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幻觉怎么会那么真实,真实到他感觉自己很早前便见过了那少女,甚至连她身上的衣着,都让他觉得甚是熟悉。
宋鹤卿晃了晃头,强迫自己清醒,提醒道:“别想了,喝醉酒出现幻觉是常事,还是回去早早睡下吧,不过是名女子罢了,至于令你这般心神大乱?”
不过是名女子罢了。
可那女子……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宋鹤卿意识到自己的反常,照脸便甩了自己一巴掌,抬头看着四周激动道:“幻觉,就是幻觉!不能再想了,色令智昏,回去睡觉!”
他步伐踉跄回到房中,倒头便睡,一夜多梦。
梦中无他,还是那女子在池畔嬉戏玩耍的样子。
一举一动,歌声笑声,全部刻入他的心中,挑拨他的心肠,搅得他在梦中也心神不宁,丹田升温,遍体滚烫,如在遭受无上煎熬。
……
次日早。
唐小荷打着哈欠给排队差役们盛汤打饭,昨夜之事一时抛到九霄云外,满脑子都是干完活得去补觉。
直到窗口外出现宋鹤卿的脸,她才浑身一震,立马精神了过来,为掩饰慌张,张口便问:“想吃点什么?”
宋鹤卿一宿未能睡好,眼下青灰明显,脸也板着,一副生人莫近的冰冷架势,启唇道:“今日有什么。”
唐小荷用勺子指着:“老四样,包子鸡蛋加清粥小菜,每样都来点?”
宋鹤卿盯着饭盆里的吃食,两眼一眨不眨,似是陷入沉思。
唐小荷未免觉得好笑,奚落道:“至于么,这还要去想,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吃个饭这么墨迹,昨日在梁族长家喝酒把人喝傻了?”
话音落下,宋鹤卿猛然抬脸,一双泛红发暗的狐狸眸子直勾勾盯着唐小荷的双眼,沉声道:“唐小荷,我问你件事情。”
“昨日夜里,你有没有去过内衙?”
作者有话说:
女鹅唱的歌是四川民歌《采花》
第88章 大肘子
◎十年一觉扬州梦◎
唐小荷呼吸一滞, 张口否决:“没有,我昨日天黑便歇下了。”
宋鹤卿定定注视她半晌,仿佛是在揣测她这话的真假, 也仿佛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中。
正当唐小荷吞了下口水, 考虑要不要在宋鹤卿拆穿她之前便实话实说的时候——
宋鹤卿伸手摸了颗鸡蛋到手里,滚着黑眼圈,百思不得其解地转过身说:“这不就怪了吗……”
唐小荷霎时长松口气, 但还是有些不放心,扬声叫住宋鹤卿,试探道:“怎么了啊,内衙遭贼了吗。”
宋鹤卿转脸扫她一眼, 表情说不上来是不高兴还是太疲惫,闷闷道:“宋某两袖清风一贫如洗, 贼来了都得给我捐两个再走,能遭什么贼。”
唐小荷目光上下打量他一遍, 明知故问地继续试探:“那你这是怎么了, 精神萎靡,无精打采,一副被妖怪吸干精气的样子。”
宋鹤卿听到后面那话, 瞬时来了精神, 揣着鸡蛋便走向了唐小荷,费解道:“你刚刚说,妖怪?这世上难不成还真有精怪之说吗?”
唐小荷心头一跳,心想了不得啊, 我把这个不信邪的家伙都给吓到信那些了, 这我不得吹一辈子?
她清了清嗓子, 表情严肃下来, 煞有其事道:“你们读书人不都爱说个什么子不语什么的吗,所以我也不会跟你说那些有的没的——不过啊,我听我奶奶说过。”
唐小荷低下了声音,故作神秘道:“她老人家说,这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莫说是牛羊猫狗什么的,就算是一草一木,一桌一椅,时间长了,它们吸足了天地灵气,修炼出了道行,便能够随意变化成人,来回自由走动,外看瞧不出任何破绽。”
宋鹤卿两臂叠在窗台,单手撑颏,眉头逐渐皱紧,启唇道:“你继续。”
“这些精怪啊,其实有不少本性并不坏,毕竟他们想要得道,便不能为祸人间去做坏事,所以最多也就变成人的样子走走逛逛,寻常人即便遇到它们,也不必大惊小怪,它们的胆子大多很小,若和人撞上,只有它们躲人的份儿。”
宋鹤卿的表情逐渐从将信将疑变成沉迷其中,垂眸喃喃回忆道:“只有它们躲人的份儿……她当时不就一直在躲我吗,难不成,我昨晚遇到的,还真是那些东西。”
唐小荷立马扮作一副惊骇模样,手捂心口道:“你昨晚遇到什么了?同在屋檐下,你可别吓我啊。”
宋鹤卿掀起眼皮:“也没什么,可能是我喝多了出现幻觉,就是看见了一位姑娘而已,长得——”
他的视线又重新落在唐小荷脸上,眼神莫名带了些探究,实话实话道:“和你挺像的。”
唐小荷刚放回肚子里的心,因为这句话再度咯噔一声响,佯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指着自己鼻子道:“我?和我像?哈哈,真的假的啊,宋大人你别开玩笑了,怎么会有姑娘和我长得相像呢,一定是你看错了。”
“不,我没看错。”宋鹤卿口吻斩钉截铁,眼神清亮认真,“她的确有你有七分相似,即便当时夜深,未能看清仔细,但这一点我是能够确信的。”
唐小荷沉默了。
她早该知道的,这家伙绝没那么好糊弄。
她干脆神情一僵,跟恍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宋鹤卿的表情欲言又止,连眼神都跟着变得鬼鬼祟祟起来。
宋鹤卿察觉出不对劲,立马追问:“怎么了?你若有话便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唐小荷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什么人似的,再度压低声音,对宋鹤卿道:“你再想想,你昨晚见到的那位姑娘,当真和我很像?”
宋鹤卿点头如捣蒜。
唐小荷接着说:“穿着很漂亮的裙子,头发披着?”
宋鹤卿再次点头,表情很明显变得紧张。
唐小荷最后放出一记大招:“还出现在有水的地方,是吗?”
宋鹤卿激动难以自持,一时连完整的话都忘了怎么说,兴奋拍案道:“对,就是这样!你知道她么?”
怎料唐小荷竟是眉目一皱喉头一哽,扯起哭腔道:“宋大人,你,你见到的那个姑娘,她是我的双胞胎妹妹啊!”
宋鹤卿表情一懵:“啊?”
什么双胞胎妹妹?这小子过往有说自己有个妹妹吗?
唐小荷才不过那么多,掩面而泣,真情实感道:“我妹妹名叫唐小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小时候她去池塘边玩,不小心脚滑栽进去了,等捞上来,人就已经没了。从那以后,我就对外说我是独生子,省得被人问起妹妹,全家人都会痛不欲生。这么多年,虽然妹妹没同我托过一次梦,但我听爹娘说过,他们就经常在有水的地方见到我妹妹,尤其是在天黑的时候,月黑风高……”
宋鹤卿想到昨日场景,心头那点悸动全没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连忙打断她道:“行了行了,或许真是你妹妹想你了,想回来看看你,结果被我撞上也说不准。好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不想再说了。”
唐小荷在内心仰天大笑,心想小样儿跟我斗,面上却依旧抽抽搭搭道:“大人别啊,没想到你和我妹妹还那么有缘,下回你若再遇见她,一定代我转告她,我和爹娘都很想她,让她在那边好好的。”
宋鹤卿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摆了下手等不及要走:“看我方便吧。”
宋鹤卿那边刚转身,唐小荷便变了脸色,表情那叫一个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小曲儿都从嘴里哼上了,还不忘扬声呵斥偷拿鸡蛋的差役:“一个人最多俩啊!不准多拿!”
这时,走到膳堂门口的宋鹤卿又突然顿住,转身问道:“不对啊,你妹妹如果是在你们小时候走的,为何我见她的样子,她会是大人模样?”
唐小荷懵了,脑筋飞快转动着,心一沉脚一跺道:“我说我的宋大人,你怎么忽然变得不聪明了呢!你想想啊,她都是……那个了,那她肯定是能千变万化的啊,她把自己变成长大的模样,算得上什么难事吗?”
宋鹤卿思忖一二,回过头自言自语:“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看来酒这个东西还是不能多喝。”
直到宋鹤卿彻底离了膳堂,唐小荷才将心再度放回肚子里,将额头冷汗拭去,长舒一口气。
弹指时光,大年夜已至,整个平阳县笼罩在喧嚣热闹之中,梁余两家送来的节礼险将半个大堂塞满,连对子都是精挑细选送来的。
忙碌一天,到了傍晚,唐小荷回到厨房,将早早腌上的大肘子拿了出来,先烤后蒸,出锅撒上大把鲜蒜末,再拿滚烫的红油一泼,整碗肘子顿时便炸开了锅,滋啦直响,香味呛鼻。等不及夹起一筷子尝味道,肘子皮香而不腻,入口即化,皮下瘦肉嫩而不柴,蘸上酱汁送入口,咽下许久,依旧唇齿生香。
除此之外,她还做了碗蒸鲜鱼,一整只手撕烧鸡,一碗粉蒸肉,汤有酥肉汤、解腻的萝卜菜心汤,下酒凉菜有凉拌猪头肉,醋泡花生米,以及一坛必不可少的本地江米酒。
多多阿祭好奇酒的味道,唐小荷便给他们俩少倒了一点,说不可以喝多,今晚谁喝多谁去睡大街。
然后她第一个醉趴下。
“哎。”
唐小荷双颊绯红,眼眸湿润迷离,一把揽住了宋鹤卿的肩,醉醺醺道:“我说你小子这两日是怎么回事,怎么感觉你不大高兴啊。”
宋鹤卿抬眸看她一眼,目光定格在她莹润饱满的唇上,又将视线移开,不冷不热道:“我没有不高兴,你想多了。”
“我才没想多呢。”
唐小荷酒壮怂人胆,动手把宋鹤卿的脸又掰了回来,就这么捏着他的下巴,以一种过来人老大哥的姿态,语重心长道:“不高兴什么呢,别不高兴,你小子人还可以,你值得每日笑哈哈的,你若不笑,坏人便该笑了,来,给我笑一个。”
她动手扯住宋鹤卿两边脸颊便是往上一提,咧嘴乐道:“瞧瞧,你笑的多开心啊。”
宋鹤卿:“……唐小荷你最好是真醉。”
子时一到,外面响起了焚烧竹子的噼里啪啦声,动静极大,刺耳至极。
唐小荷没准备好,爆竹声响起时浑身哆嗦了一下,还未继续反应,便有两只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宋鹤卿的声音还是很冷淡,声线却柔了许多,对她说:“不怕,等会儿就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众所周知,人喝醉后容易胡来
所以下章清醒的那个比较难受
第89章 不对劲
◎十年一觉扬州梦◎
唐小荷醉的厉害, 心却安了下去,似乎此刻别说爆竹,就算年兽来了她也不会害怕。
过了片刻, 爆竹声没了。
覆在她耳朵上的手挪开, 落在了酒坛上。
宋鹤卿本来不打算喝的,但此刻心中涌起的滋味有些微妙,急需压下。
唐小荷见他喝, 兴致顿时又被勾起,等宋鹤卿斟完,拎起酒坛又给自己斟了碗,不顾宋鹤卿劝阻, 颤巍巍端碗跟他碰了下,仰头便灌进了嘴里。
这一碗下肚, 她彻底断片儿了。
倒没再跟刚才似的朝他絮叨,而是哭, 趴桌子上小媳妇似的抽抽搭搭, 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不停嘟囔:“我想家,想我娘了, 我想回家了……”
当时多多阿祭早跑去外面烧炮竹, 厨房中只剩下唐小荷跟宋鹤卿两个人。
宋鹤卿听见她的动静,既感到头疼又觉得好笑,便拍了下那“醉鬼”的肩道:“行了,别发酒疯了, 我送你回房睡觉吧。”
唐小荷哪还有本事听到外面的声音, 一昧沉浸在悲伤中, 嘴里一会儿娘一会儿爹, 一会儿奶奶一会儿爷,还官话老家话换着讲,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宋鹤卿见她这样子,干脆也不跟她商量了,起身抓住她胳膊便将她拎了起来,打算将她拎回她的住处,直接扔床上了事。
但等真到住处,麻烦便又来了。
唐小荷醉到这地步,不仅脑子成了浆糊,人还跟没骨头似的,到了榻上也不睡觉,抱住宋鹤卿胳膊便不撒手,说什么都不让他走,还跟只猫儿似的呜呜咽咽道:“狗娃子你别走啊,他们都欺负我,尤其那个叫宋鹤卿的,他可凶了,你快替我去揍他……”
宋鹤卿哭笑不得,掰起唐小荷的下巴,眯了眼眸看着她道:“好啊,原来我在你眼中便是这么个形象,这狗娃子又是谁?好像过往便经常听你提起。”
唐小荷当然不会回答他,她只会哭,搂着他哭,越搂越紧。
房中没有点灯,只有半缕月光透窗而来,照在床榻,清辉萦绕。
宋鹤卿由着唐小荷在自己怀中乱蹭,从开始的浑然不觉,到逐渐感受到丹田发热,皮肤发烫,慢慢连呼吸都跟着急促不自然,无法控制。
他有些懊恼,觉得方才便不该喝那两口酒,现在酒力发作,人都变得不正常了。
他想出去透透气,正要动手去推唐小荷,听到唐小荷的呜咽声,手便又收了回来,怎么都不忍心。
他心道:“这小子年纪轻轻背井离乡,酒后失态也是难免,何况他对我有情有义,从京城到平阳县,都多亏有他的陪伴照顾,眼下他喝醉酒,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我岂能嫌麻烦,弃他于不顾呢?”
宋鹤卿成功说服自己,顺势往里一坐,认真当起了唐小荷的人形靠枕。
开始时,他想,这小子真烦人,哭哭啼啼没个完,什么时候能放我去睡觉。
后来,他想,这小子哭起来其实挺招人疼的。
再后来,宋鹤卿有点迷糊了。
他弄不懂为什么男人的身体可以这么软,哭声可以这么轻,这么好听。甚至于当唐小荷不哭的时候,他都有点忍不住想再把人弄哭。
唐小荷也真的又哭了,不过和宋鹤卿没关系,就是在他怀里睡着睡着又哭出了声,嘴里还嘟嘟囔囔,像受了什么委屈。
宋鹤卿心思虽然坏,良心却还是有的,何况哭死这小厨子他以后也没饭吃,便轻轻拍起了唐小荷的背,温柔询问道:“又哭什么,做噩梦了么。”
唐小荷听不见他的话,但迷迷糊糊中,也会把自己的真实感受说出口。
“甘蔗……硌得慌……不舒服……”她小声抽噎。
宋鹤卿一懵,心想什么甘蔗,哪来的甘蔗。
正当他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唐小荷迷迷糊糊又来了句——“硬邦邦的,肯定难啃……”
硬邦邦。
宋鹤卿先是怔住,接着头脑“嗡”地响了一下,立马将唐小荷推开,起身冲出了卧房。
他逃命似的一口气跑出四五丈开外,停下后大喘粗气,看天不是天,看地不是地,爆竹声都听不见了,两耳皆是自己急促激烈的心跳声。
不对劲,很不对劲。
他捶了捶自己的头,低声骂道:“宋鹤卿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能对一个男子,你不可以这样!”
他晃了晃头,就近找了个水井,打出一桶冰凉的井水,不顾天冷风寒,举桶照头便浇了下去,给自己浇了个透心冰凉,头脑也顷刻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