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们被他顶撞得心肝都窝火,偏偏还说不出理由来反驳,只能自己将这口气咽下。
司清看了一会儿自己大舅子的表演,乐完之后,才让朝臣们提出对井盐销售的看法。
程家家主被请到太极殿内,可不是为了看朝臣们互相扯头花的,而是为了解决私盐转变为官盐后,如何销售的问题。
朝廷和程家定下的合同是六四分。
相当于朝廷什么事都不用干,只需要躺在就可以数钱。
但朝廷和程家的利益必然不同。
司清放出井盐,作为官盐售卖,而不是只特供给皇室和贵族,就是想让庶民们也能够吃到这样好的盐。
他听魏琳说起过,现在的官盐杂质太多,重金属超标,吃太多了对身体没有什么好处,甚至还可能因此短命。
在朝臣们眼中凶神恶煞的小皇帝,在庶民的眼中,那就是不可多得的明君。
很难想象这两种不同的看法会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司清表示,我让你们来,就是为了解决井盐销售的问题,现在井盐不仅要在明面上作为官盐售卖,而且还要降价。
既要操作规范,致使成本增加,又要降价,还要分一大半利润给朝廷。对于程家来说,这怎么看都怎么是一笔亏本的买卖。
程家家主感受到周围人各式各样的目光,丝毫不为所动。
他的老妻就告诉过他,即便朝廷占了大头,剩下的钱也够他们程家荣华富贵了,何必再去贪那更多的利润,反而因小失大呢?
程家家主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贩卖私盐,自古以来就是杀头的重罪,小皇帝轻轻巧巧地放过了他们,还留程家人一命,不可能一点代价都不付出。
他想得明白,但在场的程家女婿就不一定想得明白了。
当听到说作为官盐售卖的井盐要降价时,不少人纷纷上表:“圣上!万万不可啊!”
程家的利益受损,也会牵连到他们,他们自然心不甘情不愿的了。
“有什么不可呢?诸位还是用的特供的雪花盐啊。”司清状似不解。
井盐卖出去,是卖给那些平民百姓,而他们这些朝臣贵族,吃的是朝廷特供的雪花盐,两方人就不搭嘎,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呢?
几位程家女婿气得快要晕倒。
如若程家与朝廷合作售卖官盐,程家必定会大不如前,那他们这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求娶程家女的人,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小皇帝和朝臣们互相推拉几个回合,才试探出了众人的底线。
卖的太便宜,他们担心官盐利益受损,进而影响到国库,但若是卖得太贵……恐怕除了在场的众人,和各地望族之外,没有人会愿意接手。
最终的结果,井盐的定价比原本便宜了一半。
即使这样,朝廷也有得赚,而且能赚很多。
朝臣们眼馋便宜的井盐,但又不好说什么,毕竟他们前几日才收到了朝廷特供的雪花盐,也答应了从今往后只购买特供雪花盐,这个闷亏只能自己吞在肚子里。
马尚书老泪纵横。
呜呜呜呜呜,我们的国库有救了啊!
战争所带来的影响,并不是一两年就可以恢复过来的,再加上司清一会儿免除一下赋税,一会儿免除一下劳役,现在的国库还是紧巴巴的状态。
魏琳好笑地看了一眼马尚书,又转过头看着自己身旁的同僚,没想到尚书右丞也在悄悄擦拭自己的眼泪。
为了给小皇帝擦屁股,这两人都付出了太多。
事情已经商议好了,接下来便是商讨一些细节的东西,譬如她提出的规范操作,又要如何操作,那些隶属于程家的私盐贩子,现在又该怎样售卖。
朝臣们吵吵嚷嚷,终于把大概商议了出来后,整个小朝会才结束。
魏琳坐在房淮和林少傅的中间,和他俩一起吃着早饭。
“要是有米糕就好了,今年云梦泽的赋税收上来后,长安也有大米饭可以吃了。”魏琳嗦了口汤饼,说道。
为了能在长安吃到大米饭,她可是熬了几天的大夜,把云梦泽的发展都规划了出来。
房淮瞥了她一眼,问道:“盐价降价,真的能这么顺利吗?”
私盐转变为官盐一事,是由魏琳一手操办的,房淮没有像从前一般在身边提点她,难免有些担忧。
魏琳点点头道:“这其实就是一道数学题啊。”
房淮疑惑道:‘数学题?’
林少傅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自己的友人,皱纹中都透露出得意。
为了给他家规划暖房,魏琳可是给他解释过“数学”这个概念的,他比房淮更早知道,眼神中不自觉地带了点优越感。
“数学题,产品供应大于市场需求的时候,本身就会降价。”魏琳解释道。
以前的私盐,只供应高端客户,再加上程家不敢光明正大贩卖私盐,产出的量很少,所以价格一直高昂。
但朝廷现在放开了对于程家的管制,只要符合要求,就可以开采出大量的井盐。
虽然降价后,井盐的目标人群变成了家庭条件稍好的庶民,市场需求扩大了,但供应也跟着上来了,不存在供小于求的情况,就算没有朝廷出手,盐价自然也会慢慢降下去。
房淮听完她的解释后,摸着胡子点了点头。
不愧是能把赈灾粮翻倍带回来的人,这头脑就是清楚。
“朝廷要做的,就是把盐价控制在一个稳定的区间。”魏琳说道。
太高了,则容易民心不稳,太低了,就会变成亏本生意。
林少傅听完,感叹道:“这些事情还得是你来。”
虽然他富有才名,但对于实务上,还是缺了那么一点。
房淮正想和他斗两句嘴,只见魏琳飞快地嗦完了汤饼,擦了擦嘴,提起衣摆便跑:“我先走了啊!”
……
自从将自己阿耶从西突厥接出来后,黄四娘就一直待在老家,陪着黄父养伤。
黄父在西突厥被软禁,吃了不少苦头,再加上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吃用极差,有时候还要在荒郊野外露宿,落下不少病根,这两年已经很少再往外跑了。
“我现在最担忧的,就是四娘你的婚事。”黄父轻轻叹了口气。
他担心自己的这个女儿没有主意,被人欺辱,但是黄四娘又太有主意了,若是没有合眼缘的人,宁愿不嫁。
“实在不行,我抱养姐姐的孩子过来,反正都是我们黄家的血脉。”黄四娘满不在乎道。
她的几位姐姐具已出嫁,膝下各有子女,实在担忧黄家传承的话,抱一个孩子过来养便是了。
“我哪是担忧你的子嗣?”黄父不服气道,“我是为了你自己,有个知心人陪在身边,比千金都好。”
黄四娘吐了吐舌头,哒哒哒跑去给炉子里添炭。
虽然天气已经渐渐暖和了起来,但是黄父早年落下了病根,得了风湿,一遇到春雨便骨头疼,浑身阴冷,一定要点火才管用。
“之前的那件棉袄呢?”黄父问道。
黄四娘夹起蜂窝煤,往炉子里添了几块,朝着身后喊道:“阿耶你等等!我去把棉被给你抱过来!”
虽然黄家不缺仆潼,但父母卧病,黄四娘总爱尽一尽孝心,不愿让其他人插手。
黄父搓了搓粗糙发黄的双手:“拿件棉袄就好了,棉被太热了。”
虽然黄家家财万贯,但他们起家便是靠着黄父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皮肤自然不像从小富养的郎君那般光滑。
“好!”黄四娘答应了,又溜达到隔壁的厢房,取出棉袄来,拍了好几下,才拿回去给黄父盖上。
“魏郎说他给林少傅家里修了个暖房,要不我们也请他帮帮忙,在家中修暖房?”
黄父撇撇嘴,不同意道:“浪费那个钱干什么?”
黄四娘拽着他的衣袖笑道:“阿耶,我怕冷嘛。”
黄父嘀咕了几句,最终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女儿,勉强同意了此事。
“等到开春后,我就去安北都护府那边看看,听说那边要修筑城池,估计有很多生意,还有东|突厥的马,也可以牵回来卖掉。”黄四娘坐在他的身边,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打算。
虽然东西突厥都有牛羊和马,但是东|突厥的畜牧更为发达,马的数量也比西突厥多。
黄四娘去过大漠,但还没有去过草原上看看。
黄父想了想,问道:“朝廷最近是不是在招人去安北都护府?”
要化胡为汉,不仅要将胡人迁入中原,也要将汉人迁往突厥人的地盘,双方互相通婚融合,几代人下来便可民族融合。
黄四娘答道:“是的吧,听说迁过去还能免除赋税,不过那地方可以种田吗?”
黄父摇了摇头:“恐怕不行,长安的友人告诉我,朝廷估计要在那边开什么马场,还有旅游业什么的。”
这些新鲜的词语,都是从长安传来的,他时常有一种自己跟不上时代的感觉。
黄四娘歪着头想了想:“那边一定会有很多生意吧。”
黄父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你要自己去?”
黄四娘跟在自己阿耶身后闯荡了好几年,但自己一个人出远门,这还是头一次。
“为何不行呢?”黄四娘鼓了鼓腮帮子,“我已经长大了!”
“那你什么时候成婚?”黄父斜觑了她一眼。
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这个话题,黄四娘朝他作了个鬼脸,一溜儿烟跑了出去。
她说要去安北都护府看看,便真的做好了准备,先去找相熟的茶农买了不少茶叶,又准备了不少中原的特产,才上路前往安北都护府。
曾经突厥人的牙帐,现在看着已经是一个初具规模的城市了。
她还扎着两根麻花辫子,一副异族人的打扮,虽然当地人一看便知道她是从中原来的,但这样也无形中拉近了她与异族人之间的关系。
安北都护府的所有建筑,几乎都是由水泥制成的。
黄四娘上一次看到这种场景的时候,还是在鸣沙县。
不过现在鸣沙县的水泥已经并不那么出名了,而是以纺纱机和葡萄酒而闻名。
现在水泥渐渐推广到了各地,已经不再是域外的专属,各州县有钱有闲的人家,也会买一点水泥,为自家修葺新房。
魏琳交给异族人如何牧草轮种,他们的牛羊和马儿长得越来越健壮,再加上朝廷要在这里发展旅游业,每个人都能吃得饱饱的。
许多异族人已经想不起被东|突厥统治的时候,是个什么光景了。
安西都护府没能沾上这个光,他们与吐蕃相邻,并不是特别的安全,所以还没有开始发展旅游业。
黄四娘好奇地四处张望。
水泥官道已经修建完成了,不少行人驻足于此,人来人往,似乎在瞧着什么东西。
黄四娘凑过去看了看。
突厥牙帐原址在都斤山,在被炸了个底朝天的原址上新建了都斤城,城外开了好几家马场。
这些人围在这里,是因为马场专门请了个人,为来骑马的游客提供绘画服务,他们正在观摩这个人作画。
“你该给他画得壮一点!这样才威风!”
“马头往右边偏一点点!欸对了!”
“后面的背景是这个色吗?”
黄四娘看了一眼瘦弱的文人,不明白这人怎么会选择来做这样的活计。
这样被众人围观着作画,不仅影响心态,而且还会被进行画画指导。
她这样想,也就这样问出口了。
青年人瞥了一眼她,答道:“因为钱多。”
黄四娘:“……”真是异常朴实的回答。
如果不是马场给的钱够多,他又怎么会愿意一整日都坐在这里,忍受周围人的指点呢?
“小娘子,你是中原来的吧,看你的打扮颇有气势,要不要骑马,试试画下来?”青年人笑道。
哪些是当地人,哪些是中原来的游客,实在是很好分辨。
现在能跑到安北都护府旅游的人,都不是什么普通的庶民,最起码祖上也曾阔过,才有这个闲工夫跑来玩。
青年人每画一张画,就可以得到高额的提成。
“做个纪念也不错。”他还在鼓动黄四娘上马试试。
“行,那你可得把我画好看一点。”黄四娘甩了半锭银子给他。
大客户!青年人一下子充满了干劲,忙不迭叫来马场的管理员,请黄四娘前去挑马。
虽然这些富家子弟也不缺马骑,但在自己家附近跑马,和去大草原上跑马,那可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再说了,谁不知道草原上有好马?他们在中原一金难求一匹好马,在这里却遍地都是。
黄四娘挑了一匹油光水滑的黑马,翻身骑上去,溜溜达达跑到青年人的面前。
“这马叫什么?”她饶有兴致的问道。
“阿巴嘎黑马,直头宽额,漂亮得很!您可真有眼光!”管理员在她身侧不停拍着马屁。
这家马场是都斤城附近最大的马场,最初是由几个牧民合伙办的,有不少各色各样的马。
黄四娘的身后,还有从来没有骑过马的小郎君,抓着蒙古马的鬃毛害怕得浑身发抖,教练跟在身侧,不停地指导他应该怎么做。
这里的马场都开办了骑马课程,虽然有不少人在自己家也骑过马,但怎么比得过一辈子都在和马打交道的牧民呢?
小郎君听了教练的话,过了一会儿,便已经可以在马场上溜达了。
黄四娘朝着青年人抬了抬下巴,青年人会意,在纸上画下她的身影。
草原风景秀丽,不少人都愿意画一张自己的画,再带回家裱起来,制成纪念品。
他画好后,黄四娘溜达到他身后,看着这幅画满意地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啊?”黄四娘爽快地付了钱,问道。
青年人笑道:“敝姓顾。”
黄四娘转了转眼珠子:“我倒是没听说过英国公有哪个亲戚跑到草原上来了。”
“虽是同姓,但我家与英国公并没有渊源。”青年人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何况我的模样,哪里像是英国公的亲戚?”
“谁没几个穷亲戚呢?”黄四娘撇了撇嘴,“你画得这样好,怎么不寻些其他的出路?”
若是给世家大族作画,想来也不会是这副模样了。
“画是我家的家传,到我这一代已是微末,只能靠卖画寻一点生计。”青年人虽然衣着普通,但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丝毫不见穷困之气。
“先祖常谓秉命有定分,非智力所移,我只需要安安分分干好我自己的事情便是了。”
黄四娘看了他好一会儿,笑道:“人各有命,这位郎君,我看你与我命中有缘呢?”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