太不公平。”
魏琳小声问道:“你怎么突然想到去应考了?”
顾慈回到:“没什么,就是突然看见你,所以想到了。”
魏琳:?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搓了搓臂膀。
她不知道的是,顾慈这话确实无误,魏琳为了科举忙前忙后,就是为了给庶民们一个向上走的机会,顾慈说不上来这种感觉,但他想去看一看魏琳的成果。
他是英国公的幼子,除了战乱那几年,一向是衣食无忧,吃穿不愁,从来没有真正去看过这天下庶民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自从荆州之行后,他就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魏琳为天下庶民计,他就去看看她所做的成果如何,那些庶民又有什么变化。
魏琳歪了歪头,没说什么,任由他去了。
常科和去年的特科一样,都在十月进行报名,吏部主事和去年一样,坐在尚书省门口,等着人来报名。
顾慈虽然只是随口胡诌了一句要来应考,但也说到做到,真的来尚书省门口报名了。
不过他已经从国子监退学,并不能算国子监的生徒,英国公不知道找了什么法子,让他以乡贡的身份报了名。
魏琳立在吏部主事的身边,担忧道:“你考过解试了吗?”
“没有。”顾慈干脆答道。
魏琳:“……”那你怎么有胆子直接来参加省试的啊?
“我先说好,我们这次要用糊名和誊录,”她呲了呲牙,“考不上就是考不上,英国公来都不好使。”
顾慈笑道:“没事。”
他的本意并不是为了考过,对于结果如何也并不在意。
魏琳摸了摸鼻子:“那行吧。”
两人正说着话,十月的长安已经转凉了,有片落叶掉到了顾慈的头上。
“欸等下。”魏琳伸出手,踮起脚帮他扫下这片落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远方传来的嘶鸣声。
魏琳愣了愣,被那辆马车吸引了注意力,那辆马车在朱雀大街上横冲直撞,一路往他们的方向奔来。
“金吾卫呢?金吾卫又偷懒?”魏琳无语地看着行人纷纷躲避着这辆马车。
大部分时候,金吾卫的职责就和城管差不多,像这种在路上不守规则乱跑的马车,他们也会充当交警,将马车拦下并罚款。
这样横冲直撞,伤到人了怎么办?魏琳皱眉看着马车驶近,决定上几封奏折,给金吾卫好好的上一上眼药。
马车停在离他们几十米远的地方,下来两个打扮俏丽的小娘子,踉踉跄跄地往尚书省的门口跑来。
“请问、女娘能报名参考吗?”大一点的那位娘子喘着气问道。
魏琳愣了一瞬,没想到马车的目标竟然是尚书省,又很快反应过来,答道:“可以啊。”
吏部主事也点了点头,蘸了蘸毛笔,只等着她们自报家门便可录入,显然已经习惯于有女娘来报名了。
若说去年的特科只有三位女娘来应考,那今年则多了许多人。
虽然应考女娘的人数在整体上还是不如男子,但魏琳觉得已经进步颇大了。
去年的特科让女娘应考,还出了第一位女状元,今年各州县的解试也陆陆续续让女娘参与了考试,考过的女娘被送往长安,参加这次的省试。
当然这其中也有迂腐的州县,怎么也不愿放开禁制,让女娘应考。
这些事情并不需要魏琳操心,她只需要让每一届科举都有女娘参考就可以了,上行下效,时间久了,下面各个州县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这两位女娘的口音听着并不是长安人士,她们往后瞥了一眼,似乎正被什么人追赶着,小一些的那位小娘子,拽了拽同行人的衣袖,尖叫道:“阿姊!快!”
魏琳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
这情况,像是从家里偷跑出来应考的?
大一些的那位小娘子赶紧说道:“我们、我们是河东道人,我是崔家四娘,这是我的妹妹……”
……
崔夫人带着自己的女儿一直躲在房间内,很少和外面的其他崔家人交谈。
崔家大势已去,但崔家人仍旧和以前一样,过着挥金如土的日子,更不消说这里是大夏最繁华的长安城,有无数种法子让你从口袋里掏出钱。
崔夫人只带着女儿在房内做女红,丝毫不关注外面的变化。
崔四娘今年已经及笄,本来决定好说亲了,但崔家经历了河东道大变,不好再在以前的圈子内说话,一路推脱,直到她们抵达长安,这婚事也没有定下来。
崔小娘子倒还小,活泼好动,一贯坐不住,经常偷偷溜出去疯玩。
她们身边的仆潼都被游胜收走了,只留下了一个跟在崔夫人身边几十年的老人,没有仆潼伺候,她们还要打理自己的内务。
其余的崔家人也是如此。
这对于之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崔家人来说,自然极不习惯,所以他们很快就在长安物色好了新的仆潼,帮他们干活儿。
只有崔夫人的小房间内,什么新人都没有,内务都是三人合力完成的。
崔夫人和崔四娘很快习惯了这种生活,只有崔小娘子不解问道:“阿娘,为什么我们不买新的仆潼呢?”
“不要去搭理外面的人,”崔夫人警告她,“我们现在买不起仆潼,该过什么日子就是什么日子。”
外面的崔家人如何花天酒地,都和她们没有关系。
在崔刺史的眼中,崔家不过是有几个不肖子孙,但在崔夫人的眼中,崔家人都是一群趴在祖坟上的吸血鬼。
崔四娘扯了扯妹妹道:“别问了。”
崔夫人夭折过几个孩子,她是崔夫人的第二个女儿,出生更早,知道的事情比自己的妹妹更多。
崔夫人和崔刺史的关系一向不好。
崔小娘子还是懵懂年纪,没有察觉到大人之间的恩怨,但也听话地闭上了嘴,给崔夫人端来一杯热水。
崔夫人看着热水中自己的倒影,叹了口气。
来到长安后,她才发现此地的女娘潇洒,比河东道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也不知道自己这两个女儿,能不能像长安女娘那般自由。
总之不论如何,也不要和崔家人产生什么过多的联系。
她这样想,也这样约束着自己的女儿,可惜并不是所有事都能如人意。
崔家人今日去西市买几匹绢布做新衣,明日去平康坊看胡姬跳舞取乐,后日又去长安郊外跑马,日子好不快活。
崔家妇都待在家里,为他们操持内务。
这样的日子,对于以前的崔家来说,只算是平常,但他们现在可是已经向朝廷投诚,将大半家产都交出去了的崔家啊!
崔家妇向自己的丈夫哭诉,说家中已无余财,供养不起他们继续花天酒地,被狠狠地揍了一顿。
深夜里传来男人的怒斥声,和女人低低地哭泣声。
崔夫人抱着自己的女儿,缩在床上,听见外面的动静,怎么也睡不着。
她只能将自己的女儿抱得更紧了一些。
过了几日,崔家似乎一切如常,但崔小娘子不敢再溜到外面玩了。
崔家裁掉了一批仆潼,崔夫人刚刚放心了点,却看见他们又领着胡姬回到了家中。
崔夫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紧抿双唇,垂下眼皮,像一尊无悲无喜的佛。
但她就变成了泥塑的佛像,掉进了水中。
崔家堂叔找到她,告诉她自己给四娘定了亲。
“什么?”崔夫人的双眼渐渐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崔家人,“定了什么亲?”
“是住在东城的左金吾卫中郎将之子,听说仪表堂堂,很是出众呢。”崔家堂叔告诉她道。
“为何定亲不先问过我?”崔夫人冷声问道。
这一声不知道哪里惹恼了崔家堂叔,他们围着崔夫人,怒道:“以崔家现在的情况,还能找到这样的人家定亲,你应该知足了!”
他们聚了过来,围在崔夫人的身边,一声声呵斥,好让她明白过来现在是什么光景。
“四娘过去,那是享福!”
他们口口声声说道,让这位嫁入崔家几十年的妇人不要不知好歹。
崔夫人乱了心神,推开他们,只一路往自己的小房间跑。
“左金吾卫中郎将之子啊,听说长得丑死了,一身肥肉能压死人,又脏又臭。”檐下的胡姬看着这一场闹剧,捂着嘴,似乎想到了什么嫌恶的东西。
崔夫人惊恐地看着她,又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他要打人呢,上次把我的小姐妹差点打脱了皮呢。”胡姬对她笑了笑,“不过过几年就好啦,过几年他都四十岁了,肯定没力气打人了。”
她又指了指房间的方向道:“你不如先去看看你们家的小娘子。”
崔夫人向她道谢:“多谢,敢问阁下姓名?”
“你可真有意思,你们崔家的夫人,恨不得绕着我走,就你敢和我说话,”那名胡姬又笑道,“阿依夏木,我叫阿依夏木。”
阿依夏木向她投去一瞥,状似无意地打了个哈欠:“啊呀,听说常科又开始报名了,好多女娘都去了,我要是恢复了良籍,我也想去应考呢。”
她一边打哈欠,一边往前院走去,正和崔夫人来时的方向一样。
崔夫人又向她道谢,稳住心神,不顾礼仪,牵起裙摆就往房间内跑。
崔四娘和崔小娘子正待在房内做女红。
“走!”崔夫人拉起她们便往后院跑。
两位小娘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崔小娘子尖叫道:“阿娘!怎么了!”
崔夫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听见远处传来阿依夏木的娇笑声。
阿依夏木没能把崔家人拖住,正在一步步往这边走来。
崔家堂叔看见了崔夫人的身影,高声问道:“婶婶?你要去哪儿?”
有那么一瞬间,崔夫人甚至想要放弃。
自己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崔夫人的娘家也是河东道的当地望族,被家中人当作交换的筹码,嫁进了崔家。
崔夫人想起了往事。
她曾与当地的一位乡贡互有好感,只待他金榜题名,便可求自己的阿耶结两家之好。
虽然乡贡出身平平,但只要考中了进士,想来阿耶也不会为难他们俩。
但崔家人来得这样快,就像现在这样,总能跟在她的身后。
她穿着绿色的喜服,被迎进了崔家的大门。
崔夫人有过不甘,有过怨怼,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等到她的心上人考上进士,前来迎娶她呢?
一开始来到崔家,崔夫人闹过好几次,将整个崔家都闹得不安宁,崔刺史渐渐地也不怎么待见她了,后来又带回来了好几房姬妾。
乡贡找上了门,被按在地里打了一顿,听说连牙齿都被打掉了。
崔夫人得知了这个消息后,突然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再也不闹了,也不和崔家人有过多的往来。
她想到,自己也是这样的,为什么自己的女儿就不行呢?
她站在原地,想了很多理由,譬如崔家堂叔说得没错,四品官员的儿子,还住在东城,四娘嫁过去,肯定也是衣食无忧,吃喝不愁。
但她最终还是没能说服自己。
崔夫人转过头,对着一脸无知地崔四娘问道:“四娘啊,你喜欢中郎将之子吗?”
崔四娘惊恐地看着她:“阿娘,什么意思?我根本不认识他,也不喜欢他!”
“好,不喜欢就不喜欢。”崔夫人又哭又笑,抓着她们的手往后门跑。
崔家的堂叔们追在她们身后,大声呼喊,让她们赶紧回来。
跑掉的不是崔四娘,而是他们明晃晃的银子啊!
崔家内部发生的事情,守在门外的老马夫一概不知。
崔夫人把自己的女儿推上了马车。
“要去哪儿?”老马夫问道。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崔家堂叔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们又能去哪儿呢?!”
“去尚书省!去尚书省!”崔夫人想到阿依夏木说过的话,连忙把崔小娘子也塞了进去。
“这么大个长安,你们还能跑出城吗?”崔家堂叔跨步上前,拽住了崔夫人的手。
他的力气极大,崔夫人痛得落下泪来,但她并没有在意这些,而是对着已经启程的马车喊道:
“去尚书省!别回来!”
“跑!快跑!”
作者有话说:
唐朝婚服就是红男绿女,所以崔夫人出嫁的时候穿的是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