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晚晴点了点头,满脸笃定,仿佛自己就是桑重。
霍砂暗自好笑,女人总以为了解男人的曲折心思,其实男人根本没那么多心思。比如桑重,也许只是觉得报复阿绣很有趣,这会儿正在某处偷着乐呢。
目光与钟晚晴的相触,他神色一敛,看她两片朱唇发号施令:“限你五日内找到桑重,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让他帮咱们拿到空林寺的那卷经书。占了便宜便想跑?没门儿!”
阿绣道:“顺便揍他一顿,下手时留点神,勿要落下残疾。”
该死的道士,给他吃点苦头,也未尝不是好事。
心疼男人,便是对自己残忍。阿绣冷冷地一笑,将鱼骨上最后一点肉啃食干净,擦了擦嘴,跟钟晚晴玩去了。
桑重并不难找,因为他无意隐瞒行踪,且他是个很容易出名的人。
霍砂只用了三日功夫,便在湖州街头找到了他。
湖州在江南,虽然十一月里,遇上难得的好天,并不太冷。桑重头戴逍遥巾,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青布夹袄,坐在椅上给人算命。旁边卖针线的妇人是个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不住地向他递送秋波。
霍砂笑着变成一个大腹便便,脸庞油腻的中年男子,走过去问道:“道长,测字多少钱?”
桑重看他两眼,道:“三百文钱一个字,不准不要钱。”
霍砂坐下,援笔在纸上写了个渊字。
桑重道:“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阁下出生之地并非中土,定是远渡重洋而来。”
霍砂神色微凝,点头道:“不错,接着说。”
桑重道:“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阁下早年孤苦,遇到一位贵人,这位贵人名字里应有个宗字。阁下获他提携,一飞冲天,但水盈则溢,阁下麻烦缠身,不得不远走他乡,也是因为这位贵人。”
霍砂听得怔住,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目中流露出一丝钦佩之色,拱手道:“久闻道长神机妙算,果真名不虚传。”
桑重微微一笑,悠然道:“霍教主,别来无恙。”
霍砂道:“道长不妨再算一算,我为何来找你?”
桑重道:“霍教主受两个女人之托,一个让你押着我去找经书,一个让你揍我一顿。我这卦可有差?”
霍砂哈哈大笑,道:“一丝不差,但我不想揍你了,我们去吃两杯罢。这里哪儿有好酒?”
桑重道:“前面有个酒楼,乌程酒甚佳,就去那里罢。”
两人联袂来到酒楼,坐下吃了几杯,霍砂问道:“桑道长,你为何撇下阿绣,独自来此?”
桑重擎着酒杯,笑道:“一想她算计落空,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便觉得很有趣。”
果然如此,霍砂笑道:“说实话,你究竟爱不爱她?你放心,不爱我也不会揍你,这种事强求不来。”
第六十五章 半路杀出络丝娘
桑重转头看着窗外蓝湛湛的天幕,下面是一重重的青瓦屋脊,他答非所问:“霍教主,我来湖州,是因为半个月前,我卜了一卦,卦象显示经书的线索在这里。”
霍砂心思单纯,但不傻,很多事他虽然想不到,别人提一句,他便明白了。
半个月前,桑重还在生阿绣的气,帮他们从苏荃手中夺回经书,或许是因为那两卷半是从他手里抢走的,查访另两卷经书的下落,只能是因为放不下阿绣了。
这场美人局,狡猾多智如桑重,毕竟未能逃脱。
自己呢?霍砂哂笑,她并不曾算计自己,自己是心甘情愿入局的。
“桑道长,鬼母关的情报说空林寺方丈室内有一卷经书,空林寺难闯,你可有什么好计策?”
“空林寺?”桑重眉头微蹙,思忖片刻,道:“原来如此。”
昨日有个姓仇的待诏来找桑重,说自己丢了一幅画,让他算一算这画的下落。
仇待诏原本是个木匠,后来拜名家为师学画,成了远近闻名的丹青妙手。山水,花鸟,仕女无所不能,既工设色,又善水墨,白描。每一画出,众人争相以重金购之。
他丢的是一幅山水画,少说也值三百多两银子。桑重卜了一卦,告诉他这幅画被他堂兄偷走了。
仇待诏的堂兄是个赌棍,不学无术,欠了一屁股债。本月初六,仇待诏生辰,他买了一盒点心,一条鱼,半边熟猪头来祝寿。仇待诏素来不待见他,但毕竟是亲戚,便让他进屋坐下,吃了几杯酒。
仔细想想,那幅山水画就是堂兄走后不见了的。
“可是道长,无凭无据,我要怎样讨回这幅画呢?”仇待诏不甘心吃这个亏,又怕与堂兄起争执,看着桑重,小小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助。
这还不简单?桑重心念一动,便有七八个主意,随便拣一个对他说道:“仇待诏,这幅画令堂兄尚未出手,下午贫道扮作外地的商人找他买画。交货之时,你便出来杀他个措手不及,人赃并获,他自然无从抵赖。”
仇待诏眉欢眼笑,连声道:“妙计!妙计!道长真乃诸葛在世,周公复生。”
下午两人依计行事,十分顺利。仇待诏的堂兄扇了自己两个不疼不痒的嘴巴子,便痛哭流涕,一口一个好兄弟,认起错来。
仇待诏心软,不仅没送他见官,还给了他五两银子。
“桑道长,多谢你帮我讨回这幅画,请到寒舍坐坐,吃杯清茶罢。”仇待诏诚心相邀。
桑重也善丹青,便去他家中赏画。
书房画案上有一轴观世音菩萨像,观音大士身穿白衣,头戴化佛宝冠,结跏趺坐在青色莲花上,手持杨柳,身子微微前倾,五官秀美,形神具备。
桑重称赞几句,仇待诏便告诉他,这幅观音像是空林寺的住持黄龙禅师定下的。
“若非你来告诉我,经书在空林寺,我还不知道仇待诏就是线索。”
霍砂道:“那幅观音像,是他送给黄龙禅师,还是黄龙禅师来取?”
桑重道:“他说黄龙禅师明日便来取画。”
霍砂眼睛一亮,屈指咚的敲了下桌面,道:“如此好办,等黄龙来了,我捉住他,让那帮和尚拿经书来换就是。”
这掬月教的人做事还真是一个路数。
桑重笑了笑,道:“霍教主,我相信以你的本事,捉住黄龙禅师并不难,但贵教已经树敌甚多,你还想得罪空林寺么?”
霍砂道:“他不会知道我是谁。”
桑重道:“只要你出手,他便知道你是谁。因为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掬月教想要《隐芝大洞经》,教主霍砂是个不输东方荻的绝顶高手。就算你不是霍砂,黄龙也会怀疑你是。”
霍砂垂眸看着盘子里的菜,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一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他们怎样罢。我只想早点找齐七卷经书,让辛长风好起来,了结晚晴的心事。”
他这种心情,恐怕没有人比桑重更了解。
辛长风的伤势,是压在钟晚晴和阿绣心头的一块大石。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总会想着替她分忧的。
桑重道:“黄龙有一名弟子,多年前被道门的一位长老误伤,救治无效而亡。黄龙因此很不待见道门,与苏荃想必也没什么交情,不然这卷经书应该在苏荃手中了。他与仇待诏却是忘年交,明日我先与他谈谈,有仇待诏在中间周旋,话也好说一些。若能谈成,再好不过,谈不成,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霍砂颔首道:“如此也好。”
仇待诏听说桑重想问黄龙借一本书,道:“这有什么难的,包在我身上。”
次日上午,黄龙禅师头戴毗卢方帽,身披一领旧褊衫,赤脚穿着僧鞋,来到仇宅。仇待诏与他见过礼,走到厅上,桑重起身作揖。
黄龙禅师看着他,眉头微拧,道:“桑长老,你为何在此?”
桑重便把意外结识仇待诏,得知他今日会来取画,想借经书的话微笑着说了一遍。
黄龙道:“桑长老要经书作何用呢?”
桑重道:“救人。”
黄龙冷笑道:“日前苏岛主来问老僧借经书,也说是为了救人。老僧知道他要救十五年前渡劫失败的四公子,你们道门总是把自家弟子的性命看得重,别人的弟子便不当回事。不知桑长老要救的又是哪位长老高足?”
桑重道:“此人与我非亲非故,我要救他,只因他高堂有恩于我心仪的女子。”
黄龙一怔,看他的目光有了些变化。
仇待诏在旁不住地说好话,黄龙仿佛在回忆什么事,目光悠远,半晌道:“一甲子前,费元龙来到敝寺,以一卷《隐芝大洞经》换进藏经阁的机会。藏经阁宝典无数,他分明是想占便宜。老僧不答应,他便跪在方丈室外不肯起。”
“彼时他已是名扬四海的大修士,向来只有别人下跪求他的份,他下跪求人却是稀罕。跪到第四十九日,贤池师弟问他为何要进藏经阁。”
“他说他与心上人年少时被迫分离,天各一方。他日思夜想,钻研多年,终于找到去见她的法门,但还有些问题,答案就在藏经阁里。”
“贤池师弟未经老僧同意,便放他进了藏经阁。”
仇待诏听得津津有味,好奇道:“贤池长老为何要这么做?”
黄龙微微笑了,道:“师弟和阿难尊者一样,生得英俊非凡,年轻时遇到过不少麻烦。”
仇待诏会心一笑,桑重想着费元龙与那女子的事,兀自出神。
仇待诏见黄龙态度缓和,再三说情,黄龙总算答应把经书借给桑重看,但不许带出空林寺。
掬月教已有五卷经书,其中有三页空白,倘若显字的方子就在空林寺这卷里,看看也就够了。
桑重没有多说,谢过黄龙,与他前往空林寺,霍砂暗中跟随。
到了空林寺,一名仪表堂堂的僧人迎上来,正是贤池长老。他压着眉头,神情有些凝重,褊衫肩头破了一道,像是利器所划。
看见桑重,他顿住脚步愣了愣,躬身施礼。
桑重还了礼,黄龙道:“师弟,出什么事了不曾?”
贤池与他走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黄龙脸色微变,默了默,走过来对桑重道:“桑长老,不巧得很,经书被盗走了。”
方丈室内书架桌椅翻倒,一片狼藉,院子里也有打斗的痕迹,盆栽的花花草草都摔在地上,不少稀有品种。
黄龙痛心疾首,脸色铁青,厉声道:“大胆狂徒,光天化日,竟敢来此行凶,置佛法尊严于何地!”
贤池惭愧道:“盗贼只有两人,一个使剑,一个使钩,招式诡异,修为奇高,我与众师弟联手都未能拦住他们。交手时,我撕下了其中一人的半幅衣袖,她应该是个女子,手臂上纹着一只青色的虫子。”
桑重道:“什么样的虫子?”
贤池道:“乍一看很像蟋蟀,后来细想,应该是络纬。”
黄龙道:“会不会是掬月教的妖女?”
桑重也不好直接说不是,委婉道:“我听说江湖上有个叫络丝娘的组织,一贯神出鬼没,行窃抢劫,很可能是她们。”
贤池道:“我等避世绝俗,不及桑长老见多识广,事关佛门体面,还望桑长老施以援手,我等感激不尽。”
“长老言重了,我本来也是要借经书一观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桑重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并未发现更多线索,便告辞离开了。
空林寺五十里外的茶亭里,霍砂摩挲着粗瓷茶盏,眉峰微蹙,冷冷道:“络丝娘?敢抢本教看中的东西,活腻了罢。”
桑重坐在他对面,心想你这个名不副实的教主,未免入戏太深。
一只小飞虫落入盏中,在茶面上挣扎,霍砂垂眸凝睇,道:“既然是空林寺的事,道长查起来也方便,你在明,我们在暗,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揪出这窝虫子。”
说着指尖轻弹,一滴茶水裹着小飞虫击在柱子上,梁上尘纷纷震落。
霍砂饮尽茶水,起身离开了。
桑重看着桌上落了灰的豆干和花生,皱了皱眉,叫老板结账。
第六十六章 洞庭湖上月皎皎
得知桑重撇下自己,是去找经书了,且他从未放下经书的事,阿绣心里舒坦多了。但她并不打算去找桑重,她要让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很难哄的。
男人的爱,从来都是女人矜持拿乔的筹码。
情场如赌场,筹码越多,底气越足,看人都带着几分高傲。
阿绣与钟晚晴正坐在山市最大的赌场里,四只眼睛满是艳羡嫉妒地看着对面的黑汉子。他样貌虽然平平无奇,但神情高傲,因为他手边堆着小山似的筹码,钟晚晴和阿绣的筹码已经输光了。
钟晚晴戴着大帽和面具,身穿蓝绢道袍,是男子打扮。阿绣穿着银红对襟绸衫,松花色的百褶裙,戴着面纱,鬓边簪着一簇娇艳的海棠花,面纱之上的一双明眸勾魂摄魄。
黑汉子早就注意到她了,向钟晚晴笑道:“阁下若是囊中羞涩,我可以借给你,赢了再还我便是。”
除了时来运转的极少数人,大多数人只会越输越多,根本还不起,最后只能拿女人抵债。
无论是俗世的赌坊,还是修仙界的赌坊,这样的悲剧都屡见不鲜。
黑汉子家里的十几个美妾都是用放债的手段得来的,钟晚晴一听他说话的口气,便知道是个老手,笑道:“这怎么好意思,我看我也赢不了了,还是算了罢。”
黑汉子再三劝她,她不上钩,黑汉子遗憾的目光像两把刷子,蘸满了陈年老油,刷过阿绣的脸,阿绣一阵反胃。
这些日子,她们混迹于茶馆酒肆,赌坊青楼,查访络丝娘的行踪,一无所获。
阿绣提议今晚做桩小小的善事,钟晚晴也正有此意,欣然答应。待黑汉子离开赌坊,二女便暗中尾随他至一座洞府,进了石门,见一褐衣男子坐在石桌旁自斟自饮。
黑汉子走上前吃了杯酒,道:“二哥,大哥不在么?”
褐衣男子道:“他跟着韦老七做大买卖去了。”
韦老七是修仙界有名的强盗,钟晚晴和阿绣都听说过。
黑汉子好奇道:“什么样的大买卖?”
褐衣男子道:“温行云日前去了南翥谷,今晚回澹云阁,必经洞庭湖。韦老七召集了十六名好手,埋伏在那里,等着他自投罗网呢。”
黑汉子道:“这可真是笔大买卖,但温行云修为高,法宝多,先前多少人算计他都枉送了性命,韦老七一向惜命,怎么想起来啃这块硬骨头?”
褐衣男子道:“大哥说他得了一件专克温行云的宝贝,今晚一定能得手。我也不知是什么宝贝,但愿他们成功罢。”
兄弟俩又吃了几杯酒,聊起女人,话越说越不堪,忽见烛火跳动,剑光一闪,便携手离开了这个花花世界。
阿绣看着他们的尸体,冷笑着骂了句畜生,眼波一转,睇着钟晚晴道:“你说那位温阁主能否平安渡过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