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珠私会徐陵一事,萧夫人晚饭时提了一两句,崔恪听听便过,并不打算与甄珠真计较。
这会儿听她诉苦,不计较不代表不在意,崔恪不想偏护她,岔开话题道:“外边人多乱杂,你挺着肚子多有不便,留在家里安心养胎也好。”
甄珠听到“安心养胎”四字立马炸了,萧夫人也说让她在府上老实养胎,敢情在他们家人眼里,她只能做待产的母猪生崽?
甄珠“腾”地一下坐起来,眼珠瞪得圆圆,咬牙质问:“我不过是和徐陵喝了杯茶,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妇德有亏?”
崔恪无意争吵,撇开眼不与她对视,用淡然的语气道:“珠珠,我的心胸没那么宽。”
没宽到妻子与别的男人私会,还能不生气不当回事。
甄珠不想琢磨他话里的言外之意,依旧不依不饶:“所以,你觉得你娘做的是对的?”
崔恪见这情形,知道自己应该哄她、偏袒她,但他真的开不了口。
这次是私会,下次说不定是私通,甄珠在男女之事这方面,太没有分寸感了。
喜欢哪个男人,表白不成,就要强迫,睡错了人,可以拍拍屁股就走,怀了孕,也可以不用男人负责。连成了亲,为人妻,为人母,还惦记着婚前没到手的郎君。
不知是天性洒脱,还是没长脑子。
想想,崔恪十分心烦意乱,照实回道:“母亲做的虽有不对,却是你有错在先。”
甄珠听了更怒,抓过一旁的枕头,狠狠砸他脸上,大声驳道:“我就是跟人喝了杯茶,我哪里有错!啊,我哪里有错!你们就是看不起我,看不惯我,处处挑我的错处,不让我好过!”
回忆起萧夫人说的“若是和离,你可以滚,孩子留下”,甄珠越发脊背生冷,看崔恪和他娘就是串通一气。
她颤抖着爬下了床,拾起地面的寝衣披上。
甄珠赤足站在地上,冷冷笑问:“你们是不是打算去母留子?等我生下孩子,就把我休掉?”
崔恪被她问得心寒,没心没肺的女郎,一直对她的包容忍让、体贴入微,她都选择视而不见,反而发出这样恶毒的揣测。
崔恪叹了声气,满是自嘲:“对,本就是奉子成婚,跟了我,委屈你了。”
他说出自己最不想听到的话:“我出门你就去找徐陵,看来真的是我耽误你们了。”
长久以来的委屈终于爆发,甄珠将案几上的茶具重重推倒在地,屋子里摔得噼里啪啦。
她站在一地碎瓷中,指着肚子怒道:“你说得对!如果不是你强迫我,我怎么会怀孕,怎么会和你奉子成婚!”
见崔恪脸色变得难看,甄珠心中畅快,恶意补充:“没有你,我早和徐陵双宿双飞,指不定孩子都有了,而不是被你们圈在崔府,被迫生下这个脏东西!”
一字字,一句句,崔恪听得心都碎了,他慢慢穿好衣裳,站定在甄珠面前。
“孩子是无辜的,你要恨,恨我一个就够了。”他眼睫低垂,眼里隐隐有泪,“我也后悔,当初没在楼里找个花娘解决,鬼迷心窍要了你的清白。我娶你,我一直很想努力做好,可感情的事情勉强不得,甄珠,或许我们真的不合适吧。”
他后悔了,他果真后悔了,甄珠的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她隐约觉得要失去什么,想张口辩解。
只听崔恪又说:“我想娶的妻子,可以娇蛮任性,但心中只能有我一人,她可以不知人间疾苦,但不能毫无悲天悯人之心。申州大旱,民不聊生,你纵在长安也应有所听闻,在我为旱灾忙碌奔波时,甄珠,我不知道你是怀着什么心情,居然能赌气拿八千两银子买衣服首饰。”
听完他一番长篇大论,甄珠擦干眼泪,呵呵一笑:“对啊,我就是这样蛮横自私的人,你第一天认识我吗?怎么,嫌我花你们家钱了?在你眼里,我不一直都是个没脑子的草包吗,你还装什么圣人,对我指指点点抱多大期待!”
崔恪越失落,她越火上浇油:“想夫唱妇随啊,找错人了!你救灾民关我屁事,别人的死活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崔恪听她恶言无忌,心中只觉无奈无力,叹道,“你说得对,我是不该对你抱有什么期待,从我一开始求娶你,这就是一时头脑发热犯下的错误!”
“呵呵……”甄珠退后一步,光脚踩在破碎的瓷渣上,尖锐的疼痛逼得她涌泪而出,“崔恪,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你见色起意,精虫上脑,你活该!”
甄珠大半夜哭着跑回娘家,崔恪没有阻拦,觉得两个人都需要冷静一段时间。
有婢女打扫房间破碎的茶具时,发出小小的惊呼,地面有淅沥的血迹,从案几下延伸到柜奁前,点点滴滴晕成一长串。
崔恪这才想起来她之前是光着脚满地挪,应该是瓷片扎破了脚底,去找衣裙穿时,血沁了一地。
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崔恪有些懊悔,这么蠢的女郎,自己为什么要跟她这么较真。
甄珠从上了马车彻底绷不住,捂着脸号啕大哭,脚上的鞋子脱掉了,一双白袜上全是血,翠丫在旁急得直掉泪。
“娘子,怎么了,你别哭了……”翠丫抬起甄珠的脚,碰也不敢碰。
在翠丫的记忆中,甄珠是个非常坚强的小姑娘,最严重的,小时候爬树摔折了腿,也没见她哭得这样厉害。
翠丫柔声劝道:“娘子,别哭了,顾着点孩子……”
听到孩子,甄珠心里更伤心了。
不止崔恪后悔,她也后悔,后悔胆大包天去找男人,后悔睡完居然不记得喝避子汤,后悔听从父母的话嫁到崔家,后悔和崔恪这一段不知是真是假的婚后生活。
他的温柔,她曾心动过,但撕开表面这一层看似和睦的伪装,他的心里,从来没有给过她丝毫信任。
仅凭别人几句话,他就给她判下了死刑。
甄珠的心如同被一只手攥着,一圈圈地绞紧,抽搐生疼。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她有太多的委屈和憋闷,无处诉说。
马车行驶到镇南将军府门前,甄珠强撑着要下车,翠丫打住,小跑进府通知老爷夫人,甄渊和何氏慌忙披衣出门。
何氏掀开车帘,甄珠一把扑到她怀里,哇哇哭了起来:“娘……娘……”
何氏顿时泪如雨落,小丫头从长大后就没哭成这样,眼睛肿得像核桃,鼻尖和脸颊红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何氏拍着甄珠的后背,轻声哄她:“珠珠,回家了,不哭了。”
母女俩哭了好一会儿,甄渊抱女儿入府,甄珠脚上有伤,甄渊派下人赶忙去请郎中。
甄珠躺在床上,紧紧地抓着何氏的手,眼角无声流泪。
何氏看得心疼不已,拿着帕子频频擦眼。
有碎小的瓷片刺进脚心的皮肉,郎中细细帮甄珠清理上药,缠布包扎,又给她把了把脉。
这才提笔铺纸,嘱咐甄渊夫妻:“小娘子有孕,小心伤口感染引起发热,药膏早晚更换两次,平日里不能碰水。大悲大喜易致胎像不稳,我再开几副安胎的方子,还请小娘子平心静神,好生休养。”
甄渊连连称是,送郎中到门口,派下人拿药方子去跟随抓药。
何氏见甄珠闭眼稍有平息,轻轻移开她的手,走到门外和甄渊忿忿道:“他们崔家实在欺人太甚,这么晚叫珠珠流血流泪一个人在外边跑,也不怕我们家珠珠挺着六个月的肚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说着何氏拈帕又哭。
甄渊叹了口气,思前想后,斟酌道:“崔恪不是这种不明事理的郎君,许是小两口吵了架,珠珠任性……”
何氏抹了把泪,提高声调打断:“再任性,他是孩子的父亲,不能包容点吗?他走一个多月,珠珠连趟娘家门都没回,指不定在他家受了什么磋磨。他娘是个不好处的,崔恪再指望不上,这让我珠珠的日子怎么过,非要把孩子气掉了,他们一家子才开心吗?”
“话不能这样说……”甄渊皱眉,肃容道,“明天叫崔恪过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要问你自个去问,孩子出生之前,我是不会再让珠珠回去他们家了。”何氏冷脸摞下这话,重哼一声,“生完会不会回去,还得看他们崔家人的表现!”
“你别替孩子瞎拿主意,得问珠珠……”甄渊不大赞同。
“爹,娘,你们别吵了。”甄珠听见争执,出声制止。
甄渊和何氏进屋,甄珠的神色平静下来,声音沙哑:“我想好了,我会与崔恪和离。”
“珠珠……”甄渊诧异,何氏见状把他推出去,关上门,拉着甄珠的手叹气,“珠珠,你跟娘说说,到底怎么了?”
想开口,不知从何说起,想到崔恪说“娶她就是个错误”,甄珠的眼泪又落下来,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嘴唇翕动,最终只是趴在母亲的臂弯里哭求:“娘,你别问了……别问了……”
女儿大了,有心事了,何氏不再强求,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珠珠,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娘亲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
第20章 我们和离
翠丫奉甄珠的命令,一大早来崔府给世子送东西。
仆人引她进了书房,翠丫偷偷抬眼,见崔恪坐在书案后的檀木椅上,面容苍白,眼睑青黑,似是一夜未眠。
翠丫按规矩行了个礼,崔恪扫她一眼,目光掠过翠丫手上的一方锦匣,哑声问:“她叫你来什么事?”
翠丫态度恭谨,“娘子命奴婢给世子送些东西。”
崔恪手指叩了叩书案,示意翠丫送上。
翠丫踌躇一会儿,回想起甄珠交代的话,咬了咬牙回话:“娘子说,奴婢得一件一件地交给世子。”
说着打开锦匣,翠丫拿出一沓银票递到案上,小声道:“世子,这是八千二百两银票,八张千两的,两张百两的,娘子请您收下。”
崔恪不接,不说话,冷冷地睨着翠丫。
翠丫缩了缩脑袋,硬着头皮道:“娘子说回去反省过后,自知不该贸然要婆家支出那么大笔银子,一人做事一人当,这钱理应还给崔家。”
崔恪默不作声,眉宇间如覆冰霜,紧抿成一线的薄唇透出他压抑的怒意。
翠丫又掏出两张纸函,是如意坊和珍宝阁向官府的捐款证明,上面各有五千两,盖有朝廷篆刻的官印盖章。
申州大旱,朝堂文武百官纷纷解囊相助,长安不少商户也参与此次募捐,翠丫给出的这两张商铺捐款并不稀奇,令人惊异的是为何会出现在她手上。
崔恪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翠丫慢慢诉道:“这两家铺子是我们家夫人给娘子的陪嫁,娘子不会打理,一直由夫人代管。娘子明面上买衣服首饰花去八千两,实则是把银子捐给官府了,多出来的两千两,是她的私房钱,夫人怕娘子乱花,给她手上留的钱财并不多。”
“花用崔家银两确实是娘子和国公夫人赌气,一时意气用事,但毕竟是做积善行德的好事,还望世子不要放在心上。”
崔恪表面不动声色,袖中的拳头紧攥,低垂的眼睫下,目中有愧疚和懊悔流露。
翠丫只当视若无睹,想到甄珠哭的惨兮模样,忍不住忿忿几句:“奴婢从小跟随娘子一起长大,她虽比不得旁的贵女聪慧娴雅,可也绝不是大是大非面前糊涂之人。”
“那日是奴婢差人遣如意坊和珍宝阁的掌柜过来,安国公府是门第高贵,但长安不缺皇亲豪爵。一般的女郎买东西,铺子里多派管事伙计上门,哪有人点名道姓喊掌柜的过来,人家掌柜面临的贵客众多,不是东家,平常人哪能使唤得动。”
“奴婢天天服侍娘子,您可以去看看她的柜奁妆盒,除了您给添置的衣物首饰,她几乎没有买过什么名贵珍品。”
还有一句,翠丫压下没说,和娘子这样的人相处,不能听她说了什么,要看她做了什么。
崔恪平日查案、断案谨慎细微,声色俱厉,这会儿被翠丫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对甄珠,若说没有一点先入为主的偏见意识,那是不可能。
毕竟认识好几年,她的言行风评在长安如何,众人有目共睹。
这也致使当听说她做了蠢事坏事,他虽不与她计较,但心里认定她就是个不带脑子、率性而为的性子。
甄珠有这样的思想做法,是崔恪万万没有想到的,回想两人昨晚的争执,崔恪后悔说出那么多不经调查令她寒心的话。
他神情柔和了些,低声询问:“珠珠,她还好吗?”
“世子问得是哪方面?”翠丫木无表情,平平道,“若问身子,不大好的,娘子两只脚受伤了,得躺在床上休息,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稳,最近都得喝安胎药。若问心情,有夫人陪着她,不至于像之前自个待在院里郁郁寡欢,强颜欢笑。”
提到此,崔恪越是无地自容,孕妇忌讳情绪波动,他只顾生气,没有顾及她的感受,平日里公务繁忙,更没能腾出多少空闲日子陪她。
崔恪喉头滚了滚,艰涩地道:“那让珠珠在岳父岳母家小住一段时日,我有空再去接她回来。”
“世子……”甄珠有些欲言又止,慢吞吞从匣底摸出一封书信,“这是娘子想亲自交给您的,不方便前来,让奴婢代为上呈。”
甄珠没什么学识,还会写信,崔恪心中有惊有喜,不管是谴责还是怒骂他都受了。
信封上无字,崔恪撕开封口,展信阅读。
入眼的“和离书”三个大字让他触目惊心,再观下文,无非是常见说辞。
“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
“既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只以求一别,各还本道”。
更有“愿郎君相离之后,选聘高门之女,举案齐眉,子嗣绵延”。
字体清丽小楷,想必是家人代写,唯有下方不规整的署名,能看出是甄珠的笔迹。
崔恪握着轻飘飘的纸张,如提千斤重石,他的身形颤抖了一下,很快又平稳站直,一字一顿,坚定拒绝:“我不同意!”
翠丫低眉敛首:“这是您的事了,奴婢不敢置喙。若娘子执意,我们家老爷会上疏朝廷,请圣上判决和离。”
甄渊作为一军统帅,守卫边土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爱女求个婚姻自由,还是不成问题,哪怕安国公府在朝势大。
崔恪的脸色由苍白转为惨白,额头手心直沁冷汗,嘴唇张了又合,无力到什么话都说不出。
翠丫施了一礼,准备请辞,忽然想起什么,客气道:“世子婚前给的聘礼,娘子过几日会派人抬回贵府,珍宝钱物大多原封未动,个别衩环首饰用过有损,将折成现银一并归还。”
桥归桥,路归路,甄珠算得这样明白清楚,崔恪挥挥手,翠丫躬身退下。
待门合上,他握着被捏得皱巴巴的和离书,眼角一滴清泪落下。
崔恪连续两晚歇在书房,原先居住的寝室,满满都是甄珠的风格和味道,若是一个儿独眠,只怕睹物思人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