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这不是钱的事!”
“一百两!”
“本官缺你那两个臭钱?”
“三百两!”
“滚开,别挡路。”
“一口价五百两!”
“……”
已知宋大人的俸禄是每月五十两。
入夜,华灯初上,暑气褪去,京城大街小巷繁闹非凡。
天汉桥上,人来人往,唐小荷围在烧饼炉前,第一炉芝麻烧饼刚出,便迫不及待掏钱买了俩。
刚出炉的烧饼冒着腾腾热气,幸而有油纸包着,才不至于烫手。唐小荷看着手里金黄金黄,表面洒满芝麻的烧饼,先是嗅了口浓郁的麦香气,接着便等不及咬了口,差点将舌头烫出泡。
烧饼表面起了层酥皮,咬下去能听到脆响,嚼起来满口生香。
唐小荷别提有多满足,越嚼越觉得香,忍不住称赞:“看来做面食还得是中原人啊,随便一个小吃摊都这么好吃。”
“老板,再来俩。”唐小荷道。
“好嘞,又来两个烧饼。客官您拿仔细了。”
唐小荷伸手正要去接,烧饼却抢先一步被另只手拿走了,她顿时觉得不爽,顺着那只手抬头一望,却诧异道:“咦,你怎么在这?”
宋鹤卿注意到她,反应并未有多厉害,只淡淡道:“出来挣个外快。”
“外快?”唐小荷正诧异,便听见老板又在吆喝,才知刚刚自己的手伸早了,现在这俩才是自己的。
她接过烧饼,不由跟上宋鹤卿的脚步,问他:“挣什么外快啊?”
宋鹤卿还未回答,人堆里崔群青的声音异常响亮,逮住个人便问:“敢问阁下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位姑娘……哎对对,长得特别好看,什么?你说你娘?那恐怕不是,慢走不送打扰了。”
唐小荷喜出望外,冲那声音便摆手:“崔御史是你吗!”
崔群青也认出唐小荷的声音,挤过去发现真是她,顿时眉开眼笑道:“别来无恙啊小厨子,你是出来玩的吗?”
这时一辆卖饮子的独轮车过桥,唐小荷只顾和崔群青说话,并未注意。
宋鹤卿转身,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不悦道:“你也看着点路。”
唐小荷哪顾得上理他,忙着回答崔群青:“对,我和我姐姐一起出来玩的,我还给她买了身新衣裳,她回家换去了,马上回来找我。”
崔群青:“你姐姐?”
宋鹤卿:“什么?你真给她花钱了?”
这时唐小荷看到桥下那抹熟悉的身影,连忙摆手道:“她过来找我了!不跟你们说了,我这就过去找她。”
宋鹤卿抓她不松,恨铁不成钢道:“唐小荷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你每月就那点月例,我都没见你给自己买过什么穿的用的,你和她才认识多久你就给她花钱,你小子能不能清醒一点!”
唐小荷浑然不觉:“我喜欢她啊,我给她花点钱怎么了?”
宋鹤卿气得都想直接跳河:“唐小荷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崔群青:“你姐姐?你还有个姐姐吗?你姐姐她长什么样啊?”
“卖烧饼喽——香喷喷的芝麻烧饼——”
灯火缭乱,叫卖声,吵闹声,笑声,声声入耳,皆汇聚在此桥面上。
一道婀娜的身影踏声而来,安静恬淡如一朵静静开放的莲花,不自觉间,已与周遭隔开,自成一方世界。
唐小荷上一刻还在呲牙咧嘴地跟宋鹤卿吵架,转头便对那抹身影咧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不断摆手:“姐姐!姐姐我在这!”
崔群青顺着望去,看到那副容颜的瞬间,整个人呆若木鸡,脚下宛若生根。
在这一刹那,月色晚风为之静止,人流消失,好像这天汉桥上只剩下他们俩,她在朝他走来,眉目带笑,姿态温婉。
崔群青似乎连呼吸都困难了些。
但还是拔出脚步,大步向她走去。
他想告诉她,他叫什么,是干什么的,今年多大,家中有多少兄弟姐妹,他想告诉她,他找了她很久,他可能是对她……一见钟情了。
短短几步,崔群青出了一身的汗,终于,他停在了这抹日思夜想的身影前。
他对人便是深深一揖,素日伶俐的口齿,此刻却笨拙起来:“姑,姑娘好,在下崔群青,是,是……”
没等他说完,身影绕过了他,径直朝前走去。
玉兰身着一袭紫棠色软烟罗长裙,额描花钿,美似神仙妃子,月宫嫦娥。
她走到宋鹤卿面前,对他噙笑福身,风情万千。
接着,她伸出手,将唐小荷的手,从宋鹤卿掌中一把抽出,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十指紧扣。
作者有话说:
玉兰:看到没,你的老婆,啪,我的了
“关关雎鸠……”
先秦 《诗经关雎》
第54章 夜游
◎罗刹鸟◎
宋鹤卿的呼吸一滞, 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又看了眼被攥在别人手里的唐小荷的手,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在心头蔓延, 使得他连生气都忘了该怎么生了, 只感到困惑。
他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种憋屈酸涩又有点黯然伤神的鬼滋味, 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另一边,比他更困惑的崔群青僵硬转过身,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和那小厨子十指紧扣,差点没背过气去。
不过他安慰自己——万一人家是亲姐弟呢, 亲姐弟在大庭广众下牵个手不也挺……不正常!就是不正常!谁家亲姐弟这么大年纪还在外手牵手!这就是不正常!
崔群青也顾不得足底生根了,三步并两步便冲了过去, 将怀中帕子掏出,双手奉上道:“不知姑娘可否还记得在下, 那日雨中相遇, 在下多谢姑娘撑伞之恩,姑娘的帕子遗落在地,被在下有幸捡到, 苦寻姑娘数日, 如今终于得以物归原主。在下崔群青,现在御史台任监察御史一职,不知姑娘芳名?”
他一改方才的笨嘴拙舌,生怕有些话再不说便没机会说似的, 一口气吐出一连串, 紧张之下语气都有点发颤。
可被他托在掌中的帕子, 却始终没有被收回。
唐小荷道:“我玉兰姐姐说了, 这帕子她不要了,让你随意处置便是。”
崔群青先是眼一亮,抬脸看向心上人道:“玉兰?这是你的闺名么?”接着满面复杂地看了唐小荷一眼,“玉兰姑娘何时说话了?怎么我没听见,偏你听到了?”
唐小荷不想当众给自己玉兰姐难堪,皱眉正要不悦,手便被玉兰攥紧了些,示意她不要冲动。
接着玉兰对崔群青稍为颔首,指了下自己的嘴,轻轻摇了摇头。
崔群青愣了一愣,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心上人原是个说不出话的。
他一时百感交集,自己也如同哑巴了一般,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唐小荷哪管他,将买来的烧饼交给玉兰,兴高采烈道:“姐姐你快尝尝,这个烧饼可好吃了,还热乎着呢。”
玉兰接过,轻启樱口小咬一口,噙笑对唐小荷点了点头,接着抬起手,用指尖将唐小荷唇边的烧饼屑拨干净。
宋鹤卿看到这幕,体内仿佛有股无名之火直冲头顶涌去,险些令他的头脑炸开。他也不知是哪来的冲动,将唐小荷一把扯到自己身边,冷声道:“你离她远点。”
唐小荷一脸见鬼的表情,不懂他在发什么疯,皱眉道:“我为什么要离她远点?”
“因为……”宋鹤卿瞬间看向崔群青,“因为你崔御史有话对你的玉兰姐说,他找了她很久了,你不能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
唐小荷看崔群青,表情狐疑,眼神仿佛在说:“是这样吗?”
哪料崔群青直接咧嘴一笑,竟是讪道:“我,我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唐小荷将宋鹤卿一推,瞪他道:“这就是你说的有话说?他都不急你急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烦死了,玉兰姐我们走,我们找个清净的地方玩去,离这两个臭男人远点。”
唐小荷挽起玉兰胳膊便要下桥,气得宋鹤卿在后面直吼:“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臭小子你说谁是太监!还臭男人,我是臭男人你就不是吗!你给我回来!”
崔群青连忙将他拖住,无奈道:“冷静啊宋大人,当这么多人面呢,官威,官威不能丢。”
“我去你七叔伯的官威!”
宋鹤卿转头又骂崔群青:“你怎么回事!不是日思夜想吗,不是辗转反侧吗,现在人找到了,你倒是跟人说话啊,你又不是王八,你缩什么脖子!”
崔群青哭丧起脸:“我也不想啊!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真到了她跟前,我竟有些胆怯起来。”
宋鹤卿狐狸眼一眯,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崔群青的怂包样子,冷哼一声道:“哦,我知道了,你是嫌弃人家是个哑巴吧?刚开始见人长得美生出贼心,现在一看人是个哑巴,你贼心就死了是吧?”
崔群青反应激烈:“放屁!我才不是那种人!”
他骂完这句,脑海中浮现那抹倩影,不觉望向佳人离开的方向,眼波沉下,喃喃道:“我只是……突然间很心疼她,有点不敢靠近她,怕唐突她,怕吓到她,也怕她觉得我为人轻浮,不可与之结交。我感觉,我得再准备准备。”
“嘁。”宋鹤卿白眼险飞天上,“借口,都是借口,同为色胚,你还不如唐小荷呢你。”
“什么色胚!你少瞎说!”
渠面上,唐小荷吹着夜风划着船,冷不丁打了一喷嚏,揉着鼻子嘟囔道:“肯定是宋鹤卿那狗官又骂我了。”
玉兰掩唇一笑,将身上的外衫脱下,披在了她身上。
唐小荷受宠若惊,慌忙还回外衫道:“我不冷的姐姐,我就是有点鼻子痒,想来是夜风吹的,你还是把它穿自己身上吧,你一个弱女子,受凉了就不好了。”
玉兰用手语道:“可你也是弱女子啊。”
唐小荷嘿嘿一笑,肘抵膝上,双手托腮道:“其实很多时候,我都要忘了我是个姑娘家了,也就和你在殪崋一起,能无所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担心暴露身份。”
玉兰垂眸,眼中闪过了丝心疼,伸手替她理了下额前碎发,动作温柔至极。
唐小荷转头,只见月下波光粼粼,远处灯火阑珊,灯火与月光相映衬,勾勒出眼前人一张清媚温婉的容颜,眉似远山,眸若秋水。
唐小荷不觉看呆了去,傻傻道:“姐姐,你父母真是给你取了个好名字,玉兰,白洁如玉,气若幽兰,你当真不负这名字。”
玉兰仍是淡淡笑着,周身柔光浮动,似比月色皎洁。
只是在唐小荷没留意的时刻,她的眼中出现彻骨的寒意,静静凝视远方时,目光不觉间已有杀气。
“姐姐,你老家是哪里的。”唐小荷边划船边问,“你知道我是巴蜀来的,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哪里来的,我听多多他们说,过往没见过你,你是老家在京城,最近才回来的吗?”
玉兰未回答,沉默半晌,忽然张开双臂,轻轻环抱住了她。
唐小荷未免怔住,询问道:“姐姐你怎么了,累了吗。”
玉兰摇了摇头,怀抱又收紧了些,将头轻轻靠在了她的颈间。
唐小荷是能感觉到奇怪的,但不知怎么,她觉得此刻的玉兰姐姐好像很难过,让她舍不得将她推开。
她干脆松开桨,回抱了过去,轻声安慰起人来。
岸上,两个男人咬牙切齿,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两道在船上相拥的身影。
宋鹤卿一拳砸在身旁杨柳上,恶狠狠盯着玉兰道:“她到底有什么好。”
崔群青也一拳砸了上去,疼得倒嘶口凉气,不甘心地看着唐小荷说:“是啊,他到底有什么好。”
不觉间,船已靠岸。
唐小荷上了岸,一眼看到树下那俩男的,以为是巧合,还扬声道:“你们俩也是来划船的吗?那正好,船给你们了,我送玉兰姐回家。”
四人擦肩而过时,宋鹤卿冷不丁将她拦住,道:“夜深了,你该回大理寺了。”
唐小荷:“我知道啊,但是我刚也跟你说了,我得先把玉兰姐送回去。”
宋鹤卿挑了眉梢,俯首逼近她冷笑道:“只是送回去这么简单吗?你这一送,我怎么知道你今晚还能不能回大理寺?唐小荷我跟你说过,你就算不为自己的清誉考虑,也该为你玉兰姐的清誉考虑,你现在不是在为她好,你这是在害她。”
唐小荷被唬住神,差点真被他给绕进去,但随即摇了摇头反应过来道:“宋鹤卿你要是真闲得慌就回去批你的折子,且不说我和我玉兰姐是清白的,就算我们俩真有点什么,轮得到你管吗?什么时候你大理寺少卿还要兼管男欢女爱了?”
宋鹤卿霎时气急攻心:“男欢女爱?你小子懂什么叫男欢女爱?”
唐小荷叉腰,眉梢扬起:“我不懂你懂?你爱过?”
宋鹤卿想吐血。
崔群青咳嗽一声,悠悠走去道:“二位息怒,且听我崔某说句公道话——”
俩人同时转头瞪他:“滚蛋!”
宋鹤卿一把抓住唐小荷胳膊,口吻强硬:“今晚就到这了,现在就跟我回大理寺。”
唐小荷百般挣扎:“我不!我爹娘都没管我这么严,宋鹤卿你算我什么人,你凭什么管我!”
宋鹤卿懒得再跟她费口舌,手上一用力,将人轻松拖走,任唐小荷怎么嚷嚷都没用。
崔群青找到了机会,跑到玉兰身前深深一揖,甚是恭敬道:“既然小唐兄弟不方便,不如就由在下送玉兰姑娘回家,玉兰姑娘稍等,在下这就差人去备车马。”
可惜佳人无心,径直从他眼前离去。
那边,宋鹤卿一心将鬼混的犟种叼回老窝,却忽然动作一顿,身后人好似化为一块千斤巨石,居然拽不动了。
他转头望去,只见唐小荷的肩头上出现了一只纤纤玉手,动作轻柔地握住了那边臂膀。
宋鹤卿的视线沿着那只手上移,缓缓落到手主人的脸上。
玉兰依旧神情温和,眉目动人,恰似平日模样。
可宋鹤卿终于在此刻顿悟,自己究竟为何对这女子有那么大的敌意。
她身上有太多让他感到不适的蹊跷之处。
弱质女流却能独居山间而不露惧色,若真如唐小荷所说,她的住处离百树林不远,那么那日晚上大理寺那么多人呼喊唐小荷的名字,她不可能听不到,既听到了,为什么不把人交出?
再者,他差人打听过,这女子是去年才来到的京城,来了便在小甜水巷安家,以卖豆腐为生。可她只身一人,无父无母,又无婚配,京城寸土寸金,小甜水巷地价颇高,她哪来的钱去租赁房子?卖豆腐赚的那点钱远不够回本,她难道是不会算账吗?
再如同当下,她看着如此娇弱,力气却足以同他这个习武之人所抗衡,究竟是单纯的力气大,还是……深藏不露。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