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鹤卿起身下了高座, 走到崔群青面前,压着声音道:“我告诉你,我对她已经足够有耐心了, 今日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将人带走。”
崔群青皱紧眉头,望了眼昏迷中的女子,又是心疼又是愤怒, 抬眼道:“宋鹤卿,我看你真是魔怔了。”
宋鹤卿终是克制不住, 指着崔群青又指着唐小荷,怒道:“是你们魔怔, 你们一个两个都在犯魔怔!”
“是, 我魔怔。”崔群青压着火气,厉声吩咐,“来人!将我远去临安带回来的证据交给宋大人!”
随从上前, 从包袱掏出一摞纸契交给了宋鹤卿。
宋鹤卿道:“这是什么东西?”
崔群青:“你之所以怀疑玉兰, 不就是觉得她身份可疑吗,现在我把她过往全部经历都找来了,宋大人慢慢看吧,恕崔某不能奉陪。”
宋鹤卿低声吩咐胥吏:“封锁各门, 绝不能让他将人带出大理寺。”
之后他才将目光放到那摞纸契上。
他随意抽出一封, 拆开便看, 率先映入眼帘的赫然是“贱籍”二字。
“桑玉兰, 身份临安舞伎,归属西湖十二坊,卖身价二十两,如要赎身,则翻五十番。”
他看完,眉头皱紧,紧接着又抽出第二封。
“今我常家武馆常石方,以千两纹银为歌伎玉兰赎身,纳以为妾,脱去贱籍。”
第三封——
“今我常家武馆丢妾一名,若有提供消息者,赏纹银十两,若有义士将逃妾送回,百两纹银相酬。”
旁边还附着那妾的画像,但因年代久远,已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出风韵袅娜,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唐小荷在宋鹤卿身旁,跟着一并瞧了个仔细,后知后觉道:“怪不得我在牢中时问她过往在临安干什么,她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原来还有这种隐情……她没有骗我,她是真的经了好大的曲折,才回到京城。”
宋鹤卿攥着纸契的手逐渐收紧,即便是到这一步,他也不愿推翻自己先前的全部判断。
他又看了眼纸契,接着仰面望了眼苍天,似在一瞬间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扬声下令道:“拨出十人,带上铁锹?头等物,随我出大理寺,前往城东。”
唐小荷睁大了眼,惊诧道:“宋鹤卿你又要干什么?你不会到这一步都不死心,还要回去搜查?那你搜查归搜查,为何要带铁锹?头?”
宋鹤卿未理她,大步前行。
唐小荷不放心,从大理寺跟到城东,穿过百树林,又回到了那木屋前,只不过这回宋鹤卿没有再进屋,而是找到了两座紧挨着的墓。
墓碑是翻新过的,墓也整齐,看着并无年代久远之感,仿佛新墓。
宋鹤卿站在墓碑前,静静凝望片刻,接着冷不丁吐出一字——“翻。”
话一出,差役们挥动铁锹?头,推坟掀土。
唐小荷险些吐血,想阻止都不知该从何下手,只好摇晃着宋鹤卿道:“你疯了!平白撅人家墓,你这样会遭报应的!”
宋鹤卿面色阴沉,口吻却淡然:“那这也是我个人的报应,你替我着什么急。”
唐小荷被他这幅冰冷的样子彻底弄冷了心肠,双手将他猛地一松,同样淡下声音道:“好,宋鹤卿,你不就是怀疑这墓里面是空的吗,我在这陪你一起看,看这里面到底有没有棺材,如果有,我看你究竟该如何收场。”
半个时辰过去,墓被破开,露出两副朽棺。
唐小荷本以为宋鹤卿会为此消停,未料他站在原处,看了棺材片刻,启唇道:“开棺。”
唐小荷全身僵住,连骂都不敢骂他了,她觉得宋鹤卿是个疯子,为了断案不折手段的疯子。
而差役们也面面相觑,不敢再往下动手,没有一个人去撬开棺材。
宋鹤卿见状,干脆夺过羊角锤,跃下坟中亲自动手,看呆一众人。
不久,两副棺材的棺钉皆被他起开,棺盖掀开,露出里面两具森森白骨。
唐小荷被吓得不轻,尖叫一声背过身去了。
至于宋鹤卿,他看着那两具显然年代久远的白骨,眼中的困惑越来越重,甚至有一息之间,让他在心中情不自禁地问自己——真的是我弄错了?
那晚或许真的是唐小荷的幻觉,桑玉兰扮作女鬼但不会轻功,和杜若长得相像也只是巧合,她进天香楼只为接亲,回家也是真的回家,朱承禄的死,和她丁点关系都没有。
宋鹤卿的脑海在短瞬间风起云涌,回过神后他将棺盖盖好,钉子重新钉上,回到地面吩咐:“填土。”
相对破墓,填土显得轻松异常,没多久便完工,整座墓看起来同刚来时无异。
唐小荷背对这一切,仍在止不住发抖。
宋鹤卿转身看到她那样子,心中不由酸涩,走过去想安慰她一二。
哪想唐小荷竟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听到他脚步声,转头怒视他道:“别过来,离我远点!”
她看着他的眼神异常颤栗,好像在看什么妖怪似的,若背上生翅,只怕这会早已飞远,离他个十万八千里。
宋鹤卿被她这眼神刺痛了下,静静注视她片刻,别开脸没再朝她走去,动身回大理寺。
半日后,大理寺客房。
秋日余晖沿窗入室,处处明亮。崔群青紧握住榻上昏迷女子的手,眉头紧锁,满面心疼。
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他以为是唐小荷,便道:“进来。”
可等人来,转头一望,竟是宋鹤卿。
崔群青本就沉重的面色更加沉了下去,不悦道:“你来干什么,你又不让我将她带出大理寺,还不能容我二人独处片刻吗?”
宋鹤卿深吸口气,未接他的话茬,转而问道:“人怎么样。”
崔群青重新望向女子苍白恬静的睡颜,愁容满面:“大夫说了,性命无碍,但受的惊吓不轻,需要静养,额头上的伤口颇深,日后即便是好了,恐怕也要留疤。”
宋鹤卿点了下头,未言语,静静驻足,听崔群青道:“我长这么大,头回对哪名女子一见钟情,玉兰身世可怜,过往吃了许多的苦,我不愿让她日后再吃半分苦楚,我决定了,待这案子过去,便娶她为妻,护她终身。”
宋鹤卿本心情消沉,听到崔群青后面的话,瞬间提起不少精神。
他克制着话中一言难尽的意味,只试探道:“你爹娘,知道你这个决定吗?”
崔群青伸手摸着心爱女子的脸颊,眼神越发柔情似水,轻声说:“不知道,但不重要,我的官职是我靠功名换来的,我不靠家族,家族自然无法束缚于我,选谁做妻子,是我的自由。”
宋鹤卿沉默片刻,隐晦提醒:“我劝你冷静一二。”
崔群青再度怒视于他,因顾忌心上人需要休息,特地压下了嗓音喝道:“难道连你也认为玉兰身份卑微,不足以与我相匹配吗!”
宋鹤卿深感头疼,不由揉头道:“那倒也不是。”
崔群青:“那你就是还在怀疑玉兰与朱承禄的案子有关!”
见宋鹤卿不语,崔群青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气得笑声直抖:“宋鹤卿啊宋鹤卿,玉兰的身世我都已经挖到这个地步了,你到底要如何才能放过她?她一个连话都说不出的姑娘家,拼了整条命才从那一个又一个魔窟逃出来,现在居然要折在你这青天大老爷手里?我真是想不通,这究竟是上天为难于她,还是你宋大人刻意刁难,不让她好过。”
刻意刁难,不让好过。
宋鹤卿忍了忍,一忍再忍,忍完还忍,终究没忍住,问道:“崔群青,是不是男人动情之后,脑子都会像被驴踢了一样?”
崔群青被骂懵了,一时不知如何还嘴。
宋鹤卿指着榻上女子,轻嗤一声说:“我刁难她?我是折子批完了还是闲的皮疼刻意给自己找不痛快?你知道若换个人,这案子办起来该有多利索吗?唐小荷年纪小脾气爆不长脑子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你呢,你多大了?你的脑子被狗啃了?你幸亏是有了官职以后才开窍,你要是提前个几年,你还科举,你还进士,挑大粪都没人要你,待在家忙着尿床吧你。”
崔群青被骂的面红耳赤,无言以对且无话反驳,最后一句更是暴击,让他险些吐血倒地。
他指着宋鹤卿,想骂又不敢大声,通红着整张脸,咬牙切齿道:“你,你小子,你给我等着!”
宋鹤卿满腔怨气发泄而出,长吁一口气,顿感神清气爽,轻声补上一句:“等你把脑子重新长出来?”
就在二人即将打起之际,门外传来何进的声音——“不好了大人,金陵城地震了!据说形势严峻,陛下急召百官入宫商议灾情!”
宋鹤卿顿时抽神,转身开门道:“备车马,我这就更衣入宫。”
崔群青大为惊诧,也跟出去问:“金陵地震?何时发生的事?”
房中,昏迷中的女子赫然睁开双目,眼中满是震惊与焦灼。
第67章 烤地瓜
◎罗刹鸟◎
秋夜寒冷, 哪怕白日偶会感到阳光燥热,一到夜里,晚风扑在身上, 刺骨的滋味便分外明显。
唐小荷在天刚黑做完晚饭时往炉灶里扔了几个番薯, 番薯埋在草木灰下烘了大半晚,早已熟透,扒出来拍掉灰, 用手拦腰一掰,金黄的薯肉热腾腾冒着诱人香气,咬一口,又香又甜又软, 舌头烫出泡也舍不得往外吐。
三人围坐在炉灶前,多多和阿祭平分了一个大的番薯, 唐小荷拿了个小的,等多多和阿祭手里的都吃完了, 唐小荷手里的小番薯都还一动未动。
阿祭瞧着唐小荷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用胳膊肘捅了多多一下,多多也留意到唐小荷的异样,咽下口中甜蜜蜜的番薯肉, 轻声道:“哥哥, 你今日是怎么了,又和少卿大人吵架了吗?”
唐小荷先是魂魄归位似的“啊”了声,反应过来多多在说什么,继续闷闷不乐道:“什么叫又, 我和他经常吵架吗?”
多多阿祭齐齐点头。
唐小荷:“……”
她无话可说。
多多又道:“但是我觉得, 你们俩这次吵架和以往吵架不太一样, 好像更严重了些。”
唐小荷闻言, 回忆了下宋鹤卿白日掘坟的样子,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可奇怪的,是她本该对他又怕又恨才是,偏实际心中还恨不起来,导致她现在不光觉得宋鹤卿有病,她自己也病不轻。
“行了,别想那么多了,吃你们的番薯吧。”唐小荷舒口气道。
多多阿祭对视一眼,老实下来不吭声了。
但等俩小的不吱声了,唐小荷不知想到什么,面上逐渐浮出怒意,抬头愤愤问:“我问你们,倘若有日我要离开大理寺了,你们是跟我走,还是留下跟宋鹤卿混?”
阿祭率先举手:“我跟哥哥走!”
多多表情些许为难,道:“哥哥是离开大理寺,不是离开京城吧?若单离开大理寺,我自然是要跟着你的,但你若要离开京城,我就……我有点不放心我爹娘他们。”
唐小荷还没说什么,阿祭先恼了,分外不高兴道:“你爹娘当初那么对你,你还护着他们?若非当日哥哥给你娘留了笔钱,将你带到大理寺做工,你早被你娘关家里整日伺候你那个瘫痪奶奶疯子爹了。”
多多被戳中痛处,番薯也没心思吃了,低下了脸,眼中泪花晶莹。
唐小荷打断阿祭:“行了!闭嘴吃你的!”
她伸手摸了摸多多的头,柔声道:“别跟你阿祭哥一般见识,番薯都快凉了,快吃吧,吃完了好去睡觉。”
多多点头,抬脸露出笑容。
这时,厨房门被敲了敲,进来了面带讪笑的何进。
何进道:“都吃着呢,那正好,还有没有剩下的啊?”
唐小荷摸出个番薯:“怎么,你饿了啊。”
何进:“不是我,是少卿大人,他在宫中待了一整宿,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唐小荷立马将番薯又丢回炉灶,没好气道:“那没了,厨房里的菜一日一清,今日不巧,什么都没剩下。”
何进见这小厨子睁眼说瞎话,又着急又无奈,正要继续争取一二,便听身后传出道声音——“没有就没有了,本官也没那么饿,回去吧。”
里头,唐小荷乍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心脏竟是噗通跳快了一拍,自己也解释不通是怎么回事。
她心情复杂又纠结,想到白日情形,见肯定是不想见他的,但是……她好像还有点,不忍心。
在何进离开之际,唐小荷忽然起身,叫住他道:“等等!”
何进又停下动作,回过头狐疑地瞧着她。
唐小荷指了指炉灶,有点不情愿地道:“就剩下两个番薯了,你问他吃不吃,吃的话你就拿去给他吧。”
何进愉快应下:“好嘞,我去问下少卿大人。”
其实哪里用问呢,宋鹤卿被她调-教这么久,挑食的毛病快改的差不多了,何况烤番薯味道那么好,有什么理由不吃。
唐小荷用烧火钩将剩下的番薯从灶中勾出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听到门开声,以为是何进回来,诧异道:“怎么样,那狗官是吃的吧?”
说着起身转头,视线正对上双内勾外翘的狐狸眼眸。
“狗官”宋鹤卿站在门口,一身朱红朝服,头戴乌纱,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从头到脚昳丽逼人,连昏暗的厨房都因他而明亮上几分。
唐小荷面皮子僵了僵,吞了下喉咙,一时忘了该有什么动作。
宋鹤卿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瞥了眼两个小的,道:“还不睡觉?”
阿祭又咬了口番薯,正经道:“哥哥没睡,我也不睡。”
多多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住阿祭后脖领一把将他提了起来,笑道:“我们这就去睡了,少卿大人有礼,我们告辞了。”
说着还未等阿祭反应,便将他一把拽出了厨房的门,临走还不忘将门关好。
眨眼工夫,厨房只剩下唐小荷和宋鹤卿两个人。
寂静中,唐小荷被这不自然的气氛弄得十分别扭,便将番薯放在灶台,示意他想吃自己拿,拔腿便要开溜。
二人擦肩而过,宋鹤卿一把将她又扯了回来,俯首时,高大的影子覆在她身上,本就黑沉的眼眸比素日又沉了几分,盯着她的脸,启唇问她:“跑什么,怕我?”
唐小荷虽然心中是这么想的,但奈何全身上下嘴最硬,眼皮一掀讥讽道:“怕你?我怕你吃了我么?”
宋鹤卿眼神略紧,定格在她莹白的脸颊上。
在宫中同那帮老头子虚与委蛇大半日,他倒是怪想吃人的。
但他的视线仅是淡淡扫过唐小荷的脸,便松开她道:“去给我将皮扒好,我不想弄脏手。”
唐小荷呼出口气,跑也跑不了,似是认命,极不乐意地朝灶台挪动步伐。
番薯刚从灰中扒出不久,有些烫,扒的过程中,唐小荷免不得嘶几口凉气。
宋鹤卿瞥她眼,道:“我不急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