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那时候还是活着的,我能听见棺材里传来她的哭声,但我一点办法没有,我当年只有六岁,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躲在他们的墙头上,捂紧嘴不发一丝声音,我怕他们发现我,我知道,如果我也死了,这世上便没有一个人能为我爹娘姐姐报仇,没有!”
杜衡又哭又笑,眼中恨意滔天,笑中带泪,咬牙切齿地说:“什么平反昭雪,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一瞬间,宋鹤卿如遭雷击,双目黑了下去。
他仿佛离开了大理寺,置身于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小路,周遭山峦高大绵延,如沉睡巨兽,耳畔江水滔滔,风声肆虐,宛若无数恶鬼哭嚎。
夜色中,他看到一名年轻女子怀抱三岁小儿仓皇跑来,身后逐渐亮起无数火光,脚步声纷沓至来。
女子气喘吁吁,满面泪痕,转头看了眼渐进的火光,毅然放下了怀中的孩子,在孩子的脸上用力亲了几口,颤声道:“玉儿,跑,快跑……”
稚子懵懂,不愿离母亲而去,伸出手臂抱住了女子。
女子将他一把扯开,起身冲他大叫:“跑!我让你跑啊!”
孩子被吓住了,那是他第一次被娘亲吼。
他很害怕,但更多的是委屈。
好,那就跑吧。
虽不知跑向何处,可听娘的话,跑就对了,不能停,不能回头去瞧,要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再也跑不动。
……
“宋鹤卿!宋鹤卿!”
耳边好吵,吵得人睡不着觉。
宋鹤卿缓缓睁开眼,发现是满面泪痕的唐小荷。
“怎么了?”他哑声问。
唐小荷哭更厉害了,扑他怀中便抱住了他:“你吓死我了!刚刚你不知怎么了,站在那突然就不动了,那个人又拍了你一掌,然后你就倒在了地上,丁点反应没有,跟死了一样。”
宋鹤卿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舒出口气,拍了拍唐小荷的肩道:“好了,我这不是没死吗,杜衡呢,他被擒住了吗?”
“他跑了!”唐小荷泣不成声,似乎真被吓坏了,抱住宋鹤卿的手也不松,扯开嗓子嗷嗷哭道,“你一倒下,没人打得过他,他飞上墙头便跑了!”
罪犯在手头上溜了,这事儿着实算不上小。
但不知怎么,宋鹤卿听着唐小荷的哭声,感觉相比这小厨子,其余事情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好了。”宋鹤卿又拍了下唐小荷的肩,声音放缓不少,甚至带了些宽慰的劝哄,“跑就跑了吧,派人追便是,多大点事啊。”
唐小荷哭到停不下来,眼泪糊了宋鹤卿一衣襟,抽噎道:“我不是因为他,我是因为你啊,我好难过,我觉得我对不起你,我之前竟然因为那男扮女装的家伙跟你作对,跟你吵架,你现在还被他打伤,你太可怜了,我太过分了。”
宋鹤卿虽然伤着,虽然很没形象的躺在地上,但是,他觉得自己多日以来堵着的那口气——顺了。
舒坦,得意,爽。
“祖宗。”他趁机掐了把唐小荷的脸,“先把我扶起来行不行,地上有石子儿,硌的我难受。”
唐小荷连忙收了哭声,起身扶起宋鹤卿。
她声音都哭哑了,鼻尖和眼眶都红红的,一双水润的眼睛怯怯瞧着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先前那样对你,你不生我气吗?”
宋鹤卿连灰都没顾得上拍,便握住她双肩,对她语重心长道:“怎么会呢,你也是受人蒙骗,再说了,他把自己乔装成那个样子,别说你一个毛头小子,就算是我,乍一看也没看出端倪不是吗?你也是受害的那个,听话,别什么错处都往自己身上揽。”
唐小荷刚收住的眼泪顿时又涌出来了,她用手遮住眼,低头抽泣道:“宋鹤卿你……你人不要太好了……”
宋鹤卿点头,深以为然地说:“我这人向来是很明事理的。”
这时,哭声又添了一道。
崔群青感动到泪流满面,张开双臂便要拥住宋鹤卿,扯起被掐到嘶哑的喉咙:“老宋,我就知道你这个朋友我没白——”
“砰”一声,宋鹤卿一拳打翻了他。
“闭上你的狗嘴,不要和我说话,我现在看见你就来气。”
“不是命中注定吗?不是情深似海吗?你现在怎么不嚷着娶他了,你娶啊,娶回家我倒要看你们谁给谁当老婆。”
“这种小计俩都能骗到你,还差点把我给搭上,崔群青你是真该死啊你。”
宋鹤卿骂完打算走的,想想不解气,回过头又补了一脚。
作者有话说:
对老婆唯唯诺诺,对兄弟重拳出击
第70章 十全大补汤
◎罗刹鸟◎
大理寺在全城搜捕一夜, 并无杜衡的线索,宋鹤卿要拿下他是真,但要他作证证明朱万三草菅人命也是真, 只有那样, 才能将朱万三绳之以法。
一夜过后,旭日东升,宋鹤卿一早便又入宫, 直至傍晚未归。
唐小荷惦念着他身上的伤,太阳下山时,特地抽空给他做了道十全大补汤。
这汤用料极繁杂,需先备上当日新鲜现杀的白条鸡白条鸭白条鹅, 还有猪肚猪排骨猪肘子墨鱼肉,做时将所有肉剁成块放入砂锅, 再把药材和佐料分成两份用纱布包好,花椒大料味冲, 需再用纱布另包。全部包好, 将三个纱布包丢入砂锅中,最后加水,把葱姜放里面, 大火炖煮去浮沫, 再加盐,加上笋干,改小火慢炖,炖够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 鸡鸭鹅排骨皆已软烂至极, 汤香味浓, 肉质晶莹剔透。
用勺子捞出葱姜和药料包, 葱姜与调料包弃之不用,药料包拆开,把里面的党参红枣枸杞等物全部倒入汤中搅匀,出锅装碗时点两滴香油,一道味美养身的十全大补汤即可享用。
整个厨房飘满了香气,多多和阿祭守在灶前看着锅中浓汤,十分好奇这汤得是什么味道。
唐小荷拿筷子在俩小孩头上各敲了下,道:“这个是给少卿大人养身子用的,不能给你们俩喝,况且你们俩小娃娃,喝这汤也不大合适,忍忍吧。”
几句话说完,相对馋汤,多多和阿祭更好奇起来哥哥为何一夜之间对少卿大人态度转变那么大。
阿祭没想通。
多多胸有成竹道:“这有什么想不通的,我听大人们说过,这叫……什么没有隔夜仇来着?”
阿祭顺着思索一二,立马怒道:“夫妻没有隔夜仇!你在瞎说些什么,哥哥和少卿大人都是男人!”
多多悄悄瞥了眼正在水缸旁择菜的唐小荷,低声道:“是吗?可是哥哥身上又白又软,偶尔细闻,感觉他还香香的,他一点都不像个男人啊。”
这时,膳堂中传出阵喧哗,胥吏们抱作一团,跑的跑,上桌子的上桌子,鬼哭狼嚎道:“有老鼠!好大一只老鼠!”
唐小荷两耳一竖,起身大步冲去,顺手抄起只大马勺,从打饭窗口一跃而出道:“老鼠在哪!放着我来!”
只见一道漆黑飞影在地面蹿来蹿去,偌大宛若乳猪,又如无头苍蝇到处乱撞,在场众多大老爷们,被吓得抱作一团,看也不敢看上一眼。
唐小荷紧盯那道黑影,大喝一声:“让开!”
胥吏纷纷涌向两边,让出大片空地。
唐小荷目光一锁,扬手用力扔出大马勺,正中那大黑耗子的脑仁。
只听“吱”一声长鸣,大黑耗子昏了过去,但很快又反应了过来,继续乱跑,只不过动作迟缓许多。
唐小荷趁它迟钝,立马一个箭步跃上前去,抬脚一踩,踩中了老鼠尾巴。
“嘿嘿嘿。”唐小荷盯着无处可逃又吱吱乱叫的大黑耗子,叉腰得意道,“跑啊,接着跑啊,能耐的你,我说近来鸡蛋怎么时不时就少上几个,合着都进了你小子肚子里了,吐出来,现在就给我吐出来。”
周围响起鼓掌叫好,胥吏们喜极而泣,纷纷称赞唐小荷是大理寺第一壮士。
唐小荷对“第一”的称号向来没什么抵抗力,正洋洋得意,周遭动静忽然便静了。
她诧异起来:“怎么了?怎么不继续鼓掌了?”
转头一望,望到了站在门口,呆若木鸡的宋鹤卿。
宋鹤卿身上穿着朝服,很显然是刚从宫里回来。之所以刚回来便来膳堂,饿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想到了昨夜唐小荷趴在他怀中难过抽泣的样子。
他觉得他好脆弱,好无辜,好需要人安慰。
然后等来到了,看到的便是这位第一壮士,脚踩耗子叉腰大笑的画面。
四目相对,不知为何,二人皆有些尴尬。
“我,我给你熬了十全大补汤。”唐小荷故作轻松道,“在厨房里煨着呢,你快去喝吧,记得把肉也给吃了。”
宋鹤卿亦故作自然地点了下头,转身时下意识问:“你不跟我一起过去吗?”
唐小荷很不好意思似的,扫了眼脚底下的大黑耗子道:“哎呀这不忙着呢吗,这鼠兄凶得很,除了我没人降得了它。”
宋鹤卿扫了眼自己那帮五大三粗又瑟瑟发抖的下属们,默默称是。
厨房里,阿祭转头道:“你现在还觉得哥哥像是女子吗?”
多多很不服气:“那又怎么了,哥哥和我说过,女孩子勇敢起来便没男子什么事了,如果哥哥便是很勇敢的女孩子呢?那不也是——”
后面的话,多多没说出来。
因为她看到,她那又白又软又香的小唐哥哥,弯腰将那大黑耗子一把掐住,接着抓住尾巴一拎,冲着窗口拎圆手臂,三两下便将那鼠兄送上了天。
唐小荷忙活完,拍了拍手,转身看着满堂胥吏,倍感莫名其妙道:“愣着干嘛,鼓掌啊。”
……
夜晚,许是那大补汤作祟,宋鹤卿翻来覆去未能睡着觉。
折子还剩一摞,金陵地震尚未选出赈灾人选,即便选出了,能不能用又是另一回事,瞧陛下的意思,似是想让他这个大理寺少卿担任钦差大臣,美其名曰是为上次欺君补过,啧,怎么真龙天子也爱扮猪吃虎。
可他其实是有斟酌的,但手头事务实在太多了,杜衡还没找到,找不到麻烦,找到了更麻烦,朱万三那边得派人盯着,不盯不行。谢玄那老头三番两次想要自己的命,自己要是真担任钦差,这一路从京城到金陵,恐怕比唐僧西天取经还要凶险几分,差事即便到了头上恐也不能答应。
可不答应,放着别人去,赈灾粮款出户部到地方,一路辗转经手无数,等到百姓手里,恐怕连根毛都不剩……哦对,还有,今日陛下说想要大赦天下,这实在不妥,本来就顾不过来再放出去一波,大理寺干脆都不要活了,明日一定写折子上奏说这事。
话说起来,明日唐小荷会做什么吃的呢。
今晚的十全大补汤好像还剩一口。
宋鹤卿越想越精神,丹田还越来越热,在翻了第四十九个身后,他一下坐了起来,打算出门透透气。
另一边,厨房门口。
唐小荷吹着小风看着月亮,怀里抱着一坛子米酒,喝一口酒呼一口气,感慨道:“痛啊,太痛了。”
身后传来幽幽一句——“哪里痛?”
唐小荷被吓一跳,转头见是宋鹤卿,连忙拍着胸口道:“你走路怎么没点动静啊?我以为是白日那鼠兄找我索命来了。”
宋鹤卿在她身旁坐下,瞟了眼她怀中酒坛:“问你呢,哪里痛。”
难不成白天被那大耗子咬了一口。
唐小荷指着心口,眼眸带愁,委屈道:“这里痛,太痛了。”
她又喝了口酒,望着天上的月亮:“不是跟你说笑,我长这么大,好像都没被人怎么骗过,我们山里人都是说一不二的,嘴里怎么说,就要怎么做,说的做的不一样,那叫不实诚,我们老一辈的说了,不实诚的娃娃晚上要尿铺。”
宋鹤卿略点下头:“等我老了我也胡说八道。”
唐小荷越想越难受,气得锤了下酒坛子,痛心疾首道:“可我哪里想到,人心能如此险恶,我第一次入江湖,便能被骗这么惨!”
宋鹤卿宽慰她:“想开点,崔群青还被掐脖子了呢,你没殃没灾的,只是被骗了场,算占便宜了。”
唐小荷听到“占便宜”三个字,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尖叫一声,放下酒坛起身道:“我一定要杀了他!”
宋鹤卿有点懵,不懂这炸毛厨子又受了什么刺激。
唐小荷胸口一起一伏,双拳攥得死紧,咬牙切齿地说:“那个畜生,他,他竟然趁我昏迷,还给我换过衣服!”
宋鹤卿摇摇头,想着米酒不醉人,拎来酒坛便饮了口,口吻很是随意:“怎么,他还能把你看光了?”
“那倒不至于,但他……他看到我肩膀了!”
裹胸布以外都有什么,唐小荷想了想,有肩膀,胳膊,脖子,然后……好像没了。
宋鹤卿舒口气,分外释然道:“都是男人,这有什么,你小子命没丢就不错了,大惊小怪。”
自从知道杜衡是个男人,宋鹤卿不仅头脑想开了,精神还稳定了。
唐小荷是男人,杜衡是男人,男人和男人之间能有什么,可见过去都是他想太多。
啧,今晚夜色真好,再来口酒。
喝完酒,宋鹤卿懒懒抬眼,看向唐小荷道:“怎么不说话了?想通了?”
唐小荷猛地坐下,认真看着他的双目,屏声息气片刻,忽然沉下声音道:“宋鹤卿,如果我说我是个姑娘,你信吗?”
宋鹤卿先是皱眉,目不转睛盯着她,同样沉了下声,缓缓道:“你说,你是个姑娘?”
唐小荷点头。
然后在唐小荷充满期待的眼神注视下,宋鹤卿扑哧一声,笑了。
还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停不下来,大有躺下捶地的架势。
唐小荷被他笑懵了,不知所措地问:“你笑什么啊?”
宋鹤卿放下酒坛给她比划,憋笑认真道:“你知道你今天逮那老鼠有多大吗?它都快赶上我的胳膊粗了,那个尾巴有这么长!这么长啊!够猫啃三顿的了,你拎起来就把它抡出去了,你在京城找一遍,你看看能不能找出来第二个敢徒手逮老鼠的姑娘,我没开玩笑,你要是能找出来,我立马改跟你姓,我从此叫唐鹤卿。”
唐小荷恼了,一拳头捶向他道:“笑个屁!万一我就是个姑娘呢!”
宋鹤卿都快笑出眼泪来了,也不躲,挨着揍边笑边点头:“是是是,你是个姑娘。”
“你唐小荷要是个姑娘,那我也是姑娘——”
唐小荷人都快气炸了,起身把宋鹤卿照地上便是一推:“狗官!去死吧你!”
她转身便往住处跑,感觉再留在这她快忍不住把宋鹤卿杀了。
宋鹤卿笑得筋疲力尽,还不忘冲着唐小荷的背影,贱嗖嗖的扬声补上句:“咱们整个大理寺,都是姑娘!”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