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婉一看就知道了，这是孩子保不住了，还是没吃点好的补补，所以孩子长不大，停止发育了。
照外面的情况，现在去镇上医院是不可能了，想来想去，也只能用老方法把孩子弄掉。
怕吓到女儿，周行就抱着周清曼出去了。
刚开始还只是李知安得闷哼声，过了一会儿声音逐渐惨烈，像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周行脸色僵硬的站在外面，感觉四肢都是冷的。
不远处，天色暗沉，今夜就连月亮都悄悄躲进深深的云层不愿露面，凉风突起，吹得人尖上都在颤抖。
……
那是一个已经成型的孩子，是男孩。
何婉将混着血和不知名液体得孩子递给周行，一句话都没有说。
周行呆呆看了一眼，这才接过来，用一块布将他包住。鼻尖是十分刺鼻的血腥气，周行轻轻将他抱住，也不敢用力，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
“把他埋了吧，埋远点，免得……”何婉声音有些哽咽，话没有说下去，默默转身进去了。
屋里的血腥气久久不能散去，李知安满脸的汗水，此刻已经陷入昏迷。看见女儿成了这个样子，何婉猛地掉了几滴泪。
过了一会儿，她强压住心底的悲恸，开始给女儿清理起来。
外面的周行没有听何婉的话，他将孩子放在一张凳子上，沉默的点燃了一堆火，然后将他连着那块布放进去。
“啪啪--”
昏黄色的火焰燃起，立马吞噬了那个小小的布包，一股烤肉味带着浓浓的甜腻味直冲进人的鼻子里，周行眼也不眨，直愣愣看着眼前的那团火。
蓦的，一滴泪猛然落下，轻飘飘砸进地里，似有千斤重。
过了好一会儿，周行又找了块布，包着那团灰，沉默的往外走。
……
周行特地走了很久，进了个比较深的林子，这才找了个地方挖了个坑，将布包放进去，然后埋起来。
林子里总是有股莫名的风，将他的衣角吹的不停摇晃，不知名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
周行沉默的立在那里，对周围的环境像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对不起--”
良久，一句轻轻的话语从他的嘴里飘出来，融进黑夜中。
“呼呼--”
风吹动林子哗哗作响。
……
他回去时，李知安已经醒了，干瘦的脸上还带着干涸的泪水，此时显得十分娇小的窝在何婉的怀里。
周行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转身去了厨房，锅里还有何婉烧的水，周行抬手舀了一盆水，然后对着一角的女儿招手 “过来，爹……给你洗澡。”
周清曼一直默默呆在厨房，她现在的年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爹要给自己洗澡，立马笑着冲过去。
周行只感觉他的魂魄像是缺了一根，全程无话地给女儿洗完了澡，然后将她放在李知安身边。
屋里的血腥气几乎散了，已经是深夜了，周清曼几乎沾床就睡着了。
“接下来一个月看看看顾着，别凉了身子，会留病根的。”何婉最后嘱咐了一句。
周行应了一声，转身送她回红旗大队。
“孩子……你……”何婉在前面走着。
周行神色没有什么变化，看起来十分平静 “我烧了，埋进了一个深林子里。”
何婉点点头，没在说什么了。
这些日子，谁都不好过，饿死的，吊死的，比比皆是。起初她知道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有了就十分担心，现在这时候，连大人活着都十分艰难，更何况是一个没出生的孩子呢。现在
刚刚她看女儿那么痛苦，心里也像是刀剐一样难受，可更多的，又像是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李知安还是好好的。至于那个可怜的孩子……
“你也别伤心，他来的实在不是时候。你们俩还年轻，以后会有的。”何婉强撑起精神，宽慰了一句。
周行没有说话。
这件事不是一言两语就可以过去的。
何婉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同时她也知道，一切都会过去的，日子不会停滞不前的，哪怕现在十分艰难。
……
周行再次走进屋里，李知安还没有睡着，只是呆愣愣地半坐在床上，手放在平坦的肚子上一动不动。
看见男人进来的身影，她立马对上他的目光，像是询问，又像是祈求。
周行对上她的眼睛，无言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我……找了一个比较远的地方，不会有人找到他的。”
李知安先是愣了一瞬，眼泪却立马就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像是回过神来，她轻轻点点头，又呜咽出声，像只失去庇护的小兽。
周行看着她不停颤抖的身形，感觉脸上划过一丝什么，是冰冷的。
他伸手将李知安的肩膀揽住，默默将她的头放在自己颈间处。
不一会儿，他就感觉到那里湿淋淋的，像是遭受了瓢泼大雨。
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
三年后。
八月秋收时节。
周行提着锄头不停挥手挖着，一颗颗豆大的汗珠顺着往下滴落，他也顾不得擦，不停挥舞着锄头。
过了几个小时，有记分员站在田耕处大声喊道：“行了，下工了!”
地里的人立马停了下来，一个个都往家赶。
周行也收了锄头，抹了把脸上的汗，往家走。
因为前几年的饥荒，大食堂在去年就取消了，现在是自己吃自己的饭。
经过队里的池塘边，周行对着一棵树下的一群孩子喊道：“周清曼，回家了!”
听见有人喊，独自坐在树下一角的女孩立马抬起头，见是自己爹，猛地起身冲过去抱住周行。
“爹！！我要你抱着我回去！！”已经七岁的周清曼像是故意似的，大声喊道。
“我干活累死了，哪还有劲儿抱着你，自己走回去!”周行手里还提着锄头，想也不想的拒绝。
“爹!”周清曼往身后那群孩子看了一眼，有些生气的喊道。
那群孩子，也不知道笑什么，“哈哈哈”的笑个不停。
周清曼被他们笑得恼了，猛地甩开周行的手就往前冲。
“哼!”
周行也没管她，转头看了一眼那群捂着肚子直笑的孩子，没好气的骂了一句：“笑屁啊！”
那群孩子被他吓了一跳，一窝蜂跑走了。
周行没再说什么，踏着有些沉重的步伐回了家。
进屋的时候，李知安正好端着菜出来，见他回来了，就说了一句：“去洗手吃饭了!”
周行将锄头靠墙放着，去洗了个手，这才去桌上坐着。
李知安将饭菜都端出来，见桌子上只有周行一个人，又转身去周清曼的房间准备喊她吃饭。
去年周行在旁边又搭了个屋子，就给周清曼当房间用。
李知安过去的时候，门关的紧紧的，估计是周清曼又受了什么气了。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天高高兴兴出去，回来就老大不高兴，连话都不跟她说。
想到这，李知安心里有些担心，提手敲了敲门，却不见有人开门，李知安又敲了几下，过了一会儿，里面才传来周清曼不耐烦的声音“干嘛!”
李知安抿了抿嘴，露出一抹笑 “曼曼，吃饭了！”
“知道了知道了，叫什么叫！”
“砰砰砰”
随着鞋子踩在地上故意发出的声音传来，门猛地被周清曼拉开，对方看也不看门口的李知安，越过她就往院子走。
李知安被她撞了一下，往后退了几步，不知道女儿为什么又生气了，有些无助的咬咬唇，默默跟了上去。
“好难吃，你会不会做饭!”
李知安刚坐下去，对面的女儿立马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没好气的说道。
这突然的话令李知安十分无措，她有些疑惑地看着女儿，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见李知安只懦懦看着自己，周清曼撅起嘴，深呼吸几次，还是拿起了筷子，夹起一口菜放进嘴里。
入口的味道十分普通，周清曼索然无味的嚼了几下，就像是喇嗓子似的，看着十分辛苦的咽下去。
“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娘!”周清曼小声说道。
李知安拿筷子的手却顿了一瞬，随后就有些怯懦的低下了头，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眼睛却悄悄红了。
周行看了娘俩个一眼，什么都没说，默默吃着饭。
“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周清曼越说越气，最后像是直接吼出来一样。
李知安的肩膀微微耸动，一滴滴泪顺着滴下来，落入碗里。
周行紧皱着眉，冷声道：“周清曼!”
周清曼还是挺怕周行的，见爹生气了，她就轻轻“哼”了一声，随后不情不愿地撅着嘴，低头吃饭。
再然后，桌子上再没有人说话。
吃完饭后，李知安去洗碗，周行直接回屋躺下了，他干了一上午的活，累的都不想动了。周清曼也回了自己的屋子，默默趴在床上哭。
本来她和妞妞、小花玩的挺好的，三个人就在跳皮筋，不知道多开心，可后来队里的二虎和大宝、柱头来了，叫妞妞和小花不要和她玩，还说她娘是个傻子，她是傻子的女儿。
结果妞妞和小花就真的不跟她玩了，她们都说跟傻子的女儿一起玩，也会变成一个傻子，所以妞妞和小花就跟二虎、大宝还有柱头走了，就留下她一个人没有人玩。
“呜……”
周清曼使劲儿抹了把眼泪，猛地起身去周行的屋子找她爹。
一进屋，周行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周清曼直接爬上去推了他几下，将周行推醒，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张口就问：“爹，我娘真的是一个傻子吗？”
原本还有些迷糊的周行立马清醒过来，静静看着自己女儿，却没有说话。
“爹，你说话啊，我娘真的是一个傻子吗?”周清曼不停摇着周行的手臂，脸上都是不相信的神色。
“她……会的很多，对你也很好……”
周行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周清曼打断了 “所以她真的是傻子？”
周清曼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爹，眼泪慢慢盈满眼眶。
周行没有说话，就是默认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跟一个傻子在一起？爹，我不想要一个傻子当我娘。”周清曼哭着拉着爹的衣角，语气里是满满的委屈。
怎么别人的娘就不是傻子，偏偏她娘就是傻子呢？！
“你是她生的，她不就是你娘了，别人娘哪有自己娘好。”周行淡淡说着，然后伸手擦了擦女儿脸上的泪。
“我不要，都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玩，我不要!”周清曼吼道。
“好了，别哭了，我打听过，下半年你就可以去上学了，到时候就有人跟你一起玩了。”
周清曼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了，这下也顾不着哭了，有些着急的问道：“什么是上学？上学就有好多人跟我一起玩了？”
周行点点头 “上学就是去学校上课，学习知识，将来找个好工作，不用种地了。”
“就像村里的小胡一样吗？”
小胡是村里的一个记分员，每天不用下地，只需要看着他们干活，然后记工分就是了，周清曼去地里面给她爹送水的时候，看见小胡舒舒服服的坐在树底下休息，不知道多羡慕。
“对。”
在得到爹肯定的回答之后，周清曼立马破涕为笑 “那我要上学，什么时候上学？”
“秋收之后。”
“好，我要去上学了！！”
周清曼高兴的在床上蹦了起来，弄得床嘎吱嘎吱的叫。
周行怕女儿把这个床弄塌了，便没好气的说道：“回你屋去，我要睡觉了。”
一想着自己马上就可以上学，不禁可以有好多朋友，还可以不干活，周清曼就很高兴，这下也顾不得自己爹了，立马乖乖地回了自己屋。
等李知安洗完碗，她先是去女儿屋里看了一眼，发现女儿还醒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
“曼曼怎么还没睡？”李知安小声的问道。
“哼！”周清曼现在的心情还是不错的，所以没有不理自己娘，就轻轻哼了一声。
见女儿这样子，李知安就知道女儿是不生气了，就笑着坐在床边问道：“今天怎么不高兴？”
“没有人跟我一起玩……”
周清曼趴在床上，对着手指，不情不愿地说道。
李知安从小就是自己一个人玩，自然不觉得一个人玩有什么不好，不过女儿喜欢有人一起玩她自然也是高兴的。
“为什么不和曼曼一起玩？曼曼这么乖。”李知安摸了摸她的头。
“哎呀，别摸我的头发，一会儿乱了怎么办？”周清曼偏头躲过李知安的手 “还不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怎么因为我？”李知安有些不解地问道。
“还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傻子，你为什么是一个傻子啊！”周清曼好不容易短暂的忘记了这件事，结果现在记起来了，心里又十分生气和难过。
听见女儿的话，李知安蓦的呆在那，愣愣地看向女儿，眼带着不可置信，然后试图张嘴说些什么，最后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她伸出手，试图拉住女儿的手，却被她避开了。李知安无措的将伸出的手捏成拳头，缓缓低下了头。
“哼，你出去，我不要跟你说话！!”周清曼撅着嘴，喊道。
李知安又抬头看了女儿一眼，对方却已经趴在床上，装作睡着的样子，理也不理她。李知安抿抿嘴，又看了女儿几眼，最后还是低着头出去了。
等进了屋子，周行早已睡熟，在安静的屋子里可以清晰的听见呼噜声。李知安没有过去，默默拿起柜子上的针线出了院子。
她自己也知道跟别人的不同之处，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别人很快就可以明白，她却还要花好多时间。她也因此而伤心过，可是有娘温柔的陪伴，她觉得这不算什么，甚至当别人骂她傻子的时候还敢大声的反驳，可是今天，女儿的话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也没有做错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明明之前还说过的，最喜欢娘的，现在为什么又变了？
李知安手里拿着针线，却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眼里的泪水猛然滑落，一滴滴落在腿上的布包上，打湿了一片。
那是她给女儿做的，可以每天背着上学去。
第51章 第51章
休息的时间似乎总是格外的短暂，周行觉得他都没躺多长时间就又是上工的时候了，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他才起身穿鞋出去。
