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将顾盼的情况转告孟师姐,我刻意省去了许宣和上元魔君这一段。
出于强烈的求生欲望,我觉得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算日后有了江湖传言,也一定不能是从我这里传出去的。
毕竟孟师姐早就将我跟顾盼归为一类人,如果她这会知道顾盼投奔了上元魔君,我觉得我这后半辈子可能就再也出不了翠华山了。
孟师姐对我的话不疑有他,她沉思半晌,终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看她这副神色,我总觉得顾盼的那点小心思她其实一早就已知道。
《白蛇传》的话本里,小青追随白娘子由生到死,他们朝夕相处那么多次的春夏轮回,彼此之间的真心实意又能独自掩藏到什么地步?
想来孟师姐这么多年不曾点破,也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回应他的希冀,故而才想借由时间来洗刷他的执念。
只可惜执念这种东西,时间根本无从奈何。
“孟师姐,如果他能想起来前尘往事,你……希望他想起来吗?”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竟鬼使神差地问了她一句。
孟师姐浑身一震,柳眉皱起,但须臾之后又轻轻平复。
她知道我问的是谁,哪怕我这句话里压根没名没姓,好像前言不搭后语。
“我当然希望他能想起来,但我也庆幸他现如今永远都想不起来了。”孟师姐微微一笑,这笑容叫人看着心痛,却又有一丝超脱凡尘的味道。
“当年见他如此决绝地斩断情缘,我的确是心存怨恨的。近百年的情谊说不要就不要了,这和尚未免也太过冷血――就算他修佛道不要姻缘,可朋友呢?难道连朋友都不肯再做?”说起这些时,孟师姐语气很和缓,就像是在闲话多年前的一桩普通家常,“但潜心修道这么多年以后,我突然发现自己当初的那点怨念早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对他的理解和愧疚。”
“他选择忘了你,为什么你会对他有愧疚?”我有些无法理解。
如果说理解,我倒是也能理解,毕竟像孟师姐他们那个时期的修道者们,修行的最终的目的大都是修成正果羽化登仙――从这个角度来看,法海舍情证道这点也很符合修道者的职业道德;可愧疚又从何说起?明明背弃了这段姻缘的是他,舍弃了孟师姐的是他,他如今记忆全无一身轻松,为什么孟师姐还要对他有愧疚?
虽然我读书少但脑子还在,上次测IQ我还120呢!
“我对他感到愧疚,是因为我突然醒悟,当年正是因着我的私情阻碍了他证道。”孟师姐看向远方,目光有几分迷离,“我、顾盼与他相识近百年,这段时间里我们三人的修为几乎毫无精进。人情世故、七情六欲,说到底都是修行路上的绊脚石,如果不愿舍去,永远都无法超脱红尘。”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有些堵得慌。
同是妖怪,我们一生漫长,遇到的人和承载的情注定数不胜数。得道成仙就意味着要舍弃这些人和这些情,这么昂贵的代价,真的值得?
“所以孟师姐,你已经舍弃他了吗?”我忍不住追问。
孟师姐猛地拉回目光,嘴角漾开一丝意味复杂的笑。
“我无法舍弃他,所以我的修为在这千年间都于至高境界来回徘徊,再无精进。但我也不再惦念他,他于我早已成为一场镜中花水中月,偶尔一瞥心旷神怡,却再不想伸手触碰。”孟师姐顿了一下,看向我的目光里竟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跳跳,有的时候,我真羡慕你。”
不等我回过味来,孟师姐已翩然离去。
转身看向她逐渐远去的窈窕背影,我内心五味杂陈。
53
我一回到房间,就看见糖爸带着我糖在床上翻跟头。
这父女俩一块玩的时候真是一眼就能看出是亲生的,典型的公猴子带小猴子,上蹿下跳毫无正形。
“老婆,事情还顺利吧?”见我回来,糖爸立即让我糖翻过来坐好,咳嗽一声后看向我。
“总体上来说还顺利。”我想了想,决定顾盼的事还是连糖爸都不说为好,“现在也没别的事了,我们回家吧。”
也该回家了。
糖爸失踪了半个多月,我也带着我糖离家出走了一个多星期,虽然有敖忆湘和秦霄帮忙善后我糖幼儿园的事,但再不回去的话估计我和糖爸的公司也要炸了――也不知道无故旷工这么多天,老板们还能不能大慈大悲正常发工资。
估计……可能不行了吧。
“好。”糖爸毫无异议,立即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我们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就是这几天我糖啥东西都没带,所以孟师姐她们替她买了些换洗的衣服和日用品。
看着动作麻利的糖爸,我突然想起他只是个普通人,而普通人的一生,着实太短暂。
“颜逸之。”我忍不住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嗯?”糖爸回头看我。
结婚之后我很少这样叫他的名字,他显得有些诧异。
“你……要不要随我修道?”我犹豫半晌,终于开口问到。
在他刚刚知道我是胖头鱼精的时候,我也曾问过他这个问题,那时他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我便也不做他想――彼时我只觉得爱情本就是盛夏夜空里的烟花,只要极尽绚烂就好,反正都会尘埃落定归为沉寂;可刚才听孟师姐谈起法海,我却突然发现比爱情这种情感更重要的,是你曾刻苦铭心爱着的那个人是否可以长久存在。
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像现在这样爱糖爸多久,但此刻我却异常清楚地明白,我希望他能一直陪着我,哪怕有朝一日我们不再相爱,他也能在世界上某个角落里等着我去见他。
法海于孟师姐虽然已是镜中花水中月,但至少她如今还能看到他,还算有个念想,可糖爸百年之后呢?
要知道百年于我可能只是一息,可于糖爸却已是一生了。
“这个问题我们很早以前就已经讨论过了,不要。”糖爸一愣,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旧事重提。
“难道你不想一直跟我在一起?”我忍不住质问。
“我当然想,但我不会修道。”糖爸继续收拾东西。
“修道有什么不好,益寿延年又强身健体,比你自己瞎琢磨养生和跑健身房有用多了。”我不甘心,继续劝导。
“跳跳,你要知道,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糖爸顿了一下,很严肃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差点没被他噎死。
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你都能接受自己的老婆是一条胖头鱼了,还跟我说自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你特么是不是在逗我?!
“颜逸之!”我忍不住大吼一声。
“跳跳,就算我修道也无法做到寿与你齐,这一点你比我清楚,更何况我觉得自己压根就没有修道的天分。”糖爸下意识抱起我糖将她挡在我前面,见我没有下一步动作,这才小心翼翼地从闺女身后探出头来,“我就希望与你和和美美地过完这一生,看着糖糖长大,再看着她结婚生子,然后有你十年如一日貌美如花地陪在我左右,直到我走到生命最后一刻。”
“……你就不能多陪陪我?”我非常生气,决意根据他接下来的回答决定要不要动手打他。
“如果有可能,希望在我死后你能谈个妖怪男朋友。”糖爸想了半天,竟回答得十分认真,“也许他其他条件都没我好,但至少他命长,能够陪你一辈子。”
我愣了一下,突然鼻子一酸。
糖爸见我眼圈泛红,赶紧抱住闺女快步走到我面前,将我一块搂在了怀里。
“开玩笑的,我现在才30岁不到,好好保养至少还有70年能活,不要担心。”他轻拍我的后背,低声安抚。
“那70年之后呢?”我低声问。
“70年之后要是你还爱我,就替我跟地府求求情,让他们不要给我灌孟婆汤。”糖爸轻笑一声,“我觉得以你师父的面子,这种事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你干脆叫我师父像孙悟空那样,替你划掉生死簿上的名字得了。”我吸了下鼻子。
“要是可以这样,也行。”糖爸竟然真的开始考虑。
“颜逸之,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如果不是我糖在,我真的很想向师父学习,将他按在地上用力摩擦。
“跳跳,虽然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法在修道界保护你,但人间生活中我一定会养你护你一辈子。”颜逸之收紧了抱住我的手臂,语气肃穆,“就算你只是一条胖头鱼,我也要让你做最快乐最漂亮的胖头鱼。”
“你可以不用强调我是胖头鱼这件事。”我忍不住抽了下嘴角。
思来想去,我最终举手投降。
算了,普通人就普通人。既然他从没要求我做一名普通的贤妻良母,我自然也就不好强求他成为修道者。这70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实在没办法,我就静下心来陪他度这一世红尘吧。
“老婆,你刚刚说那个划掉生死簿上的名字……”
“……你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吗?真想长生就自己修行,我随口胡诌的你也真信。”
第29章 贰拾玖
54
带着糖爸和我糖回到市里,我们先乖乖去姐姐家挨了一顿训。
一向温柔的姐姐难得这么严肃,直将我们一家子训得抬不起头来,从不打招呼失踪讲到带着我糖翘课旷工,我只觉自己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十分应该洗心革面、砍掉重练。
糖爸就比我机智多了,他在挨训时不住用小动作怂恿我糖去抱大腿,小孩子也真是一点就通,立马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扑到了姐姐怀里。
“姑姑,抱。”软糯的声音配上无辜的表情,在我糖面前姐姐瞬间破功。
糖爸悄悄朝我挤了个得意的眼色,我也悄悄在背后给他树了个大拇指。
“总之,你们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记住了吗?”姐姐抱起我糖,总结陈词。
“明白!”我和糖爸立时正襟危坐,挺直腰杆大声回答。
从姐姐家吃完晚饭出来,已经8点多钟了。
糖爸让我糖骑在他脖子上,和我并肩而行慢慢散步回家。
刚走没几步,我终于想起来在丹琼山忘记问许宣的是什么事了――他那紫金壶到底是从哪来的?
你要说他是从神秘男手里抢来的,打死我都不信:那家伙的实力深不可测,敖忆湘在他手上半招都走不过,许宣撑死四舍五入个两千年的修为实力,打他肯定打不赢;那是神秘男给他的?可凭啥啊?紫金壶这种级别的法宝本就世间难觅全靠机缘,神秘男当初会抢就说明他还是很看重这个法宝的,既是如此他又怎会轻易给人,难不成是他许宣长得特别好看一些?等等,除非……神秘男也是上元魔君的人!
“老婆,你脸色怎么不太好看?”糖爸察觉到我的异样,不禁有些担心。
“老公,我们先不回家,去一趟红尘公会好不好?”我立即扭头看他。
“可这个点糖糖要睡觉了啊。”糖爸抬头看了眼头顶的闺女,她已经开始揉眼睛了。
“那要不你先带闺女回家吧。”我想了下好像也是这么回事,我糖作息时间很规律,睡得早起的也早。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能行吗?”糖爸刚要点头,却又有点担心,“你的伤刚好,也不知道彼岸花这会是真撤了还是躲在阴影里伺机报复,我还是和你一块去吧。”
我很感动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不修道同志,如果彼岸花真的伺机对我打击报复,请问你在场和不在场有什么太大区别吗?”我微笑,丝毫不介意戳他心窝,“说这句话的人要是换成姐姐,我的安全感大概就爆棚了。”
“法制社会为什么要崇尚暴力!”糖爸被我一连噎了两次,不免恼羞成怒。
“那当然是因为坏人不讲道理啊。”我嘿嘿一笑,强硬地将他和我糖赶回了家。
有夜色做掩护,我毫无顾忌地施展妖力飞身向红尘公会会馆掠去。
这个时候会馆果然还未关门,向前台说明身份,很快便有人将我引到了一间茶室里。
茶室之内,秦霄在泡功夫茶,尹梓凡坐在一侧,另一侧则是名身着黑西装戴着墨镜的板寸男,怎么看怎么像是上门讨债的□□。
“姐,你回来啦!”尹梓凡看到我很是惊喜,立马起身迎了上来。
我见机立刻将他拉到一边。
“秦会长欠高利贷了?”我小声问。
“没有啊。”尹梓凡莫名其妙。
“那为什么会有□□的找上门来讨债?”我将信将疑。
尹梓凡一脸茫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终于反应过来我说的是什么。
“搞错了搞错了,他不是□□!”他连连摆手,故作神秘地凑到我耳边小声道,“我跟你说,那个黑衣人是个很有名的佛修,我打赌你肯定猜不到他是谁!”
“很有名的佛修?总不至于是法海。”最近我唯一听说过的佛修也就是他了,肯定没有这么巧的事。
谁知尹梓凡立即睁大眼睛倒退了三步。
“姐,你其实修过天眼吧?!”他表情夸张,满眼震惊。
――卧槽?!
我几乎是立马拨开他,三两步冲到了黑衣板寸男的面前。
“你是法海?”我这会也顾不得一旁的秦霄向我频频使来的眼色,劈头就问。
“你是东皇的徒弟?”他不答反问。
“你真是法海?!”我现在心情很激动,也不知是兴奋的还是气愤的。
黑衣板寸男盯着我看了片刻,摘下墨镜。
“贫僧正是法海。”等他再抬眼时,我终于明白孟师姐当年为什么会独独钟情于他了。
法海五官端正,虽称不上俊秀,但剑眉星目,自有一派月朗风清;他目光坦然清澈,内中显露大智慧,端看形貌便知是佛修翘楚,也难怪初登道途的孟师姐会对他青眼有加。
只是这人……怎么摘下墨镜一看便知是佛门子弟,而戴上墨镜后就瞬间变成了肃杀冷酷的□□?
难不成墨镜是某种变身道具?
“银小姐,法海大师此次前来是有事相商,你既然回来了,不妨坐下来一起听听。”秦霄终于得空插话,赶忙招呼我坐下。
虽然不知道法海这次来红尘公会跟我有什么关系,但前有顾盼和孟师姐的讲述,以致我现在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便也应了一声坐下来。
“秦会长,上元魔君再现人间了。”法海重新戴上墨镜,刚一开口,我端起饮到一半的茶水就全部喷了出来。
所有人立即扭头看我,我一边咳嗽一边挥手,示意他们不用管我继续往下聊。
法海也说上元魔君再现人间,难道许宣说的都是真的,三千年前哪一战上元魔君真的没死?
若真是如此,那要让当年殉道的六位仙君和重伤闭关的六位仙君情何以堪?
“据我所知,三千年前仙魔大战一役,上元魔君被十二位仙君联手打得魂飞魄散,他可是连一丁点能重入轮回的残魂都未能留下。”秦霄勉强微笑,眼中有了一丝凝重色彩,“这件事,还望大师再三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