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鹤卿饿这半天,光靠嚼那没滋味的干锅巴撑过来,汤一装碗,都不必唐小荷端到他跟前,他自己便冲到灶台旁,摸起勺子舀了一口送入嘴里,登时被烫得眼泪直流。
“着什么急啊,又没人跟你抢。”唐小荷将他的勺子一夺,“慢慢吃,要不然就别吃。”
宋鹤卿嘶着凉气理直气壮:“我饿啊!你今晚光顾着去给你玉兰姐干活,哪里顾得上我的死活。”
唐小荷见他又要来劲,无奈只好将勺子再塞回他手里:“行行行,闭嘴,专心吃你的,你有伤在身,我不想再跟你吵。”
宋鹤卿哼了声,端起汤找地方吃饭去了。
厨房里太热,他干脆在门外支起桌子,乘着晚风吃着饭,别提有多惬意。
唐小荷往汤里加了不少菌子,菌子味美提鲜,汤自然鲜味十足,洁白软弹的豆腐浸在汤中,吸饱汤汁,咬一口,豆腐入口即化,鲜汤溅在舌尖。
唐小荷坐在宋鹤卿旁边,双手托腮看他吃饭,见他津津有味的样子,她心中竟腾起股莫大的满足感,忍不住柔声问:“好吃么?”
宋鹤卿点头如捣蒜,舀起块豆腐便递到她嘴边。
唐小荷连忙摇头。
宋鹤卿挑起眉梢:“怎么,嫌我脏啊?”
唐小荷讪笑:“当然不是,是我不饿,我在玉兰姐家吃饱回来的。”
她一个黄花大姑娘,昏了头了才会去吃男人的口水。
宋鹤卿没再坚持,专心吃起自己的,嘴里念道:“是啊,你玉兰姐多好啊,又温柔又善良又管你饭,不像我,什么都不会,想吃个夜宵还得看你心情。”
唐小荷:“……”
她好想把这家伙的头按碗里去。
唐小荷深吸一口气,心想莫生气莫生气,气死自己谁如意,接着转移话题道:“对了,刚刚何进让我转告你,说派去百树林的人已经回来了,没发现异样。你派人去百树林干什么?我想起那边就一身鸡皮疙瘩。”
宋鹤卿咬了口焦酥吸饱汤的煎蛋,嚼着咽下道:“还不是因为你。”
唐小荷睁大眼睛:“啊?关我什么事?”
宋鹤卿:“先前我一直觉得百树林闹鬼是以讹传讹,但是连你都被吓到了,这事我还能不管吗?闹鬼我是不信的,有人装神弄鬼还差不多,我倒要看看,这背后到底是谁在作怪。”
唐小荷原本都将那日所见鬼影淡忘得差不多了,经宋鹤卿一提醒,立马回想起来,搓着身上的鸡皮疙瘩道:“别说了别说了,想起来我就瘆得慌,长这么大第一次撞鬼就撞上个那么吓人的,我当时没吓死过去便是好的。”
宋鹤卿被吸引注意,转脸看她:“那个所谓女鬼,你还记得长什么样吗?”
唐小荷克制着心头恐惧,回忆了一二道:“白衣服,头发很长,看不见脸,飘在树下面,就像……就像吊死鬼一样。”
宋鹤卿喃喃分析着:“飘在树下面,看来轻功应该不错,是个练家子,能做到这份上,体态肯定轻盈,相对男子,女子更轻易做到……”
他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视线不由自主下沉,落到汤中的豆腐上。
“唐小荷。”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唐小荷本沉浸在回忆中,经他一叫吓了一跳,浑身颤了下道:“怎么了?”
宋鹤卿眼眸垂下,声音低沉:“这豆腐不错,比外面卖的好吃,既然你玉兰姐那么有本事,那么大理寺以后的豆腐,都从她那里买吧。”
唐小荷喜出望外,顾不得去想女鬼了,激动地拍了下手道:“我原来便想跟你提起这件事的,但是怕你觉得我以权谋私,所以没敢说,现在好了,既然你都说了,我明日就去把这个消息说给玉兰姐,她肯定会很开心的。”
宋鹤卿又舀起块豆腐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着道:“开心就好,她开心你就开心,你开心我就不挨饿。”
……
转眼过了立秋,早晚凉快许多,时而下场秋雨。
大清早的,天气便阴沉下去,淅淅沥沥落起雨点,处处湿润。
唐小荷将玉兰送到门口,将手里的伞交给她道:“下次不必你亲自监督,让人送个豆腐而已,怎么会出错?你每天那么辛苦,得了空就该好好歇着,这种天气,又出不了摊,在家睡个懒觉多舒服。”
玉兰今日穿的黛蓝色交领,藕荷色及跟长裙,腰束丝绦,勾出盈盈一握的腰身,裙长及地,只露一对玲珑小巧的绣花鞋尖在外面,走动间身姿袅娜,步若莲花,说不出的万千韵味。
她头梳堕马髻,发髻松松垂在耳后,只用一根木簪固定,面上未施粉黛,两侧未着耳饰,只是靠着眉眼,便已美若出水芙蓉,清丽动人。
此刻,那双盈盈美目静静望着唐小荷,摇了摇头,用手语对她说:“豆腐易碎,从小甜水巷到大理寺,路又长,我不亲眼看着送到,心里不踏实。”
唐小荷被迷了心窍,握住玉兰的手便感慨:“姐姐,你人真是太好了,你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的吧,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美好的女子?你等着,等我这月领了工钱,我就请你逛京城,带你吃好的玩好的,给你买漂亮衣裳,你这么美,应该再穿好一点的。”
拐角墙后头,宋鹤卿暗搓搓看着这一幕,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
何进看着少卿大人那只快把墙抠出窟窿来的手,弱声道:“大人,松手吧,墙快被您捏碎了,补起来不好补啊。”
宋鹤卿冷哼一声放下手,指着伞下的那道窈窕身姿,问何进:“她很美吗?”
何进实话实话:“论容貌,身段,气韵,这位玉兰姑娘的确是百里挑一的了,莫说小厨,即便换作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恐怕也……”
宋鹤卿:“那我怎么就没感觉?”
他继续盯着那道身影,从上到下打量一遍,眼眸微眯,眼中划过丝狐疑:“下雨天还穿及地的裙子,拖泥带水的,不嫌麻烦吗?”
那边,唐小荷惊呼:“呀,玉兰姐你裙子脏了,没事没事,等我下了值就去你家帮你洗,我劲儿大搓的干净。”
宋鹤卿:“!”
这没出息的小!混!账!
他每月给他开那么多工钱,除了做饭,让他干点别的就跟要他的命一样,他现在居然倒贴上门给女子洗衣裳?他什么时候给他洗过一回衣裳了!
宋鹤卿气得想掐人中。
门外,唐小荷依依不舍送走了玉兰,往回走一转身便看到面色铁青的宋鹤卿,诧异道:“你怎么在这?你不在内衙批折子吗。”
何进一把捂住自家大人的嘴,讪笑道:“路过路过,小厨莫多想,大人和我就是路过。”
唐小荷除了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倒也真没多想,“哦”了声便要回厨房忙活。
只不过她走了没两步,便转头道:“对了,大后日便要发工钱了,能不能把我那份发早点?我下午做完了饭有事要出去。”
宋鹤卿将何进的爪子一把扯掉,双眸泛红,冷冷盯着唐小荷问道:“你有什么事?”
“呃……正经事,你别问了,反正能早就别晚,多谢大人啦。”
唐小荷道过谢,转身哼着小曲,迈开欢快的步伐,没心没肺往厨房小跑而去。
宋鹤卿拔腿便想去追,嘴里骂骂咧咧道:“你能有什么正经事!你不就是急着要去给你的玉兰姐花钱!你个色迷心窍的东西!小小年纪不学好,整日沉迷女色,你个——唔唔!”
何进再度捂紧宋鹤卿的嘴,哭丧着脸道:“大人少说两句吧,人家男未婚女未嫁,轮不到咱们说三道四啊。”
宋鹤卿还是一顿唔唔,似有极大的怨气需要发泄。
地面上,雨点越发密集,逐渐积出雨花。
整个京城的上空都萦绕着一团雨雾,使得这干燥的中原大地,也显出三分江南才有的烟雨朦胧出来。
崔群青在珍宝阁挑了一上午随礼,花出去五六百两的银子,正肉疼,出门见这烟雨之色,未免愣了一愣,道:“下雨了。”
珍宝阁的老板生怕对这财神爷招待不周,连忙选出一把上好的玉骨绸面伞,双手递上道:“小人这去给您备车马,好送您回府。”
崔群青看着雨丝,喃喃吟出:“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吟完,他将手中折扇在掌心一敲,舒口气道:“不必麻烦,难得能在京城欣赏细雨如丝的美景,雨既不躲人,我又何必躲雨呢,且让我携雨而行吧。”
他未碰那伞,迈开腿,乌靴踏入雨花之中。
珍宝阁开在东大街,离大相国寺并不远,过了天汉桥,经小甜水巷,沿长街走上一段,便到权贵云集的相国寺街。在那边,扔颗石子儿砸下去,都能砸中个穿红着紫的。
崔群青初时只当这雨小,淋点不打紧,但过了天汉桥,雨势越发的大,从“细如愁”变成了重拳头,附庸风雅的成本拔高不少,行走在雨中,活似大傻子。
崔群青按捺不住,心道早知道就带上那把伞了,雨中闲逛的雅兴也没有了,扇子往头上一挡,拔腿便往家中跑。
他步伐本就着急,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脚下还踩中一块不知是谁扔的西瓜皮,顿时脸朝地摔了好大一跤,气得他捡起瓜皮摔成八半,起身怒不可遏道:“谁扔的!出来挨揍!”
这时,他只感觉耳边一静,雨好像停了,抬头一看,是把伞撑在头顶。
同时,身后传来阵阵幽香,萦绕在鼻尖,沁人心脾。
他转过身,正对上双温柔含情的潋滟美目。
对视上的刹那,崔群青心跳漏了一拍,舌头都僵住了。
雨滴凝住,万物静止。
作者有话说:
崔大情种的劫数来了(恶魔低语)
“……细如愁”
——宋·秦观《浣溪沙》
第53章 芝麻烧饼
◎罗刹鸟◎
一场秋雨一场寒, 秋雨过后,天气越发转凉。
宋鹤卿忙于公务,鲜少再出内衙, 直到膳堂送来盘喷香扑鼻的桂花糕, 他看着糕点上点缀着的金黄桂花,才恍然想起,似乎快到天香楼少东家的婚期了。
他对过于喧闹的场合向来不喜, 不过既然决定要去了,总归礼数是要尽到的,想到崔群青先前说的随礼一事,他打算把他叫来商议一番, 让他无须再筹备自己那份,随个礼而已, 不至于让他这个大理寺少卿倾家荡产。
为此宋鹤卿特地差何进跑了趟御史台,结果何进没把人带来, 回来自己还一脸费解的样子, 对宋鹤卿道:“崔御史说他忙,随礼一事,他让大人自己看着办。”
宋鹤卿只顾批折子, 闻言随口道:“知道了, 忙就忙吧,随他去。”
何进得了回话,却久久未退下,依旧站在远处。
宋鹤卿抬脸道:“可还有别的事?”
何进摇了摇头, 满面狐疑:“大人有所不知, 崔御史说他忙, 但属下没看出来他哪里忙, 只觉得,他人怪怪的。”
“怪怪的?”宋鹤卿顿了笔,“哪里怪了。”
“这……属下也说不上来,只感觉,他整个人跟丢了魂一样,和往日不太一样。”
宋鹤卿听了这话,心中莫名感到蹊跷,思忖一二,干脆将手头折子合上,对何进道:“备马,我亲自过去找他一趟。”
半日后,御史台。
因大部分御史皆被外派监察官员,巡访民情,故而相对大理寺中紧张不已人来人往的气氛,御史台中显得甚是静谧祥和。
宋鹤卿经胥吏引到班房门口,刚要进门,便听里面传出阵懒散的吟诗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崔群青上半身趴在公案上,神情迷醉,双目迷离,直勾勾盯着手中的玉色罗帕,接着吟道:“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友你个头。”
宋鹤卿一把夺去他手里的帕子,皱眉道:“你在干什么?”
崔群青来了精神,起身抢回帕子道:“去去去,小爷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你不在你的大理寺待着,来御史台碍我什么眼,我不说了随礼随你的便吗,少来烦我,忙着呢。”
宋鹤卿嘴不留情:“忙着白日发-浪?”
崔群青炸起毛来:“什么白日发-浪!我这叫为伊消得人憔悴,没看出来我都瘦了吗。”
宋鹤卿仔细打量他一遍,摇了摇头。
崔群青坐下别过脸,嘴里嘟囔:“嘁,你个冰块疙瘩你懂什么,你有过心上人吗?你爱过吗?你有过为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时候吗?你没有过,你什么都不懂,跟你说个什么啊,没意思。”
宋鹤卿听到“夜不能寐”,脑海中极快的闪过一张莹白水灵的脸,快到他还没来得及抓住那张脸,看清是谁,心思便已落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看着崔群青这副活似被灌了迷魂汤的样子,又注意到他手中罗帕的样式,道:“哪个女子给你的。”
崔群青笑了,将罗帕贴在心口,闭眼摇头:“不是给的。”
宋鹤卿顿时满面嫌弃:“你偷的?”
“放屁!少污蔑我!”
崔群青骂完人,表情便又回到那副迷醉样子,手摸着帕上绣的白玉兰,细细回味道:“话说起来,那是一个大雨磅礴的上午,我是雨中的落难公子,她是撑伞而来的窈窕佳人——”
喋喋不休过去好几炷香。
宋鹤卿抓住了这话中的关键,想了想道:“所以你摔了个狗啃泥,人家见你可怜替你挡了下雨,后来人走了,身上的帕子落下,被你捡到手里了,是这样吗?”
崔群青瞟他一眼,很是不爽道:“怎么什么风花雪月到你宋大人嘴里都成了糊墙烂泥,我真心疼你以后的夫人,跟你这种没半点情趣的家伙过日子,那得没劲成什么样。”
宋鹤卿冷嗤一声,喝了口茶道:“崔御史可想太多了,宋某命里没那朵桃花,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娶妻生子?下辈子再说吧。”
他深呼一口气,瞧着门外的秋日艳阳,难以想象自己一个上午的时间,居然浪费在这种家伙的那点破事上,还不如留在大理寺批折子。
崔群青见他起身要走,立马抢先堵住门道:“你干什么去?”
宋鹤卿:“回大理寺,处理公务。”
崔群青:“这不着急,你来都来了,不妨帮我一点小忙。”
宋鹤卿:“……”
宋鹤卿:“什么忙?”
转眼,御史台班房中传出好大骂声,惊飞一众鸦雀。
“崔群青你疯了你!你知道我每日里要批多少折子处理多少公务吗!你居然有脸让我放着正事不做帮你找女人!你怎么不上天啊你!”
宋鹤卿有些日子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一时有些失控,喝骂声险些将房顶掀翻。
“这我也没办法啊,”崔群青欲哭无泪,“我要是有那本事找到,我何苦劳烦你啊,关键我这不是不行吗,少卿大人帮帮忙,我这终身大事就全靠你了,我,我给你包红包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