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到方才那一幕,刚刚才冷却的心,立马便又灼烧起来,且有燎原之势。
宋鹤卿连着又往身上浇了几大桶水,直折腾到筋疲力尽,才回到卧房更衣休息。
可不知是否是外面爆竹声不断的原因,他无论怎么睡都睡不安稳,原本四平八稳的心境,生生被搅和成了一摊软泥。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唐小荷绵软的哭声,身上柔软的触感,以及嘴里那句含泪带怯的——“硬邦邦”。
他快疯了。
他破了那么多案子,见识过那么多凶手,几乎每个人行为动机他都能研究明白。可到如今,他竟是连自己都看不懂了?
明明从入仕途以来,他没少经受诱惑,每次皆心如止水,稳若磐石。可眼下他……他到底是怎么了?
宋鹤卿辗转一夜,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越不明白越睡不着。
直至天亮,他才猛地坐起身体,双目炯炯发亮道:“我知道了!”
“我其实是对唐小荷的妹妹有意,他和他妹妹长得太像了,所以我才会对他……对!就是这样!没有错!”
他再度躺好,表情一反先前的焦虑不安,变得祥和许多,还心安理得地闭上了双目,开始拿人鬼殊途的那套话来劝起自己。
他觉得只要自己能打消对唐小叶的心思,今后肯定便不会再对唐小荷起那些异样的情愫,唐小荷在他眼里永远都是那个毛头小子,身份不会有丝毫改变。
宋鹤卿茅塞顿开,转眼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宋大人就是当局者迷,有他挣扎的时候。
目前让他快速发现女主身份的方法只有一条——女主杀个人,老宋头连夜破案,唐小郎变唐姑娘。
第90章 咸鸭蛋
◎十年一觉扬州梦◎
次日, 大年初一。
晌午时分,唐小荷总算从梦中悠悠醒了来,醒来还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一直到打水洗脸, 第一捧凉水沾到脸上,整个人被激了下,脑海中才猛然冒出昨晚的许多片段。
她揽宋鹤卿肩膀的情形, 掰宋鹤卿脸的情形,趴宋鹤卿身上哭的情形,以及,在床上抱住他胳膊不让他走的情形……
“啊!”
唐小荷尖叫一声, 险些将水盆打翻,表情似见鬼般惊恐。
多多阿祭闻讯赶来, 看到唐小荷这幅样子吓了一跳,连忙问她怎么回事。
唐小荷惊魂未定, 连连摇头道:“没什么, 大人呢,宋大人现在在哪?”
她必须要去找他确认,她昨晚除了记忆里的那些, 还有没有对他做过别的……或者多说过什么话。
如果真的不止于那些, 那她干脆撞墙算了。
多多道:“今日一大早,梁族长便带人来衙门跟大人拜早年,此时应当聚在前面还没走呢。”
唐小荷“嗯”了声,顾不得继续洗脸, 拔腿便往前面跑。
外堂衙门, 宋鹤卿刚随众人出了待客厅堂, 便见唐小荷站在门口, 头发乱糟糟的,似乎没来得及梳理,原本莹白一张小脸,此刻变得通红,看见他时甚至还慌张地低下了头。
宋鹤卿好不容易平复下的内心,在看见那张脸时再度泛起涟漪,面上却强装镇定,先跟梁术余人说了些什么,说完便朝唐小荷走去,到了她面前,若无其事道:“找我有事?”
唐小荷通红着张脸,不敢抬眼看他,结结巴巴道:“就是昨……昨晚上……”
“你喝醉了,我把你送回去了。”宋鹤卿不冷不热地说。
见宋鹤卿语气如此随意,唐小荷方大了些胆子,抬眼瞧他一下道:“还有呢?”
宋鹤卿怔了下,继续说:“你不让我走,我只好留下,一直等你哭睡着。”
“还有呢?”
“后来……”宋鹤卿刚启唇,耳后根忽然变得滚热,便话锋一转,“没有了,你睡着了我就走了,没别的。”
唐小荷长吁一口气,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但仍有点担忧,便接着试探道:“那什么,我这人喝完酒容易口吐诳语,我没对你说什么不好听的话,惹你生气吧?”
宋鹤卿摇头,眼睛不知何时起,变得直勾勾盯起唐小荷来,里面隐有些晦暗在翻涌,嘴上却淡然道:“没有。”
唐小荷彻底放下心来,朝宋鹤卿展颜一笑:“没有就好,万一我说错了什么话,伤了你我之间的感情就不好了,不过你我都是男人,或许也不必在意那般多。”
宋鹤卿刚死灰复燃起来的那点心思,被一句“都是男人”给扑灭个彻底,他别开脸,微皱起眉道:“找我就为这些,还有别的吗?”
唐小荷老实摇头。
宋鹤卿看着唐小荷那副懵懂茫然的样子,怎么想怎么不甘心,正欲启唇追问,远处便有门房扬声道:“小厨啊,门外有人找你!”
唐小荷一刻未犹豫,转头便奔门房跑去:“什么人啊,我在这又没朋友。”
“一个满脸疤的妇人,看着怪吓人的。”
宋鹤卿看着唐小荷离开的背影,心头有种说不出的苦涩滋味在蔓延。
他倒要感谢这煞风景的门房了,因为他刚才差点就忍不住去问,问他唐小荷同别的男子也会这样亲密吗,也会在喝醉后往人家身上缠,趴在对方怀中哭吗,这真的是正常的兄弟情吗?
但他怎能问出口,他既怕被唐小荷当成疯子,自己也不接受自己会对同为男子的他出现那样的心思。
一定还是因为唐小叶的缘故,一定是的。
宋鹤卿在心中不停安慰自己,转头回到原处,试图移走注意。
梁术见宋鹤卿回来,继续卖力地向他推举身边朋友,诚恳道:“宋大人,临走之际,老朽还是不吐不快,老朽与单大侠相识多年,当年若非有他搭救,老朽早该亡命于山匪的宽刀之下,他武艺高强,侠肝义胆,此等人才,理应为朝廷效力,才算不枉此生,还望宋大人再行考虑一二。”
宋鹤卿刚回过神,听到这番话便又感到头疼,心想这都一上午了,怎么这梁老头还是没有死心。
他将视线投向梁术身边的魁梧男子,迟疑道:“若本官没记错,阁下尊名乃为——”
男子恭敬拱手:“单不让。”
“老家哪的?”
“扬州。”
宋鹤卿点下头:“好,本官记住你了,既是人才,待日后本官回到京城,定会将你的名字举荐给吏部,由他们给你分配职位。”
梁术一听,顿时喜笑颜开,先行行礼道:“老朽替单大侠多谢宋大人赏识。单老弟快行礼,有宋大人帮扶,你日后定能前途无量。”
“多谢宋大人!”
“单侠士客气。”
宋鹤卿表面如常,甚至噙笑以待,实际内心却将白眼翻上了天。
他是真不懂这些人究竟为何会对他这个小小七品官报以那么大的信心。当时贬谪圣旨上都说清楚了,此生非召不得入京,那说明什么,说明他这辈子和升迁算是没什么关系了。还日后回京,还吏部举荐,估计下辈子能应验,这辈子反正悬了。
宋鹤卿在心中盘算完这些小九九,面上仍挂有温和的笑意,与那二人有说有笑。
此时此刻,县衙东侧门外。
唐小荷背对门口,抱着一篮子咸鸭蛋,抬头诧异地看着张丑娘,道:“你给我这个干嘛?”
张丑娘拧眉撇嘴,一脸不耐烦:“你上回扔我家的那个大肘子——”
唐小荷连忙摆手:“我不要了,那个是我送你们的。”
张丑娘冷哼一声:“要也没有了,昨晚上就被我啃光了,但是死太监说了,不能欠别人人情,这是我们家自己腌的咸鸭蛋,他让我拿给你两个。”
唐小荷又低头瞧了眼篮子里满满当当的“两个”咸鸭蛋,心中受到什么波动一般,鼻头有点发酸,抬头却灿烂笑道:“那多谢啦,我从小就爱吃咸鸭蛋,配热馒头可香了。”
张丑娘见她喜欢,下意识松了口气般,不禁莞尔笑道:“死太监别的不行,就做吃的在行,你吃光了要是还想吃,尽管去我们那边拿。”
唐小荷点头答应,接着看向张丑娘的腰道:“你的腰怎么样了?还疼么?”
张丑娘下巴一扬:“嘁,那点小伤小痛能压得住老娘?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来个后空翻?”
唐小荷抱着鸭蛋后退两步:“那你来吧。”
“嘿你小子,看姑奶奶我给你开个眼!”
张丑娘正撸袖子,抬脸不经意间往唐小荷的方向一瞥,只那一瞬间,她整个人便定住了,脸上的笑也僵硬下去。
她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怖至极之物,原本便蜡黄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不仅表情呆滞抽搐,嘴唇与眼波也俱在哆嗦,眼眸麻木死灰一片,再无丝毫光彩。
唐小荷感受到她的不对劲,转头一望,望到了遭人簇拥而来的宋鹤卿,宋鹤卿身边的梁术,以及梁术身旁一名身材魁梧,长相粗犷的中年男子。
第91章 扬州之乱
◎十年一觉扬州梦◎
“我, 我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张丑娘转身便跑,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 步伐惊慌, 未有丝毫停留。
唐小荷没懂她这是什么反应,见她走得急切,只当真如她口中所说那样, 扬起声音道:“你着什么急啊,你篮子还没拿走呢!”
张丑娘头也不回地骂她:“老娘家里还能缺这东西吗!就当是送你的,不用还了!”
唐小荷心情一下子美了起来:“那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啊!哎呀你跑慢点,腰刚好没两天。”
张丑娘哪还顾得上回答她, 一溜烟便没了踪影。
唐小荷刚送走张丑娘,转头恰好对上同样刚送走梁术等人的宋鹤卿。
二人四目相对, 虽都未吭声,但都能感受到那古怪的气氛。
终于, 宋鹤卿先清了清嗓子, 看了眼张丑娘离去的方向,道:“看不出来,你居然还能和她结交上, 有点本事。”
唐小荷抱着一篮子咸鸭蛋沾沾自喜, 得意道:“那是,我唐小荷走到哪不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正当宋鹤卿忍不住想笑的时候,唐小荷想到张丑娘方才那惊恐的表情,以及目光对着的人, 便冲他道:“对了, 刚刚梁族长身边那位是什么人?瞧着有点脸生。”
宋鹤卿怕她手酸, 走过去顺手拎起了那篮鸭蛋, 抬腿往县衙中走去道:“回去吧,边走边跟你讲。”
唐小荷连忙跟上。
回去途中,她知道了有关那人的大概,而且在听到宋鹤卿说那位还是位游侠,她的两眼立马亮了起来。
她自小爱看小人书,对里面的江湖侠客有极大的向往,长大敢女扮男装离家出走,也是受了书上那些江湖儿女的影响,这生平头次遇见活的“游侠”,她能不激动才怪。
不过她心里还是惦记张丑娘多一点,兴奋一过去,便狐疑地摸着下巴道:“这就怪了啊,那单不让若真是位行侠仗义的游侠,为何丑娘见了他便跑呢,这里头肯定得有点什么。但再瞧那单不让的表现,似乎他和丑娘也并不认识啊。”
宋鹤卿被她这副疑神疑鬼的样子逗乐了,原本苦闷的心情顿时开朗不少,抬手敲了下她的头道:“你小子怎么回事,打算抢我饭碗了?”
唐小荷摇头讪笑道:“倒也没有那个想法,只是单纯觉得奇怪罢了,要不你也替我想想,为何丑娘看到单不让会转身就跑?”
宋鹤卿不爱将心思放在除公务之外的无关琐事上,便随口道:“或许,是因为那单不让长得比较凶。”
“丑娘长得比他更凶啊。”
“……这种话日后千万别当人家面说,会挨揍的。”
说话间,二人已到厨房外。
唐小荷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宋鹤卿居然一路将她送回来了。
感觉……有点怪,说不上来的怪。
唐小荷忍着古怪滋味,主动要过了篮子,为遮掩内心的微妙别扭,她抬腿回厨房时,嘴上还是在絮叨张丑娘的奇怪反应。
“她到底怎么回事呢,那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居然还有拔腿跑路的时候,算了不管了,这扬州女人真是奇怪,下次见她主动询问便是。”
宋鹤卿看着唐小荷的背影正出神,忽然眼神一怔,张口便道:“唐小荷,你说张丑娘是哪里人?”
唐小荷顿住脚步,转头望向宋鹤卿:“扬州啊,我听她提起过。”
宋鹤卿想到单不让的老家,心下不由起了狐疑,想着竟然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他便将这发现交代给了唐小荷,二人一同纳闷起来。
但事情本就不大,纳闷个片刻,便各自去忙自己的了,未多费神。
之后一连数日,唐小荷都未在街上见到张丑娘。
直到正月十五前夕,张丑娘才终于拎着她那根虎虎生威的大棒槌,在街上吆喝叫卖的同时,不忘去骂嘴贱讨打的小崽子。
唐小荷隔着人群见她气焰如常,便安了心,过去询问起了她那日反应。
张丑娘甚是吃惊,揪着唐小荷耳朵不可置信道:“这么点屁事你居然能挂念那么久?你在县衙里干久了腌入味了吧?老娘那日真就是回家了一趟,你要不要想那么多?”
唐小荷耳朵生疼,呲牙咧嘴地去掰张丑娘的手道:“给我松手!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行了吧!我就不该管你,不该担心你受欺负!”
听到最后一句话,张丑娘一怔,手上的力气下意识一轻,半晌后喃喃笑道:“小子,你做人是很有一套,老娘如果年轻二十岁,肯定会想法子嫁给你。”
唐小荷揉着耳朵继续骂骂咧咧:“我就算老上一百岁,我也不会娶你!”
张丑娘哼了一声,下巴抬起:“你要是老上一百岁,我还不稀得要你呢,谁愿意整日对着个老头子……不过李福安除外,他救过我的命,就算丑成王八我也要和他在一块。”
唐小荷揉完了耳朵,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看着张丑娘的脸,欲言又止说:“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有屁就放。”
唐小荷凝了凝气,低下声音缓缓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她想问很久了,但一直不敢。
张丑娘愣了愣,哼笑一声,听到什么无关紧要的问题似的,动手摆了摆摊上的物件,道:“被坏人弄的。”
唐小荷瞬间皱紧眉,接连发出三问:“坏人是谁?叫什么名字?坐牢了吗?”
张丑娘抬起脸,笑盈盈看着唐小荷道:“臭小子,你如果早生上十年二十年,晓得扬州之乱到底是怎么个乱法儿,便不会问我这些问题。”
唐小荷哑然失语,再无法启唇。
回到县衙,唐小荷得到宋鹤卿准许,进他书房翻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翻到本记载近年的大事纪要。
翻了大半个上午,有关扬州之乱的记载,不过区区一句——“是岁寒冷,北狄大饥,联合倭寇,绕黄海,逼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