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荷再想往下看,便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东西。”她着急起来,“这就没了?就这一句话,然后呢?我都没看懂什么意思。”
宋鹤卿的声音自她身后悠悠响起:“你想知道什么。”
唐小荷转头朝门口那人望去,张嘴便问:“所以当年扬州之乱的起因,是因为敌人打进来了吗?”
宋鹤卿点头:“游牧之族过冬如经鬼门关,冬日里最易起战事,而边关防守森严,犯边一次代价十分惨重,江南鱼米之乡,富庶温暖,且守备稀松,与其长驱直入直捣中原,他们还不如放长线走弯路,只要能拿下扬州,杭州绍兴便也不在话下,一个江南大地的物资,够他北狄全族繁衍生息数十年。”
唐小荷又看了眼书上,嘟囔道:“我瞧着好像也是这意思,但是又感觉怪怪的,怎么往下便没有了?”
今日阳光灼烈,宋鹤卿朝她走去,带去满身辉光,语气平静,认真问她:“当真想知道吗?”
唐小荷重重点头。
宋鹤卿舒口气,对她说了书上未曾记载的那一部分——
“扬州太守白牧带领守备军奋勇杀敌,混战十日,击败贼寇。同时间,扬州城因调兵失守,各路悍匪入城,烧杀抢掠,藐视王法。待朝廷援军赶到,匪徒已散,全城血流入渠,尸骨遍地,促成口口相传的扬州之乱。”
话音落下,房中寂静许久。
唐小荷的眼睛睁到最大,眼波震颤着,不可思议地说:“所以,当年那场大乱,其实是我们自己人干的?”
她愣住了,忽然间反应过来许多东西。
怪不得朝廷这些年来便致力于剿匪,举国推崇从文之风而轻武,原来,都是有迹可循的。
唐小荷的心情难以言表,喉头哽咽,声音些许发颤道:“为什么会这样,有外敌的时候,不更应该团结一致吗?这可是自己的家国啊,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这世上,少的是雪中送炭,多的是趁火打劫。”
宋鹤卿声音平淡,接近冰冷,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唐小荷摇着头,按捺着内心无法自抑的难过,动手将册子合上,声音里的哽咽又重了些,难以承受道:“我不理解,人怎么能坏成这样,我要出去冷静一下,我不要再听这些。”
她起身想要出去,途经宋鹤卿,腕上忽然一紧,只觉得头脑晕了下,反应过来,人便已经被抵在了书架上。
宋鹤卿低头看着她,双目凌厉,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唐小荷,你必须要接受,这世上有白就有黑,没有所谓的绝对的好人,但必定有绝对的坏人,你若因为这点小事便心神动荡,难以承受,你以后该怎么办?”
唐小荷没挣扎,也没跟他回呛,就这么呆呆看着他。
看着看着,她的泪刷一下便落下来了,咧嘴哭道:“是啊,我怎么办,我一想到这世上有好人遭罪坏人逍遥我就难受死了,可我还没有改变那些的本事,我该怎么办,我不如回老家算了,我不在外面飘了,外面太险恶了,不适合我,我要走。”
宋鹤卿听到她说的话,先是一怔,接着面露懊恼,似乎后悔把话说重了。
他垂下眼眸,眼中皆是复杂纠结之色,小声地喃喃道:“你走了……那我又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女鹅:凉拌
第92章 汤圆
◎十年一觉扬州梦◎
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
县衙差役休沐过节,本就空旷的县衙里又只剩下那一家四口。
厨房中热气腾腾,水开揭锅盖, 唐小荷将做好的汤圆下到锅里, 热水咕嘟几下,待汤圆全部漂浮上来,即可捞出。
唐小荷好久没做过这东西, 担心手生煮不熟,便先捞出一颗咬了口,没想到里面的芝麻馅比岩浆还热,烫的她眼泪都出来了, 没来得及下咽便又吐出去,斯哈不停吸凉气。
宋鹤卿原本手捧本杂书在旁翻看解闷, 见状放下书册,起身走去道:“你是三岁娃娃吗, 吃个东西还能烫到, 张嘴让我看看。”
唐小荷张开了嘴巴。
宋鹤卿瞧了两眼,道:“舌头上有点起泡,没大事, 下次记住了, 无论吃什么都要吹凉再吃。”
唐小荷泪花子还在往外冒,大着舌头委屈道:“我不也是想看熟没熟吗,你刚刚便吵着饿。”
宋鹤卿手捏她的下巴,还在专心看她口中情况, 下意识叹口气道:“我就算饿死, 也不想你把自己伤到啊。”
唐小荷懵了, 眼角的泪珠都又退回到眼眶里。
怪, 真的怪,宋鹤卿以往有对她说过这种话吗?
现在男人间也兴这般……肉麻?
她赶紧合上嘴巴,将下巴从宋鹤卿掌中挣脱出,转身去找勺子,语气些许慌乱:“熟了,可以吃了,你们都去拿碗,我给你们盛出来。”
多多阿祭眼巴巴等了许久,闻言立马欢欣雀跃地去拿碗,冲淡了那二人间不可言说的微妙氛围。
宋鹤卿接过碗,舀起一颗洁白软糯的汤圆,静静吹凉,慢条细理地喂入口中,仔细地咀嚼起来。
糯米软黏,芝麻馅香浓,二者融合到一起,在舌尖与齿间缠绵,满口香甜。
宋鹤卿吃着汤圆,眼前却不由自主浮现方才唐小荷对他张口伸舌的那幕。
他其实怪想不通的。
男人的舌头,怎么能那么小巧,且……粉嫩。
宋鹤卿连忙打住,又往嘴里塞了颗汤圆,压下了那些不该有的浮想联翩。
吃完寓意团圆的糯米汤圆,收拾完碗筷,唐大厨拖家带口到街上看起了花灯。
平阳县的灯会自比不过京城繁闹,但已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刻,家家户户提着亲自做的花灯,走街串巷,笑语连连,街上随意一瞥,便是一家几口共同出行。
多多阿祭跑去玩了,剩唐小荷与宋鹤卿在人群中走着。
二人间的气氛还未缓和,唐小荷正犹豫说点什么好,忽然间便好似瞥到抹熟悉身影,张口喊道:“哎!李福安是你吗!你也进城来看花灯了啊!”
可惜那道熟悉的身影并没有听到她的话,人潮拥挤,白发苍苍的苍老男子转眼便消失在人群中,仿佛未曾出现过。
“奇了怪了,难道我看错了吗。”唐小荷犯起郁闷,“瞧着明明就是李福安啊,虽然他听不见我的声音,但有他在的地方丑娘肯定也在,怎么只见他不见丑娘?”
宋鹤卿拍了下她的头,略为不悦道:“看灯就看灯,专心些,少把眼睛放到其他人身上。”
唐小荷揉着头,只好收回心思,专心挑起了灯。
这街上卖的灯都是百姓闲时自己在家做的,算不上精致,但足够用心,有的灯上还用剪纸贴了图案,并用小字在旁叙述有关平阳县的传说。
唐小荷一看见灯就想起来初入京城时撞上的仙人点灯,一想起仙人点灯,便想起谢长寿,想起谢长寿……她就冷不丁打个哆嗦。
“你还记得咱们俩刚认识的时候吗?”唐小荷挑着灯,顺便回忆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嘿嘿,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其实是故意混入大理寺的,我想报复你来着,你害得我没能进成天香楼,我当时都恨死你了。”
宋鹤卿起了兴致,懒洋洋地问她:“哦?那我怎么没见你报复我。”
唐小荷正色起来,目光仍盯在灯上,认真道:“少看不起人,我当真报复了的,我往你碗中放了那么多辣椒,就是想让你上火起口疮,哪知你这么久过来居然一次火没上过,简直可恶!”
宋鹤卿笑出了声。
挑来挑去,唐小荷总算挑到盏满意的花灯,便提起来问宋鹤卿:“好看吗?”
她面色莹白剔透,一双笑眼盈盈,花灯散发出的柔和光线贴近脸颊,更衬得五官秀丽,神情灵动,虽着一身男装,依旧难掩美色。
宋鹤卿注视着面前之人,笑容凝固收敛,眼神逐渐变得晦暗,片刻后沉声道:“唐小荷,你再这样,会让我分不清你和你妹妹。”
唐小荷愣了下,眨着双大眼睛发出疑问:“哈?”
什么分不清她和她妹妹,这狗官在说什么。
等等,她怎么觉得宋鹤卿的眼神不太对劲呢。
有点沉,有点黑,还有点……灼热。
不对劲,又开始不对劲了,她过往在他吃的饭里下那么多辣椒,他一次火没上过,怎么此刻看着她的眼神,反倒越发灼热起来?
这什么情况?
四目相对,气氛晦涩难言,连明快的灯火都跟着变得温吞。
就在这时,只听二人身后传来一声爽朗呼唤——“老朽见过宋大人!宋大人也是外出赏灯的么?”
宋鹤卿的心情被打断,虽庆幸得以清醒,但又有些遭到打扰的懊恼,转身对同样外出赏灯的梁术稍作颔首:“不错,看来梁族长亦是兴致盎然。”
梁术笑道:“一年也就一回,自然要出来沾沾节气,不知老朽可否有幸能与宋大人同游?”
宋鹤卿哪里有说不的道理。
同时间,唐小荷也松了口气。
她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和宋鹤卿之间时常蔓延种说不上来的古怪东西,二人独处时尤甚,多点人,起码能自在点。
她挑着刚买的花灯,刻意离宋鹤卿远了些,百无聊赖间,便与梁术身后的单不让攀谈上。
唐小荷本就对江湖侠客大有兴趣,加上单不让的老家还在扬州,更加勾起她的好奇心,问的便多了些。
单不让对江湖轶事不吝言辞,唐小荷问他什么他便回答什么,大有滔滔不绝之势。但等问到有关扬州之乱,他便顾左右而言他,说话吞吞吐吐,总有推脱,或是说不清楚,要么就是不知道。
唐小荷还挺纳闷,因为看单不让的年纪,扬州之乱时他应当正值壮年,又不是吃奶的娃娃,怎会一问三不知?
再追问,单不让便推脱尿急,找地方解决去了,留下唐小荷气得直跺脚。
宋鹤卿这半晌虽在与梁术说话,眼睛却总盯在唐小荷身上,见她这副表现,立马扬声问道:“怎么了你?”
唐小荷回到宋鹤卿身边,垮着张脸抱怨道:“那位单大侠好没意思,同他说三句话有两句是敷衍人的,还是和你说话省事些。”
宋鹤卿的心情瞬间熨帖不少,很是欣慰地点头道:“你知道就好。”
梁术在旁笑道:“小唐兄弟莫和我那单老弟一般见识,他是个粗人,笨嘴拙舌的,难讨人喜欢,他现在在哪,我替你去教训他两句。”
唐小荷指了下街对面的胡同:“到那里边去了。”
粗野汉子讲究不多,走在街上若是内急,哪有心思去寻恭房,就近便解决了。
梁术等了片刻,没见人出来,颇感到蹊跷,嘴上嫌人磨叽,抬腿便穿街寻去。
转瞬之间,只听胡同里发出一声惊恐大叫,梁术经小厮搀扶而出,张嘴便喊:“杀人了!所有人全部回家去!不准再在街上逗留!”
满街百姓先是愕然,接着赶紧作鸟兽散,不敢不听族长的话。
宋鹤卿亦为惊骇,看梁术那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立刻便走了过去。
唐小荷愣在原地,脑海空白一片,难以想象事态会转变如此之快,回过神来赶紧去追宋鹤卿。
胡同里面,潮湿冰冷,扑鼻一股混合尿骚的血腥之气。
唐小荷刚赶到便捂紧了鼻子,差点没吐出来,但等看到地上躺着的那个人,便再顾不得恶心了,浑身只剩颤栗。
刚才还在与她并肩交谈的大块头,此刻一动不动倒在地上,脖颈间一道鲜红勒痕,凶手力度之狠,几乎勒开了他半个脖子,喉管清晰可见,还在往外汩汩冒着鲜血。
而在尸体旁边,躺着一截手指粗细的沾血麻绳。
第93章 凶手
◎十年一觉扬州梦◎
天际泛起鱼肚白, 鸡鸣声嘹亮,响彻在整个小山村的上空。
昏暗的房屋中,饭菜的酸馊味与墙角霉味混合到一起, 使得生人进到这个地方, 都不必睁眼,只消闻一下味道,便知家徒四壁。
而在此糟糕环境里, 女子却鼾声如雷,一身脏衣未换,四仰八叉地躺在硬榻上,睡的很是香甜。
在床榻正前, 房门对面,有名白发无须的苍老男子。
男子坐在短木凳上, 两掌不断相搓,发出“沙沙”之声, 麻草在他掌中拧揉成绳, 往下延伸,堆积在膝,堆积多了, 又从膝上掉落, 小蛇般盘绕在脚边。
他不知搓了多久的绳子,两只布满老茧与皱纹的手颤抖厉害,若细看,还能发现掌上血痕明显, 好似被绳子勒过。
又像是拽住绳子, 勒过别人。
又是一声鸡鸣, 房门外响起了繁沓的脚步声, 男子听不见声音,故而动作未停,依旧在搓着麻绳,麻绳已经搓了那么多,他的速度却丝毫未减,好像搓慢了便来不及了一样。
“哐”一声,两扇门被用力推开。
张丑娘从睡梦中惊醒,睁眼见进来一帮衙门差役,为首的还是那个姓宋的小白脸,顿时升起股不祥的预感,顾不得形象,从榻上一跃爬起来道:“你们干什么的!当官的了不起啊,当官就能私闯别人家了吗?赶紧给老娘滚出去!”
宋鹤卿横眉冷对,并不理睬张丑娘的谩骂,只看着仍在搓绳的李福安,沉下声问张丑娘:“昨日晚上,你丈夫可曾去过什么地方?”
“昨晚上我俩早早便睡下了,能去什么地方?梦里去吗?”张丑娘没半点好气。
宋鹤卿视线一垂,落在李福安颤抖沾血的两只手上,厉声喝问:“若是哪里都未曾去过,那他手上的血痕又从何而来!”
张丑娘愣住了,看向李福安的眼神既震惊又惶恐,结结巴巴地辩解道:“那是,那是他杀鸡留下的,昨晚上正月十五,我们总得给自己做顿好的吧,他邋遢惯了,睡前忘了洗手,怎么着,青天大老爷还管人洗不洗手吗?”
“满口胡言!”
宋鹤卿怒了,再不愿在这毫无意义的对话上浪费时间,张口下令:“来人,将罪犯李福安带去县衙,严刑审问。”
张丑娘彻底急了,母鸡护崽一般挡在李福安面前,瞪大两眼,气势汹汹道:“你们凭什么抓他!他犯什么罪了!你们有证据吗!”
“他杀了人,凶器都留在了现场。”
宋鹤卿话一出,张丑娘脸色瞬间煞白,浑身气焰熄灭,忘了怎么说话似的,嘴唇张了又张,就是发不出一个字。
这时,一直沉浸干活的李福安终于回过神,将搓好的麻绳一一理好,编好的藤筐箩筐也摞好,起身先对张丑娘笑了下,转脸面朝宋鹤卿,目光格外平静,口齿不清地艰难道:“人……人是我杀的,和美娘没关系。”
这句话一出,不仅张丑娘愣了,连宋鹤卿都跟着傻了眼。
他终于想明白了,之所以这起案子作案手法如此简洁粗糙,不仅作案工具留下,目击证人还不止一个,不是凶手胆大狂妄,是因为凶手根本就没打算隐藏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