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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蓁这一病,拖拖拉拉地将近大半月才好,整个人都被折腾得瘦了一圈。
她最厌恶喝药,只有四阿哥在场时,才能勉强喝掉。这就导致四阿哥每日除了去书房,剩下的大半时光都是在凝春堂守着,直到夜色深沉时,才能回到讨源书屋。
佟家人先后往畅春园来了七八趟,大夫人更是担心地在凝春堂住下,直到幼蓁好转,佟大夫人才回了佟府。
幼蓁原本是个圆胖的福娃娃,如今瘦下来,精致的五官显露无遗,圆圆杏眼,鼻尖小巧,更像是白玉仙童,看在长辈眼里真是可爱又可怜。
幼蓁病后,一直没什么精神气,不像以前那般爱玩爱闹,瞧着总是蔫蔫的,更添了个畏冷的后遗症,才进九月,就已经穿上薄袄,否则就觉得冷。
当日伺候幼蓁的奴才们全被四阿哥退回内务府,换了批更精心负责的。这次幼蓁生病,皇贵妃也意识到,该给幼蓁配一个教养嬷嬷。
寻常的奴才都不敢违背小主子的话,幼蓁想出去玩,身边人只能哄不敢直接拒绝,只有教养嬷嬷能掰掰幼蓁的性子。
皇贵妃从承乾宫的嬷嬷中选出一位马佳氏,这马佳氏如今还不到四十岁,对宫规甚是熟悉,为人谨慎老成,拨给幼蓁再合适不过。
突然多出一个教养嬷嬷,走到哪儿都有人管着,幼蓁很是不习惯。
“嬷嬷,我今日是去表哥那里,您就待在凝春堂吧,好不好?”幼蓁双手合十,眼睛亮莹莹地看着马佳嬷嬷。
马佳嬷嬷神情严肃:“皇贵妃娘娘吩咐奴才,时刻跟在格格身后,奴才不敢不遵从。从凝春堂到讨源书屋的路,奴才熟悉得很,送格格过去也不过两刻钟的时间。格格不让奴才跟着,是厌恶奴才,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打算?”
幼蓁忙摆摆手:“没有没有,我最喜欢嬷嬷了,也没想到别的地方去。”
马佳嬷嬷满意地颔首,拿来一件小披风给幼蓁穿戴好。
幼蓁垂头丧气地跟着马佳嬷嬷出门。其实她今日,是想趁着去看望四阿哥的时候,绕路往蕊珠院去一趟,据说那里种了梅花,九月底就能盛开。
她很想去看,但皇贵妃和四阿哥都觉得那地方太冷,幼蓁提了几回,皇贵妃和四阿哥就像听不懂似的,一直没答应。
今日有马佳嬷嬷跟着,幼蓁的出行计划只好作罢,乖乖地去讨源书屋。
讨源书屋是分东西中三路,前后加在一起足足有十多进院落。此次伴驾的阿哥们都住在此处。
幼蓁到的时候,四阿哥正好在书房练字。
幼蓁跑进去,挤到四阿哥的椅子上,瞥了眼站在门外的马佳嬷嬷,小声道:“表哥,你能不能和姑爸爸说,让嬷嬷回承乾宫?”
四阿哥停下笔:“马佳嬷嬷是你的教养嬷嬷,如无意外,她会一直陪着你。额娘将嬷嬷送给你,就是你的人了,哪里有再回承乾宫的道理?”
“真的吗?!”幼蓁欲哭无泪,她扳着手指头数,“这里有皇上姑父、姑爸爸、嬷嬷,还有表哥你,全都要管我……我会没有自由的。”
自由这个词是幼蓁从皇贵妃那处听来的,如今就拿出来用了。
四阿哥听了,忍不住轻笑:“你才多大?就想着这个。”
幼蓁在心里比划了一下自己和四阿哥的身高,觉得自己确实还挺小,说不出话来,只能双手叉腰“哼”一声。
四阿哥发现,幼蓁现在越发喜欢对他甩脸色了,动不动就“哼”一下,过分的事情不敢做,只能这样宣泄自己的不满。
他举笔在幼蓁鼻尖点一下,毛笔扫过之处瞬间多出一个黑印,落在小姑娘白皙的肌肤上,看着滑稽极了。
幼蓁呆呆地望着四阿哥,绝不相信这种欺负人的事情会是表哥做出来的。
可四阿哥不仅欺负了,而且就这么大喇喇地放着,一点要擦的意思都没有。
幼蓁气鼓鼓地坐到自己位置上,四阿哥在这个书房也为幼蓁准备了专用的书桌,如今这桌上摆的是幼蓁还未画完的山水画。
苏培盛捧着茶点进来时,瞧见幼蓁鼻尖出的墨迹,他“哎呦”一声:“小格格啊,您这画怎么画到脸上去了?奴才给您打盆热水,伺候您净面吧。”
幼蓁睁大眼睛瞪他一下:“不要,我要留着给姑爸爸看,向姑爸爸告状。”
就说表哥用毛笔作弄她!
今日的书画课结束后,幼蓁顶着个黑印子,气呼呼地被马佳嬷嬷抱回去,没跟四阿哥打招呼,只留了个后脑勺。
“奴才瞧着,小格格今日不太高兴呢。”苏培盛给四阿哥奉茶时说道。
“就是闹小孩子脾气,过两天就好了。”四阿哥写字的动作不停,“马上要回紫禁城,你这两日将幼蓁常用的物件收拾好,等回宫后,一并送到佟府。”
“佟府?不是该送去承乾宫吗?”苏培盛疑惑道。
“爷说佟府就是佟府,你照做就是。”四阿哥眉宇间略显不耐,不想在这件事情多做解释。
自从幼蓁病愈之后,皇贵妃一直就有将她送回佟府的打算。四阿哥明白,但从未在皇贵妃面前提起。
所幸他回去后也是住在宫外的贝勒府,幼蓁回到佟府,想找她还要更方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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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驾在十月初回到紫禁城,皇贵妃将幼蓁多留了两日,后来派那拉嬷嬷将她送回佟家。
承乾宫少了个幼蓁,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四阿哥也出宫建府,皇贵妃一时倒有些不习惯。
那拉嬷嬷劝皇贵妃将小格格再接进宫住些时日,被皇贵妃回绝了。
“幼蓁终究是佟家的姑娘,不能一直养在宫里。再说她许久未和家人团聚,这时候不知怎么高兴呢,本宫怎好把她抢过来?”
皇贵妃没宣幼蓁进宫,但心里还是惦念着的,时不时就往佟家送去赏赐,其中大多都是点明给幼蓁的。
皇贵妃原以为幼蓁回到佟府,在家人的悉心呵护下,定能将之前生病时的亏损补回来,又恢复到那个活泼朝气的模样。
没想到临近年关时,佟大人心急如焚地递牌子请太医,说是幼蓁突发昏厥不醒,京中大夫全都束手无策。
这对皇贵妃来说可算是个惊天噩耗,她忙将太医院最擅儿科的太医指去,却不料这最厉害的太医也没有办法。
整个太医院轮了个遍,最后院正都不得已出马了,还是没能让幼蓁清醒。
皇贵妃不能出宫,只能在承乾宫里等四阿哥将消息带回来。
如今四阿哥每日都往佟府去一趟,来回折腾加之为幼蓁担心,整个人很快消瘦下来,眉眼愈发冷峻。
“今儿上午,佟家派人去了五台山。”四阿哥连日奔忙,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他显然对佟家这样的举动很是不赞同。
五台山是佛教圣地,历朝历代都受人尊崇,如今的皇上曾多次前往祈福。其中香火最盛的当属显通寺,传闻显通寺的弘益大师近日游历归来,佟家别无他法,为了幼蓁特地前去相邀。
“佟大人太过心切,竟然开始求救于神佛。额娘,儿子觉得还是应该将幼蓁接进宫来诊治,太医治不了,那就去民间遍寻名医,总能找到救治幼蓁的人。”如今的四阿哥并不信那些,只觉得佟家在胡闹。
皇贵妃一向最关注幼蓁的病情,听到佟家的做法,却不像四阿哥这般立即反对。
“太医院那么多太医合力诊治,都无济于事,想要在民间找到胜过他们的神医,哪是那么简单的事?”皇贵妃无奈蹙眉。
“额娘难道相信那个大师?太医院做不到的事情,莫非要指望那个大师做场法事,就能让幼蓁醒过来?”若不是皇贵妃在这压着,四阿哥都想把幼蓁直接抱进宫来了。
好好的小姑娘送回去,如今却躺在榻上人事不知,四阿哥都后悔当初自己没坚持将幼蓁留在承乾宫。
皇贵妃也是忧心,但在这件事情上,她不敢全然否认佟家的做法。
“有些东西……说不好的。”皇贵妃含糊其辞,“其他法子都行不通,那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试试了。”
四阿哥头回和皇贵妃意见相左。出宫后,他立即安排自己的人去民间寻医,整箱整箱的医书被搬进四贝勒府。
可四阿哥还没研究出个所以然的时候,弘益大师已经被请进佟府——
半日之后,幼蓁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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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贫僧看来,小格格是早夭之相。”
四阿哥才踏进幼蓁的院子,就听到这句话。
他忍不住攥紧手心,守门的丫鬟看见他,立即跪下行礼。
四阿哥径直迈进大门,抬眼便瞧见佟国纲和佟国维两人坐在厅堂里,对面坐一黄袍老僧,慈眉善目,宝相庄严。
四阿哥如今是佟府的熟人,两位佟大人见到他,也不拘泥于那些俗礼,忙请四阿哥入座。
“这位想必就是弘益大师了。”四阿哥朝弘益大师拱手作揖。
“是,弘益大师从五台山特地为了幼蓁远道而来。”佟国纲对四阿哥介绍一句,很快又转过头去,面露忧惧,对着弘益问道,“大师,您方才不是将幼蓁救醒了吗?怎么又说幼蓁是早夭之相,这、这可有破解之法?”
弘益大师未立即回答,那双苍老而渊深的眼睛停驻在四阿哥身上,两息之后才离去。
四阿哥莫名地僵直了背脊,有种被面前人完全看透的感觉。
“贫僧多年来相人无数,自认于此道上没有疏漏。小格格原是早夭命数,盖因幸遇贵人,方能相安至今。”
“那贵人身在何处?”佟国纲当即追问。
自然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过天机不可泄露,弘益并未明说。
他只道:“命数已改,佟大人无需自扰。但想要小格格日后无病无灾,佟大人还需听贫僧一言。”
“大师但说无妨。”佟国纲一大把年纪,这时为了小孙女,急得眼睛都发红。
弘益忽然朝四阿哥伸出手,声音空旷:“这位施主,还请将你腰间的玉佩交于贫僧。”
四阿哥腰间只系了一枚四爪蟠龙羊脂玉佩,这是皇上所赐,皇阿哥们都有一份,是四阿哥最常用的配饰。
如今大师开口索要,四阿哥毫不犹豫地解下来。
他不信幼蓁是早夭的命数,但眼前这位大师确实将幼蓁救了回来。
弘益大师对他的态度很满意。
“三日后贫僧入府拜访,小格格便可痊愈恢复,到时佟大人便知如何做了。”
弘益大师说完这句话,施施然起身向外走,动作看起来极为缓慢,却在几息之间走至院外。
佟国纲连出声询问的机会都没有。
四阿哥即刻站起来,快速道:“我去看看幼蓁,还望佟大人往宫里递个消息,娘娘一直担忧幼蓁的病情。”
话一落地,四阿哥就大步往厢房走。
幼蓁的厢房小巧而精致,门口是珊瑚和碧玺编成的珠帘,进了门就能感觉到热气,房间中央的百花镂空金丝炉里烧着炭火,祛尽一切寒意。
屋子里静静的,四阿哥无端地有些紧张,担心走近之后,看见的还是阖眸躺在床上的幼蓁。
他深吸一口气,绕过紫檀屏风,瞧见拔步床里一团小小的身影。
幼蓁正睁着眼睛发呆,突然陷入一个温暖紧绷的怀抱,来人力气太大,她骨头都有点疼。
幼蓁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人,小嘴微张:“……表哥?”
“不认得我了?”四阿哥眉心微皱。
“认得呀!”幼蓁在他怀里挣了挣,“表哥你抱得我好疼,你快松开我。”
幼蓁是觉得四阿哥突然变得怪怪的,不然怎么可能在她面前红眼睛呢,像是要哭的样子。
四阿哥松开手,幼蓁从他怀里溜走。
“表哥你好奇怪。”幼蓁站在床上,刚好与四阿哥视线平齐,她穿着粉色里衣,细软的头发披散下来,显得脸更小。
“你怎么了?”幼蓁拍拍四阿哥的肩膀。
“没事。”四阿哥平复了下心境,瞧幼蓁这愣愣的样子,应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幼蓁小脸苦恼地皱起,“你们怎么都这么问?太太和额娘还抱着我哭,哭得好伤心,我又没有闯祸。”
幼蓁刚醒来的时候,对上长辈们或哭或笑表情各异的脸,她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想着是不是自己闯了滔天大祸,皇上姑父要找她算账,马上她就要被小叔叔带人抓走了。
但长辈们什么也没说,幼蓁又瞧见一个没有头发的老爷爷。
“对哦,表哥我今天见到一个老爷爷,他没有辫子,我还摸了他的头,就像这样。”幼蓁把手放到四阿哥头上,胡乱摸了摸。
“表哥你的头更滑哎!”幼蓁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眼睛倏地放亮,两只手一起放上去摸。
“……男人的头不能乱摸。”四阿哥表情僵硬,一把将幼蓁的两只手拉下来,牢牢控制在身前。
他能忍到现在,完全是看在幼蓁昏迷了一个月的面子上,否则在幼蓁把手搭上去的那一刹那,他就要站起来逃离了。
如今就当是小姑娘能醒过来的奖励。
幼蓁不知道摸头对于四阿哥来说是怎样丢脸的事,她还在小声问:“为什么不能摸呀?我也可以给你摸的。”
幼蓁大方地拍拍自己头顶,四阿哥只能沉默以对。
屏风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马佳嬷嬷和那拉嬷嬷前后而至。
那拉嬷嬷瞧见四阿哥在此一点也不意外,她恭敬开口道:“贝勒爷,娘娘宣您和小格格一起进宫。”
顿了顿,那拉嬷嬷又说:“娘娘也宣见了弘益大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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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下江南
◎一更◎
承乾宫, 皇贵妃盛装以待,幼蓁一进门,就被皇贵妃心肝宝儿似地抱起来。
“姑爸爸, 我好想你哦!”幼蓁笑盈盈地拥住皇贵妃, 亲昵地用脸蹭着皇贵妃。
皇贵妃抬手轻抚幼蓁的脸, 目光细细打量,最终化成一声叹息:“又瘦了。”
幼蓁的视线扫到案几上摆着的好几样点心, 眼睛滴溜溜地转,如何能逃得过皇贵妃的注意。皇贵妃笑道:“想吃就吃吧, 都是给你准备的。”
幼蓁欢呼一声,就坐在皇贵妃怀里,一手抓了块豆沙糕,小口咬着。
四阿哥坐至皇贵妃下首,看幼蓁还是这副没心没肺的雀跃模样,眼神不自觉柔和。
他浅抿一口茶, 向皇贵妃问道:“额娘, 怎么不见弘益大师?”
提到此事,皇贵妃蹙起眉:“弘益大师不曾进宫。”
这样的高人,摆明了不想进宫皇贵妃也不愿勉强。只是该知晓的事情, 皇贵妃都已经让那拉嬷嬷问清了。
“蓁蓁。”皇贵妃叫了一声,埋头吃东西的幼蓁应声抬头,嘴角还沾着点心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